第13章 泥淖深亟盼晴日 世道黑笃定向阳

小船儿变成一个圆点,渐渐模糊,会到黑暗的尽头捎回一缕遥远的阳光么?即便是单薄的……

站在码头,望着破旧的乌篷船载着邱先生离去,只觉那小船在显不出一丝生机的水流中,不堪其重地载着太多的负荷与沉沉的心事:邱先生说的共产党什么时候来?……老百姓一定要自己站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像村民们现在的样子!

日本鬼子走后,村邻们都已出了门,一日无休地在田间劳作,可是,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面黄肌瘦、愁眉苦脸的!朱阿婆说,日子没有比过去好过多少,虽说不再害怕日本飞机轰炸,日本佬抢东西,可苦日子还在“吃人”。村民种出的粮食几乎换不了什么东西,还一年比一年不值钱。偏政府各种名头的捐税越来越多,数也数不过来。不仅他们戚家,村邻们也是种粮却吃不饱饭,要靠着野菜、南瓜勉强活着,生了病,更加不敢请郎中,能熬过去就过,过不去就只有等死了!

戚科夫知道这些话是真的,因为村子里隔不了几天就会有村邻死去的,而被逼典身出去维持生计的,早已不止他的继母李氏了。沉重的气氛窒息了飘渺的希望。

邱先生在船开之前,曾悄悄俯耳告诉他:只有共产党才能救老百姓。这次离开,邱先生是要去找共产党的。那么,他自己也可以去吗?

这个念头,在戚科夫小小的脑袋里时不时浮现着,可是他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共产党。只知道,原来村邻议论“赤匪”时的小心翼翼,渐渐被明显的夸奖与盼望代替,就连继母李氏回来,也悄悄说过共产党是爱护老百姓的,盼着他们有一天可以到山里来,将又陷入深深泥淖的乡邻都解救出来。黑暗的心头都在默默地深盼着一个划破黑暗的“嘹亮”的消息;都在亟亟地深盼着一个照干泥淖的晴朗的太阳……

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半年。

曹六禄老爷重新做了保长,经常为摊派的事体带了长工到村民家中训话催征。因戚家只有几个小孩子,他平时并不到戚家来。但戚泉木从几户邻居口中得知,国民老爷们明明春季刚刚与共产党部队在武汉签好了协议,不再在中原那边打仗,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变了面孔,又在那边开枪开炮、打自己的同胞,回头又向四处加征捐税、种种的要钱要粮,甚至强征壮丁。村民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了!

戚科夫听得气愤:“他们这是出尔反尔,不讲道理!大家为什么不一起找他们论论理?”

朱家阿伯苦笑起来:“哪里有讲理的地方呢?他们想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那他们都是一群强盗!”戚科夫大声喊了出来。

朱阿婆惊慌地拉住了他,示意他噤声:“嘘!不要乱讲。因为说这样的话,有的小孩子被说成是共产党的人,被抓去关牢也是有的。”

戚科夫偏梗了头颈:“抓就抓,能这样找到共产党倒好了!”

……

黑暗的世道里,无忌的童心,有的向往着光明,有的却被混乱的世风带偏了方向。

因为戚科夫家一贫如洗的窘境,同族的人们早已疏远了他们,连带着同样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孩子,也开始欺凌弱小。

戚科夫无书可读,家里的几亩薄田也早已卖尽,每天无事可做,只能四处挑些野菜、砍些瘦柴、再捞些田螺、捕些蛙鸟来勉强喂食弟妹。每每经过私塾学堂的方向,他会悄悄地向里探望,又远远地绕开。

这份心中的苦闷与难过,戚科夫无处可讲,便常常去族内破旧的祠堂,看着祖先们凌乱的牌位发呆。

他记得祖父母在世时,逢年过节是会带着爹娘和他拜祖先的。哪怕家里再困难,也会尽可能拿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来供上一供,说是要请祖宗们保佑。他从侧面看着,祖父和父亲的表情是那样的虔诚。

可是,为什么祖宗没有保佑他的家,反而让他的亲人们一个个离去呢?难道是祖宗没有显灵吗?

戚科夫不觉中喃喃自语了出来,不料同到祠堂玩耍的两个同族孩子听到,当即笑他:“你们屋里那样穷,祖宗也是嫌弃的!”锐利的笑声刺向了戚科夫。

曾经这些同族的孩子,是与戚科夫一起玩耍的,还因着他在私塾的功课好,经常围着他,听他说话。可自从生父母离世、继母典身、他又被逐出祠堂后,这些孩子一日比一日排斥他。尽管戚科夫仍努力地与他们交好,想与他们玩耍,但几个同族的孩子总将他当作可欺侮的对象,时不时难听地骂他,若是争执起来,还会动手打他。

戚科夫最先难以理解哭过,后来索性不再理睬他们,遇到他们的为难,就自己咬了牙忍一忍,避回家去。

可这一日,同族的孩子仍不肯放过他,一个个子高些的男孩子,叫来另几个男孩子,一起将戚科夫摔倒在地,不停地推搡、捶打,撕扯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冲他的脸上吐着口水。

戚科夫被打得疼痛,莫名地想到,这不是和国民军队欺负共产党的部队一样,是邱先生曾说起过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不知道共产党部队在前线是如何摆脱欺辱的,但感觉无论是自己还是村里的人们,面对欺凌时,是应该要反抗的!

所以,这个瘦弱的男孩子硬忍了疼痛爬起来,冲向那几个欺辱他的同族孩子,尽力还击回去!

那几个同族孩子惊讶了,却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戚科夫,仗着人多,一次次地将戚科夫摔在地下,踢打得更加厉害。

路过的一个个村邻听到动静,围了上来,只见平时沉默的戚科夫像吃了钢铁的倔强,不怕疼痛地咬着流血的嘴唇一次次站起来,一边继续反抗那几个男孩子,一边喊着他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讲道理!

终于有村里的长辈实在看不下去,呵斥住几个同族的孩子,挡在戚科夫面前:“咳,和他们讲不了道理的,赶紧回家去吧,带好弟弟妹妹,早一点长大,过好日子,就不受欺负了!”

擦着头上、身上的血迹和灰泥,戚科夫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回家去。离家门口不远,看见大娘舅家的表兄来了,拎着他与弟妹们喜欢的新鲜桃子。

他正要迎上去,竟看见同族的邻居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几里外的阿姨家,当面挑唆表兄说:“他们家破落这个样子,还来往做什么?对你家有什么好处呢?你们的表亲周家在那边,不在这里。”

戚科夫惊呆了,张口呼唤表兄,不料明明已看见他和门口小妹的表兄像没听见似的,拎着桃子转去了阿姨家。

妹妹小花眼看着表兄离开,放声大哭了起来,却惹得同族的邻居开心地笑了起来。

戚科夫握紧了拳头,走了过去:“你!你!为什么这样欺侮人?”

同族的邻居被他一身的血痕和眼中的怒火吓到,紧紧关上了自觉理亏的院门。

紧抱着满脸泪痕的小花,戚科夫真想和邱老师一样,乘船出去寻找可以救他们的共产党!可他怎么才可以打听到共产党的方向?找到那可以将老百姓救出泥淖的太阳!过上一个晴朗的日子……

傍晚,焦急与苦痛的继母匆匆赶回,一声霹雳:“科夫!你二姐木秀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