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汪世显集将议事 按竺迩入巩劝降

却说会州陷落,郭斌举家殉难、会城被屠的消息传到巩昌,无人不感到震惊!作为系全体军民性命于一身的总帅汪世显,一连几日,彻夜难眠。金国已亡近两年,仅存的陇西一隅,也先后被蒙军占领,现在这仅存的巩昌,真正成了无国的孤城了。要想复国,那是痴人说梦;要想保家,以这区区两万将士和十几万百姓,能抵挡得住百万剽悍的蒙古铁骑?那无异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自己生死是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男儿本分,死了还可博得个忠君为国的美名,但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士和流落到此的难民们呢?一旦与蒙军血战,其最终结果毫无疑问是:惨遭屠戮,鸡犬不留!人死不能复生,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大乱之后是大治,天下必将一统,得民心者得天下!但眼下所看到的,是蒙军铁蹄恣意践踏国土,钢刀无情地屠戮生灵,这能得民心吗?望远处,百年前宋室遭靖康之难,后来南渡又偏安一隅,屡屡屈膝于人,至今还醉生梦死,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连送上门的土地、兵民都拒之千里而不纳,这样的朝廷能长稳久安吗?能一统天下吗?何去何从这个天大的难题,一直困扰着汪世显。一步错,步步错,这条路如何走才对啊!汪世显捶着快要裂开的头,自言自语:“一将成名万骨枯,不可不慎,不可不慎!”

与巩昌悲壮凄凉气氛相对的,是秦州城里胜利者的举杯相庆。阔端挥军西进,只几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除巩昌以外的整个陇右地区。无怪蒙军上下,一片欢腾。眼下已是寒冬时节,阔端便想趁巩昌缺衣少食、走投无路之际,兵临城下,逼汪世显就范。乃命塔海绀卜率兵由会州南下,浑都海率兵由岷州北上,阿蓝答儿率兵由临洮东来,按竺迩率兵沿渭河西进,四面齐头并进,势在必得。

阔端命各路军马缓慢推进,离巩昌、石门数十里处择地扎牢营寨,未奉将令,不得出战。同时委按竺迩为大将节制诸军,全权负责打好这最后一仗。阔端对按竺迩寄予厚望,道:“兵法云:全军为上。将军若能使汪世显全军来降,为我所用,则为入川灭宋第一功!”按竺迩道:“王爷既已运筹帷幄,末将此去,必能水到渠成,使汪世显倾心来归。”阔端道:“但愿如此。”

按竺迩率军来至鸳鸯镇,便传令安营扎寨,小心防守,无令不得出营滋事和扰民。一连三日,蒙、巩双方相安无事。

汪世显一直密切关注着周边的形势和军情。一面加强巩昌与石门防务,一面广遣探马,侦察蒙军动静。先是发现蒙军只是隔而不围,现在是陈兵四周,围而不攻。也不知是大战前的暂时沉寂,还是蒙军另有其他企图。再看自家这里,本来粮草就不充裕,加上近一两个月附近州县逃难来的大批饥民,粮食很快告罄。将士们缺衣少食,已是精神不振,有气无力;百姓们更是饥肠辘辘,一日数惊,惶惶不可终日。这仗还能打吗?还该打吗?

汪世显终于明白,决定巩昌这十几万生灵命运的大事,不能自行决断,更不能一意孤行,自己负不了这么大的责任,要群策群力,听听大家的意见。于是遣人分头通知众将领来共商大计。

会上,汪世显首先通报了蒙军四面大举围攻的态势,我方缺衣少食的困境,以及宋室拒纳的秘密,然后谓之道:“现已到了生死攸关之际,请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献计献策,以化解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大将王钧在关陇动乱时,聚集乡民结寨自保,平寇安民,后被金廷委为凤翔安抚使、平凉元帅。其武艺高强,为人豪爽性急,乃首先开口道:“天下大势,自我金廷覆灭后,这北国在蒙古铁骑之下,已是一统。俗话说得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现在蒙军四面围来,是势在必得。我们战,兵少;守,乏粮;走,且不说走不了,就是走得了,这拖家带口的,又能走向何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蒙军铁骑作战,向来是迅猛异常,今观其一反常态,仅有步步紧逼之感,而无凶猛进击之意,似乎在向我们传递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信息。诸位看看,这是不是在向我们暗示另一条出路呢?”

王钧的话尚未讲完,张云忽地站起来大声道:“平日末将素服你王将军的武功与胆略,为何平凉一败,便胆小如鼠呢!听音好像是要不战而降了?”张云之父张兆鹏前时在秦州之战中,丧于敌手,故其屡欲报仇雪恨,断然反对屈膝降蒙的。

王钧辩解道:“我说的是大势所趋,绝非贪生怕死,只是死得不值。张将军误会我的意思了。”张云冷笑道:“昔日先祖张巡死守睢阳数载,名留千古;今有郭帅壮烈殉国,堪称英雄,实为我等典范。我张云宁可战死沙场,追随先贤,也不愿忍辱偷生,惹人耻笑。”张云道罢,包甲玉等便也应声附和道:“不战而降,我等心有不甘,无颜苟活!”

帅府经历李节,虽武艺略逊一筹,却博古通今,文才出众,忙开导大家道:“水无常势,兵无常形。论事论理,当因时势而论,不能胶柱鼓瑟。当年张巡死守睢阳时,天下大半江山仍属唐室。郭子仪、李光弼等率官军与贼激战,国家中兴有望。故张巡率众以死抗争,甚至粮尽食人,焚骨为炊,终于保得江淮不受贼侵,功莫大焉!这种舍小我保大家,毁局部全国家之高风亮节,自然能得到后人称颂,万世景仰!而今我朝已亡近两年,地仅巩昌一隅,兵民仅十余万,岂有中兴复国之望?若背水一战,无异以卵击石,徒伤生灵。除逞一时之愤白白送死外,实无任何意义。”

李节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李经历智慧超群,才思敏捷,其议论有据,言之成理。大丈夫为国尽忠,慷慨赴死,原是分内之事。但而今我国已灭,君已亡,再谈忠君卫国,有何意义?自古无不亡之国,无不死之君,而民为国之本,眼下安民才真正是我们要做的,也是我等可以努力做到的。乱世安民,才不失为英雄之举、积德之事。”说话的是原临洮节度使赵阿哥昌。其原是吐蕃人,祖上归宋后,被赐姓赵,历宋、金两朝,早已汉化。这位老将军虽是武人出身,居然在此关键时刻,也能说出这番令人信服的大道理来。

原通远军节度使兼临洮府事祁福的经历与赵阿哥昌相似,均是世居临洮的望族,族大人众,他们不能不为本族前途慎重考虑。听了赵阿哥昌的宏论,连称:“赵老将军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既然现在是无君可忠,无国可保,那就以安民为上吧。”

赵阿哥昌之子赵阿哥潘,祁福之子祁连哥,均是年轻气盛的猛将,本有与敌一决生死之意,今闻父辈之言,顿觉有理,两人乃低头窃窃私语起来。李节长子李庭玉,汪世显长子汪忠臣,两人年纪相仿,甚是相得,因自知年轻,不好在这军国大事上插嘴。在倾听了他人之话后,也免不得私下悄悄议论:“看样子这仗是不能再打了,打了也毫无意义。”

汪世显面无表情地倾听着众人的话语。他知道,自己若轻易发话,便会误导别人的思路,大家就不能真正各抒己见,也就有碍于自己的正确决策。看来现在大多数人都认识到,这仗是不能再打了,只是还没有人站出来将这层窗户纸捅破!

一阵沉寂之后,潘仪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看了汪世显一眼,又向四下扫了扫,干咳一声,方才道:“依我看,这仗是不能再打了。纵观天下大势和我们目前的处境,不要说打不赢,就是打赢了,能侥幸暂时自保,难道真能重整社稷、再造江山吗?绝不可能!倒是这本已破碎的家园会更加破碎,这十多万生灵早晚还会在蒙古铁骑下丧生。前些时会州郭斌元帅焦土抗敌固然壮烈,也许将来会青史留名,可真正能给属下的将士和黎民百姓带来了什么呢?是毁灭,是绝种!我们不能再重蹈其覆辙了!”

潘仪还待说下去,突然一声娇滴滴的断喝:“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说话要有分寸。打不打,要听总帅和各位将军的。”说话的是汪世显第二夫人潘玉,也就是潘仪的姐姐。其出身于书香门第,知书识礼,颇有见识,故而世显也请其来听听,发表发表高见。不想其见弟弟言辞激烈,生怕有误大计,才出面阻止其继续讲下去。

包岚见状赶紧道:“妹妹不必如此说。现在是决定大家命运的时候,要多多听取大家的意见,最好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说出来才好。依我看现在不是说该打不该打、该怎么打的问题,而是该如何摆脱眼下窘境和保全生民的问题。”

汪世显看了两位夫人一眼,站了起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静悄悄地等着总帅发话。世显向大家扫了一眼,平静地说了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回去再好好合计合计,办法总会是有的,路总是人走出来的。”说罢,打个呵欠,转身入了后堂。众人一见,也各自散了。

次日,汪世显正欲升帐再召诸将议事,忽左右来报:“城外有一人,自称是蒙军之使,要见总帅。”事出突然,世显不免一愣,旋即道:“有请!”

蒙使大踏步入府登堂,朝上一抱拳道:“汪总帅请了!在下国宝,奉按竺迩元帅之命前来问候。”世显欠了欠身子,面带微笑道:“谢你家元帅了。不知贵使此来有何贵干?”国宝道:“请问总帅,眼下陇右二十余城已是尽归我邦,不知总帅今后有何打算?”世显正色道:“为将者,当守土安民,岂有他哉!”国宝道:“元帅自问,凭巩昌一隅,能抗我十万大军吗?真能守住土、安得民吗?”世显道:“虽然力不从心,岂能不尽人事?”国宝道:“坐以待毙,岂智者所为!总帅肩负卫国安民的重任,现故国早亡,唯存遗民残军,就当以安民抚军为要务。顺民意,尽人事,见机而行才是。”世显道:“在下愚钝,不知如何见机,还要请教。”

国宝见汪世显以诚相见,倾心交谈,心中窃喜,乃呷了口茶:“好茶!”随即侃侃而谈道:“我蒙古大军,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灭国数十,现已饮马江淮,不久必将一统天下。我阔端王爷爱将军忠勇,故欲邀之共图大业。将军以为如何?”世显问道:“阔端王爷有此诚意?”国宝道:“王爷命大军四面暂驻而不攻,便是最好的诚意。否则一旦开战,将士流血,便少了回旋余地。”世显叹了口气道:“闻贵军所到之处,屠城已成惯例。我汪某一死是小,十几万军民性命是大啊!若得王爷当面允诺,保全我全体军民性命,我才放心。”国宝惊喜道:“此事非我一个裨将能做主的,但亦不难。我父帅率兵来时,王爷已授与全权处理此事。待我回去禀告父帅,必有佳音。”世显道:“啊,原来是贵公子,失敬!那就有劳公子了!”国宝道:“总帅不可失信!”世显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全体军民性命能够保全,决不会失信!”

却说国宝将汪世显的话原原本本地向乃父按竺迩回禀了。按竺迩听了很高兴,不过还是问了一句:“你看其言能信否?”国宝道:“其面色自然,语气诚恳,又不失庄重,不像是矫情做作。”按竺迩道:“好!我儿不辱使命,立了一功,有长进了。”国宝道:“谢父帅夸奖!”

翌晨,按竺迩驰往秦州,向阔端禀告了一切,只把汪世显要得阔端当面允诺一事换成了要与自己面谈,故而请求允许自己单骑前往巩昌,当面说降汪世显。阔端迟疑道:“元帅岂能轻身前往虎穴冒险?”按竺迩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王爷大军在此为后盾,就是保障。况且汪世显是正人君子,又是性命攸关之时,岂会诓我?”阔端沉思片刻,方道:“如此有劳元帅。为防不测,我明日且到你大营助威。”按竺迩称谢道:“王爷如此垂怜,叫末将心中何安。”

且说汪世显送走国宝后,便召众将说明情况。众将均道:“我等听总帅的就是。”只有包岚道:“只要能保全军民性命就好,就怕蒙古人无信,我们可不要被其骗了。”世显道:“从种种迹象来看,其不像骗我们。当然我们也不可不防,到时我自有分寸。”

第三天上午,忽有飞骑来报:“前日来的蒙使国宝,有要事要立见总帅!”世显一愣,暗想:“何事如此紧急?”忙道:“快请!”须臾,国宝来到大堂上,向世显一抱拳道:“启总帅,按竺迩元帅亲自来拜见总帅,命在下前来告之。”世显又是一愣,忙问:“按元帅在哪?”国宝答道:“已过凤凰桥,马上就到了!”世显道:“请回禀按帅,世显摆队相迎。”国宝转身去了。

世显低声问左右:“蒙人来了多少人?”左右答道:“只有二十余骑。”世显暗暗点头,吩咐:“随我出迎。”

按竺迩一路走来,远远望见巩昌城头上,旗帜鲜明,迎风招展;来至城下,只见将士百余人,两厢列队,虽然面带菜色,却一个个操刀持戟,昂首挺胸,俨然肃立。汪世显内穿铠甲,外罩白袍,腰悬宝剑,带了三二十个将士迎将上来。按竺迩见了,赶紧翻身下马,面带笑容,首先招呼道:“汪总帅,别来无恙!”汪世显忙抱拳施礼道:“元帅一路辛苦,请进府衙歇息。”两人并肩而行,来至大厅,寒暄已毕,按竺迩微笑道:“当年与总帅疆场相遇,一别已有六七年了吧?今日在下贸然来访,还望总帅见谅。”世显笑着点点头道:“汪某不才,守土无方,现困居一隅。不知元帅此来有何见教?”

按竺迩道:“当今天下大势,我蒙古铁骑已一统北国,饮马长江,不日将一统天下。我阔端王爷奉命率兵西进,现陈兵陇右。因知总帅惜兵爱民,故特遣某前来商议罢战和平之策,不知总帅意下如何?”世显问道:“不知王爷与元帅说的罢战和平,究竟具体是怎么样的?”按竺迩道:“那就是巩昌易帜,作为蒙古臣民,我们共创千秋大业。”

世显叹道:“我深受国恩,理应守土报效。若献城易帜,岂不是背主失节?惹人唾骂?”按竺迩道:“总帅差矣!大金国灭亡已近两年,你已无国可保,无主可忠,谈何失节?以在下愚见,眼下总帅唯有保境安民,才是大仁大爱,大忠大义。”世显沉吟良久,方长叹一声,问道:“元帅果真能保全我全体军民吗?”按竺迩郑重答道:“能!在下来时,已得阔端王爷允诺了,总帅勿疑。”

世显道:“虽然如此,还须得王爷亲口面允,在下才好向军民交代。另外还请元帅转告王爷,容我与部属为故国守孝三日,然后再出迎王爷如何?”按竺迩欣喜道:“如此甚好!总帅既不负故国,又顾全大局,化干戈为玉帛,定能名垂青史。”世显道:“但能保全军民,我愿已足。至于我个人毁誉进退,岂能计较?”

事已谈妥,按竺迩起身告辞。汪世显送出城外,两下拱手而别。

欲知巩昌果能归顺蒙古否,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