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婚后的第二天凌晨四点,桂英就让大山起来开铺营生了。

桂英昨夜一夜没真正合上过眼,一番敲锣打鼓的结婚仪式过后,她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变得澄明了不少。过去的事,想起来自然还是会心痛,但看着躺在自己身边打着呼噜的大山,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心痛也必须接受了。

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大山,至于她爱不爱大山,她根本没有去想。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可她发誓以后不再让自己的挨饿。在蔡家成长的日子,让她淡忘了童年时候跟着父亲那些挨饿记忆,但离开蔡家,几乎又要在巷子里又饿又冷地死去,唤起了她这些深刻的童年阴影。小时候挨饿固然是没办法,但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四肢健全,在蔡家也受到过教育,能读书识字,说外文,甚至能像四小姐一样弹钢琴,养活自己应该不算特别难的一件事。

这一夜,她想了许多;这一夜,她除了成为别人的妻子以外,她一下子就变得成熟了不少。她想过,既然一切都是她的选择,那就应该不辞劳苦,想办法过得更好才是。

桂英已经穿好衣服,叫醒了大山。大山平时本来也是每天早上四点起的床,不过谁家新婚宴尔,第二天就得起来忙活的?

“英妹,我想这两三天休息吧,毕竟我们新婚,也不急着这三两天。”大山躺在**,大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桂英已经起了床,坐在房中的西北角的椅子上穿上衣服,说道:“为这次婚事,你已经耗了你大部分辛苦得来的积蓄,快去吧,我已经是你赵家的人了,家里还有景华和景振两个孩子,万一哪天我怀孕了,要花钱的地方会更多,我不求过富贵人家的生活,但我们不能穷得靠人接济。”

大山觉得桂英的话也在理,他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身体上的懒人,只是脑袋不算聪明,本性又较为善良,所以才会整天受家族里的兄弟姊妹欺负。对于桂英,他觉得自己本来是配不上她的,况且桂英又念过书,会读书写字,甚至还懂洋文。所以他决心以后对桂英是言听计从,他没有任何异议就起了床,跟往常一样,起来后到院子里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把昨夜炉灶里剩的饭加水煮了一些稀粥,坐在院子里对着仍未离场的星光喝了一碗,把碗往厨房灶边一放,掀开房间的帘子对桂英说道:“我上工了。”

然后经过老母亲的房间时,从窗缝处瞄了一眼睡在老母亲床边的景华、景振。

景华、景振平常都是睡在大山的房中,就算是大山的亡妻仍健在的时候也都一样。妻子过世后,两个孩子更加成了大山心灵的依靠,现在大山突然要再婚了,新婚之夜,大山的老母亲才安排两个孩子到她的房间睡的。

大山的内心突然有了一种满满的幸福感,他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世界上就幸福的人,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着:即使工作劳累,但高堂健在,妻贤子孝,生活安定。这时一向懒于动脑筋的大山突然觉得这每天看见的将明未明的夜空特别舒适怡人,他差点就想吟诗作对,可是一句也想不出来,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什么是诗,虽然他连字都没认识几个,更不可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先前他听别人说古诗、新诗,要么像听天书,要么就觉得很露骨肉麻,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诗,也许完全不奇怪,原始人类在未创造文字以前,也早创造的歌,而歌其实差不多就是诗了吧!

大山去上工以后,桂英在家中既已起床,在屋子里也无事,趁着天还晦明未亮,就到厨房里下米熬粥。往常大山和景华、景振的餐吃都是桂英打理,现在嫁给了大山,更加责无旁贷。

煮好了粥后,桂英见天色虽已放亮,但大伙儿还没起床,桂英顺道把院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又把屋子里的桌椅擦拭了一遍,因为屋子不大,相比蔡家大宅,大山家住了二十几口人的房子还不及人家的厨房一半大。打扫下来,桂英并没觉得费了多少劲就完工了。

大山母亲从房间里出来,正准备忙活今天的活计,却发现整个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饭菜都煮好了,正在炉灶里热着。大山母亲走进客厅,看见桂英褪掉妆后,以红绳系发,身穿靛蓝小花衫,灰白宽脚裤,身材娇弱,一对玉手正擦拭着旧八仙桌。

大山母亲看见了这些,满意的地为这个儿媳妇点点头,心念道:“这女娃还真不错,不仅长得水灵清秀,不嫌大山穷酸不说,嫁进来第二天便这般殷勤,大山真是三生有幸。”

大山母亲忙迎了过去,说道:“桂英,你才刚过门,怎能要你一进门就干起了家务呢?”

桂英干活干得入神,没想到客厅突然有人,吓了一小跳,见是婆婆,又慈眉善目的,也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婆婆见笑了,我想着无聊便打扫起来了,我新过门,本来清早第一件事是给你老人家敬茶的。”

说着,桂英走到桌前,用茶壶倒出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茶杯递向大山母亲,端端正正地跪地向大山母亲敬茶,大山母亲见桂英着实乖巧,欢喜得已经快要老泪纵横。

“快起来,快起来,桂英,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好女儿,知书达理,我往后会当你亲女儿一般看待的。”

桂英被大山母亲这一番热忱的话语也说得心暖暖的,毕竟桂英自小便没有母亲照料,一个慈祥的老婆婆总会令她感受到人间中一些真挚美好的情愫。

家里的人陆续起床了,家中的兄弟姑嫂也多半是老实过日子的人家,就是都爱计较。这也不奇怪,大家庭,东西缺,固然要争,只要有一人计较,其他房人久而久之都会计较起来。

男人们都出去找活计了,有拉黄包车的,有跑堂的,也有卖烙饼营生的。大山这群兄弟里,除了最大的大哥长期无业以外,女人们也没有闲着,多半在家里做些修修补补的活计,有为有钱人家洗衣服缝衣服的,有粘纸花的,有在街上叫卖炒栗子的,也有跟随丈夫到有钱人家做长工的,大山还有一个妹妹,在上海百货公司做销售员,算得上是这院子里工作最体面的一个。大院里共有九个孩子,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两岁。

桂英觉得一下子又回到了人多的大家庭,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这里虽不及蔡家的万一,却都只是些普通人家,纵使有计较,也不至于钩心斗角,步步惊心,需要事事循规蹈矩,处处为营。

至于大山那大哥,桂英早上没看到他,大山母亲也特意向桂英道歉:“昨晚听说广元到了你和大山的新房闹了些不愉快,你可千万别放心里,这个广元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你就当他是个说疯话的醉汉好了。”

桂英说道:“婆婆,我没有放在心里,我自从选择从我的旧主家离开后,也算见识了世间百态,我根本不放在眼内。当然我不会再受任何人欺负,就连我的旧家主人也不行,更不必说大山的一个哥哥。”

这时广元刚好从房间出来,正好听到了桂英说的一番话,既气又羞,见了自己的母亲和桂英,也没打半声招呼就径直走出了门去,大山母亲见广元招呼声也不打,也知道广元自己也觉面目无光,于是也没有理会他。

桂英得到大山母亲的善待,倔强的性子因此得到适合的生发空间。自从大山与桂英结婚之后,大山肉档的生意差不多好了一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说大山娶了蔡家的干女儿,虽然这个干女儿是被蔡家驱赶出来的。开始是有人好奇过来买猪肉好奇看上一眼,到后来开始有人称呼大山为蔡家驸马爷,大山开始觉得大家只是开玩笑,便没去管,更何况这样称呼他的人还是顾客,到后来“蔡家驸马”的称号居然成了他的外号,所有人都这么称呼他,对桂英则称为“蔡大小姐。”

而桂英对这些称谓简直深恶痛绝,她觉得对她是一种侮辱,但她无法对顾客发脾气,让顾客们不这么称呼,所以每当有人这么称呼,桂英只能默不作声。

这期间云英来看过几次桂英,两姊妹再次相见,云英惊叹桂英已经嫁作人妇。桂英见到云英,本想极力按捺住自己不问这事情,却又最终问出了口:“他怎样了?”

云英说道:“不太好。”

桂英的目光现出了一丝焦虑:“他……什么事?”

“病情加重了。”云英说道。

桂英的心一沉,但她极力不表现出来。

“桂姐姐,你也知道,先生为了二少爷的病,已经寻遍了全世界的医生,他也是没办法了,所以……蔡先生相信了冲喜的事,二少爷也知道你会知道这些事,所以找了好多次我,叫我帮他解释。”

桂英呼了一口气,胸口不住起伏,没有作声。

“但是前一段时间,先生把我盯得好紧,他知道我会来找你,所以都没让我出门,我一直没法见你,直到二少爷成了婚后,又碰上少爷病情加重,先生才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我才有机会过来见你。”云英说道。

桂英神情黯然,道:“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他也有了比我好千倍的人,他的生死,与我再无关系。”

云英道:“桂姐姐,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我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太好,但我不能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二少爷他……他是相信了先生的话,先生他说他得罪了人,如果二少爷不跟这韩大将军家联姻,不仅先生会丢掉性命,蔡家四十多口人也会打入监牢,先生苦苦哀求二少爷,还跟二少爷说,只要他和大将军的女儿成婚,就会让桂姐姐你回来,让你做……二少爷的……姨太……,先生说这话时我也在场,是我亲耳听到的。”

“你也在场?”桂英问道。

“嗯,我还记得那天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后来二少爷才答应的。”云英说得投入,自己也差点说哭了。

桂英冷笑了一声,淡然地说:“妹妹,那只是一场戏。”

“戏?但先生……”云英也有点急了。

“先生的性格我清楚,他除了不爱做生意,作家、诗人、演讲家、演员他都爱当,那只是一场戏,对于他来说,这只是略施小计。”桂英道。

“桂姐姐,这是真的吗?”云英有点不敢相信。

“妹妹,你接触先生的机会不多,所以你不了解他的个性,还有,蔡二少爷的所作所为跟他父亲是一样的,也是他自愿的,人性本就丑陋!”

最后的这一句话,比先前桂英所说的话,更加震惊了云英。

“不会的,桂姐姐,二少爷一开始是不答应的,后来先生求了他很久他才不得不答应的啊!”云英极力为蔡元齐说好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开始有点心虚。

“牛不喝水难按角,世上的事,哪有这般容易。他那种懦弱的性格,一切都是他自愿的。我在他心中,没那么重要,就算他在真的喜欢我,也不是无可替代的,他心底里终归把我当作一个下人。他以为他娶了正室,我会愿意做一个妾房,他以为他以家族利益为先,我会原谅他,不,我绝不,我宁愿把自己嫁给一个天底下最平凡的男人,也不要接受这种卑屈的、自以为是的爱!而且,时间过去这么多天了,我一直都没看到过他,他想知道我在哪里,不是什么难事,他连向我当面解释一声都没有,妹妹,这个人你以后别再在我面前提起了!”这一刻桂英的目光中除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悲悯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愤怒和控诉。

云英看到桂英脸上的变化,她突然看懂了一个受伤害过后的女人的变化,桂英的脸似乎变得冷峻和锋利多了,也越发散发出一种成熟的美丽,她突然觉得这个姐姐终有一天会成就出一些东西来,但她不知道是什么。

“桂姐姐,二少爷前一阵子又病倒了一次,病得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先生都已经给他准备身后事了,后来又有一天,突然又了好起来,那时先生刚从南京回来,后来前一天他刚和韩将军口头商量了二少爷和现在那个二少奶奶的婚事,回来竟然看到二少爷完全好了,先生觉得这是这个准媳妇带来的好运,也就认定了是她当媳妇。二少爷一直在我耳边念叨你,越是病的时候就越是念叨你。可是先生派了秀姑姑盯住我,我一步都走不出蔡家的大门,有一次夜里我想逃出来给你报个信,却刚好被看门的聋七叔逮住了我,把我绑了起来,秀姑姑狠狠地拿藤鞭抽了我一顿,还罚我两天不能吃饭,我手肘的鞭痕现在还在!”

说着,捋起袖子,露出那根如白葱一样的胳膊肘子,露出了七八条鞭痕,大部分已经消散了,只那根又大又深的一根依然可见皮开肉绽的,皮肤还没完全愈合,可以想象当时种下这条鞭痕的那一记是多痛。

桂英心痛这个单纯的妹妹,把她抱了入怀,握起云英的手臂,问道:“还痛吗?”

云英感受到了桂英的真心诚意,感觉桂英就是和自己当年那个分开两地的哥哥一样亲的姐姐:“不痛了。”

云英回去后每隔几天都会过来找桂英见见面,说说话。二人感情比起桂英还在蔡家时分毫不减。

只是蔡元齐一直都没有出现,桂英也没有向云英问起,就像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