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天天刚刚亮,就已经有人敲响了桂英的门。桂英也是在刚才才睡着一会儿的,哭了一夜,头也有点痛,兀自还没想起昨夜的事情,门外已经响起了一串鞭炮的声音。

“新娘子,快快开门了,新郎官接你来了。”门外一把矫揉造作的老女人声音在呼叫。

桂英不知门外在吵什么,听见敲门声,下意识去开门。门一开,门外的人竟然都是身穿喜庆的红色,大山倒是抱着一个花球傻乎乎的冲桂英笑着,身旁站着隔壁卖菜骨瘦如柴的阿道和卖烟丝的一嘴黄牙的二刘。

门前喊话的是菜市场卖腌菜的六姑,六姑在菜市场虽然卖腌菜,但腌菜那点微薄收入根本不足维持生活。六姑平常就是靠着做牙婆的活儿分点薄酬,当然这媒婆送嫁也是谋生手段之一。

“恭喜姑娘,贺喜新娘,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怎么,还没更衣上妆呢?”六姑没等桂英反应,就自行走了进桂英的房间,“你们男人们都在外面候着!”

桂英平常也和六姑相熟,应当说这六姑和方圆几里内的人都熟,六姑总是到处串门,有时几个人在说话,突然就会冒出六姑的声音,大家有时会被吓一跳,有时则会说“六姑你可来了”“六姑你说说你的看法”,然后六姑就会以一句“按我说……”开头,然后伶牙俐齿的六姑总能与大伙打成一片。

大山昨夜深夜时分敲开六姑家里的门,把六姑从睡梦中叫醒,六姑自然是问了一通大山为什么办喜事办的这么急。大山嘴巴本来就不算滑利,加上桂英突然应允嫁给他,使他兴奋不已,不加任何修饰地把桂英的事情都一股脑地说给了六姑听,只怕六姑这么急不肯给他当这个送嫁媒婆。六姑听了大山的讲述以后,问大山道:“你真个能肯定那妹子明天要嫁给你?”

这一问,使大山的兴头瞬间蔫了一半,因为就连大山自己也怀疑,桂英是不是一时意气说的话,或者一觉醒来就要反悔了:“但……这是英妹……她亲口说的啊!”

六姑冷笑道:“大山,可别怪六姑我说话直,我敢打包票,这媳妇你是鹌鹑要吃红樱桃——想得好,吃不着!”

大山一时无对:“这,这……她不是答应了吗?难不成会反悔?”

六姑笑吟吟道:“姑娘家的心理你哪懂得?人家现在是一时冲动,兴许小姑娘睡一觉起床就忘了昨晚说什么了,到时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按我说,你还傻不了,你能找我六姑,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准保你娶个美媳妇回家。”

“这……这实在太感谢六姑您了……”说完,把衣兜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往六姑手上塞,六姑接到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根线。

“大山你这小子,看你平常呆头呆脑的,原来不止会切猪肉,世情也看得特通透,按我说,就该你有个美娇娘当媳妇。”六姑把钱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大山见六姑收了钱,心里倒是安定了不少,但转念又有些自卑:“六姑,英妹如果实在不愿意的话,你也别勉强她了,我自己什么境况我自己清楚,我一卖猪肉的,低三下四的人,父仨挤在一个小房子里,说句不好听,就是口棺材也嫌小……”

“啐,你明儿可是新郎官呢,不吉利的话可别说!”六姑道。

大山自知说错了话,但也顾不上纠正,继续道:“六姑,这姑娘,我大山能娶就是一生的福气,要是娶不了,六姑你的媒人钱,我大山一分不少你的。”

六姑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卖猪肉的哪里不好了?穷人家一年下来就尝不到几回肉味,这丫头往后要是跟了你,天天吃肉,多少人想都不敢想。有我六姑在,大山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准让你抱得美人归。”

大山听六姑说得十拿九稳的样子,虽然心里还是半信半疑,但已经放下了大半个心,和六姑商定接亲时间后,自去准备成亲用的所需去了。

张罗了大半夜后,找到几个接亲的好友,大山虽然有四个大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却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去接亲的。

打小贫苦,兄弟姊妹又众多,吃的、穿的、玩的永远不够,养成了几兄弟姊妹们爱争爱抢的性格。长大后也看不得自家兄弟姊妹比自己过得好,几个哥哥和姐姐各怀鬼胎,各有各的心眼。有些是妒忌大山这副山猪般的模样,还能娶到个貌美媳妇;有的是不信大山在半夜突然说天亮要迎亲,就算相信,也懒得起床。平常这些大哥大姐对大山最热忱的时候,便是到大山肉档免费提点肉回家的时候。刚开始还会扔一两个钱给大山,客套几句,时间久了,就再没向大山提过钱字,都是到了肉档,爱拿哪块便要大山切哪块,提着大块的猪肉,眉开眼笑的转身回家。这几兄弟都吃大山的猪肉,个个吃得脸上油光发亮。

大山为人宽厚,也不跟这些兄弟姐姐们计较,觉得都是一个娘胎出来,几斤猪肉不算什么,可本来一个猪肉档就没挣几个钱,被他们这一白拿,生意好时只能勉强糊口,生意不好时连本都得赔。

而人最可恨的是,他们常常看不起那个比他弱势的人,人善被人欺,这“欺”字里还包括了看不起对方,捡了便宜还把吃亏的人当傻瓜看!

所以大山的这些兄弟姊妹个个认为大山傻,有时二哥比大哥拿的肉要好,三姐比五妹拿的肉要多,大山还要被这些兄弟姊妹们抱怨甚至臭骂一顿,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感激来得容易的东西。

大山要迎亲,兄弟姊妹们一个没来,倒是肉档旁边卖菜的阿道和卖烟丝自己也一嘴黄牙的二刘来了。这两人中阿道才十五六岁,精瘦得如同皮包骨,从小是个早产儿,家里穷得买不起一条裤子给他穿;二刘是四十来岁的汉子,平时爱抽烟,索性开了烟丝店。这两人经常会在大山那里蹭点肉回家吃,大山也慷慨,阿道拿青菜跟大山换猪肉,大山看他瘦弱,常多给他一些。至于二刘,大山可从不抽烟,所以二刘爱和大山打交道,起码自己的烟丝不会亏,偶尔还能在大山那里拿到些免费肉。

六姑进了桂英的小屋子里,也不急着和桂英说迎亲的事,倒是桂英先自有些急了,向六姑说道:“六姑,我其实还……”

“姑娘,你不必急,慢慢听我说,来,先坐下。”六姑亲昵地拉着桂英的手,坐到桂英平时睡的一爿床板上。

桂英有点不知所措,六姑倒是慢条斯理,扫视着桂英的屋子里的陈设,然后摇了一下头,对桂英说道:“姑娘,不得不说,你可是走了大运。”

桂英这下可懵了,不知六姑说的大运是什么。

“六姑,你别笑话我了,我本来没想过要嫁这么早,昨天晚上我说那些话也是有点一时冲动,没想到迎亲到了门前,我心里那道又迈过不去了。”

六姑笑了一声:“姑娘你瞧你这孩子心性,试问这天下间,有哪个女子是不嫁的,想嫁还来不及!我说姑娘交了大运可不是信口开河,姑娘你自己想想,这集市附近内外,谁不知道这大山对你是百般珍爱。我们也都认识大山,多实诚一男人,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我们女人要嫁人,万般皆下品,什么荣华富富贵,金银财宝不及一个肯愿意和你厮守一生的男人。大山这男人,虽然结过婚,前妻死后,几年来,我几次给他介绍女子,都给他推了,说要为亡妻守孝三年,什么孩子还小之类的话,可见这大山的确是个情深种子,姑娘,这种男人虽不是什么翩翩公子,也属于可遇不可求的一种了,你可得珍惜啊!”

桂英早已听出了六姑这番言语纯属鬼话连篇,大山的好坏她自己最清楚,桂英听了六姑这番劝说倒是比原来更反感了,按照桂英的性格,她自己不愿意的事,就是打得她皮开肉绽她也是不会答应,但这是明明又是她昨晚提的。

桂英刚想把这个六姑撵出门去,没想到六姑也是个察言观色的厉害角色,突然把话锋一转:“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那人早不要你了,你在这厢受苦受难的,他有曾来要带你走?没有吧?那种男人就是这样,在你面前一套,转过了身,马上就成了另一副模样。”

这番话,让仍在伤痛中的桂英心为之一震,女人最过不了的是情字这一关,巨大的伤痛会令一个人失去理智,桂英的心因为六姑的说话,在深渊之中坠入了更深的深渊,情窦初开的少女,遇到了最刻骨铭心的情伤,自绝之心都有了,桂英心窝一痛,又要掉下眼泪来,转头对六姑说:“我嫁他吧!”

那六姑听见,喜得脸上的皱纹都变美了,连忙把一套大山从裁缝店临时买的红衣服给桂英穿。衣服有点大,桂英任由六姑帮她穿着。然后六姑又让桂英坐在**,她从胸前衣袋里拿出化妆盒子,精心为桂英装扮。桂英的泪止不住,六姑拿出手绢帮桂英擦拭眼角的泪,六姑早看惯了即将出嫁的姑娘脸上的眼泪,早就驾轻就熟,捆着出嫁的还有咧,害怕这几滴泪?

六姑一边帮桂英擦泪,一边宽慰道:“好了,别哭了,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啊,你这一哭,我妆都没法帮你上了。”

桂英并没有停止哭泣,六姑知道劝止不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一边帮桂英拭泪,一边为她上妆。

外面的男人见里面静悄悄的,大山更是着急了,都猜测这桩事情是否快要泡汤了,卖菜阿道对大山说道:“山哥,你这美媳妇怎么还不出来啊?”

大山也不懂如何回应,索性苦笑了一下,不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二刘也不耐烦了:“这六姑进去这么久了,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两人该不会睡觉了吧?大山,你去敲一下门吧!”

大山心里也七上八落的,也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何情形了,于是就伸手过去敲门。敲了几下,没人答应,把耳朵贴到木门上听,也没有声音,于是又敲了几下,轻轻地喊道:“六姑,桂英,你们……在里面吗?”

二刘吸了一口烟枪,喷出了一股青烟后,用烟枪顶了大山那硕大的肩膀,说道:“大山,用点力敲敲看!”

大山听从了二刘的话,使劲敲了好几下:“英妹、六姑……”

正敲着,突然屋内一声:“别敲了,来了!”

门打开了,六姑笑脸盈盈的叫道:“新娘子出门咯!”

六姑的身后,一个身穿大红缎袄裙,脚上踩着大红缎鸳鸯绣鞋,没盖头纱巾,只用红绸丝带轻挽青丝,配以双环结,云鬓巧装了一下。

新娘红颜新妆比花艳,虽只是轻点绛唇,淡描蛾眉,且秀眉微蹙,若有心事,姣好的面容不展半分笑颜,仍叫在场众人看得心潮耸动。

现场轰动起来,阿道推了一掌大山道:“好小子,福气可真不小,这桂英平常看着干净,没想到一上妆成杨贵妃了!”

二刘子也道:“大山,说好了,娶了这美媳妇,往后你家猪肉都得给我打个折。”

大山此时见到桂英穿上新娘装,云髻高结,桃腮杏面,玉指纤纤,如一朵红蔷薇花怒放。现在别说猪肉打个折,就是自己腿骨打个折也只会说愿意。

大山盯着桂英的容貌完全看呆了,连迎亲队里有人烧起了出门鞭炮来也浑然未觉。

六姑满脸喜笑,高声道:“新娘出阁,百福添喜。新郎,呆着干嘛?还不快点过来抱起新娘跨过门槛!”

周遭鞭炮声轰隆,此时大山才回过神来,连忙走过去想抱起桂英。这是大山第一次触碰到桂英的身体,平常握惯了屠宰刀使惯大力气的他,抱起一口生猪尚且有余力,抱起身躯娇弱的桂英简直彷如无物,只是桂英终于抱在了他的双手时,感觉上天对他的真的太厚道了,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竟然成了什么都没有的他的妻子,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对她好才能感谢她为他献上了自己宝贵的一生啊!

而桂英在大山用粗壮的双臂抱起跨出门槛的时候,她瘦小的脊梁麻了一下,这是一股苍凉冷入了骨髓的感觉,就如同那个她独自在阴暗的深巷子里快要饿死的晚上一样,夜来的丝丝寒风令她骨髓也都冷酸了,当初是如何怅茫,觉得世间就像一张网,满街车水马龙,都只是一个牢笼。

思忖间,大山已经跨过门槛,桂英被迎亲众人手中撒的米粒撒在了面颊上,轻微生痛中醒了过来,在众人簇拥声中放下了桂英,六姑让大山牵着桂英拿着的一个红花球带的一端,沿着街道一直一路步行,穷人家请不起八人大轿,没有马匹,更没有小汽车,所以就只能够一路靠步行回到自己的家中,大山一边走一边向围观的人为他欢呼的人点头致意。

这一天,大山脸上是除了油光以外,还带着另一种光彩。而桂英只是一直走着路,脸上无丝毫表情,她的美震惊了围观的人,一眼看见这对新郎新娘,心中冒出的第一句话都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当人们再问这新郎是干什么行当的时候,认识他的人说出他是三角地菜场卖猪肉的以后,这叹息声就差点要掩盖迎亲队两个老儿的唢呐声了。

桂英此刻的脑海里其实一片空白,这是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淡然,但她的内心一直有着一种想象,或者蔡元齐会在这围观的人群里看见她出嫁伤心落泪,像她一样心如刀割;又或者他会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然后把她抢走,她是如何对他说她已经不爱他,她要嫁给眼前这个憨直平庸的男人。然而,直到桂英一路步行进大山的家门里,蔡元齐都没有出现。

桂英苦笑了一下,她笑自己想多了,她笑自己爱错了这个无情的男人,她笑自己当初是不是就已经选择错了,或者她根本没得选。命运让她来到蔡家,命运又让她离了蔡家送到这个男人身边,但命运是什么,命运是性格,命运是选择,如果说人的出生无法选择,但后面的路都是性格与选择。

桂英来到了大山的家里,大山的家的门前庭院小得最多只能放得下两口大缸,这大山的老母亲身上匆匆忙忙地穿了件皱巴巴的旧马褂,已经坐在了堂前等待大山和桂英。

大山父亲早逝,却留下一大群子女由大山母亲一人独力抚养,生活过得十分贫苦。这些年子女逐渐成年,又没有一个能挣大钱的,都是社会里最劳碌,收入又最少的一群人。大山的最大一个大哥,年快五十了,还像个废人一样,什么也不干,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山的老母亲总是说:“广元时运不好,留在家里先歇一段时间也挺好。”但这句话已是五年前所说。

大山的兄弟姊妹倒是也到齐了。一屋子里,这七八兄弟姊妹再加迎亲的人,狭小的客厅差点让这对新人跪下来敬茶的空间都不够。有些兄弟本来就不相信自己的这个憨头憨脑的兄弟会说娶亲就立刻娶亲,而且还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当中就有人是打算等他回来再嘲讽他一番的,大山没进屋之前,二哥和三哥还在讪笑着这个七弟待会儿回来时是如何垂头丧气,他们说大山这是乞丐想当驸马,痴心妄想!没想到正说笑间,大山就领着桂英回来了,桂英本来就长得水灵秀丽,上了妆后,直叫大山那几个亲兄弟们看得也心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忌妒。心里骂道:好事情都给这小子占了。

桂英此时的心里正茫然无措,好想撕下身上这套衣服,逃跑出去。今天大山家里的阵势令桂英想起了当初离开蔡家时的情景:整一屋子都站满了人,蔡大先生坐在正中央,厉声叱喝着她,只是她当时极力忍住了泪。虽然桂英个性本来要强,但拒绝蔡大先生帮她安排的婚姻,与她心里深爱着蔡元齐有着极大的关系,心里若不是有他,自己就算不太乐意,多半到最后也会答应嫁到蔡先生介绍的人家那里去。

她心里很明白,换作她是蔡先生,她也会一样这么做,蔡先生不想自己给予厚望的儿子娶一个下人当妻子,所以给桂英介绍了一个家境也相当殷实的人家,甚至对外宣称桂英是他的义女,给她地位,希望她有个好去处。蔡先生待她这么一个买来的下人已算不薄。是她自己心存念想,最后蔡先生不但赶了她出门,现在还帮蔡元齐安排了婚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蔡元齐终究是一个富家公子,软鸡蛋,他什么也做不了,蔡先生要他干什么他就要干什么,也许蔡元齐根本就很无情,所以他娶了与他门当户对的宦家千金。

桂英心里悲苦,果然恋爱里,谁过热,谁输彻。这一屋子的喜庆之声她完全听不见,只是被动地听从着身边六姑叫她磕头就磕头,让她敬茶就敬茶。最后一声“礼成!”,桂英才如梦初醒。

大山的母亲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走到桂英跟前,从像干柴枝般的左手无名指中取一下一枚没有纹饰金戒指,拿起桂英的左手,往桂英无名指套了上去:“你叫桂英是吧?大山是个好孩子,我们家很穷,你们这婚结得也仓促,我一个老婆子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送你,这是当年我和大山他爹成亲时,大山他奶奶给我的戒指,我把它送给你,以后就辛苦你了。”

桂英的手像受凉一样抖了一下,戴上这只戒指,她知道是一种责任,宣告着她所有梦幻破灭,所有曾经幻想过的美好成了泡影!

这一刻,她万念俱灰,她觉得她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又或者这副破皮囊她不想要了,任它怎样就怎样吧,她无力反抗,她第一次感到在世事面前人是这么无力。

本该是人生唯一一次的婚礼就这样完结了。大山匆匆雇了隔壁在酒楼帮厨的伍师傅一天,弄了两桌饭菜招待宾客亲人。这酒宴喝了一整天过后,大山的最大的大哥广元非要闹新房,大山拗不过大哥,只好任得他。

说起大山这个大哥,比大山足足大了二十年,是大山的兄弟中最大的一个大哥,早已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早年娶过妻,却好赌嗜酒,赢钱的时候,对老婆孩子千般百般好;输钱时,就像一块大洋钱两个面,翻过来就再不是袁大头,对老婆孩子又打又骂,最后老婆带着孩子跑了,广元也没有任何觉醒,依旧每天输得精光,输光了就借,亲戚朋友都躲着他,输到最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没人管他了。他也无处可去,赌博令他丧失的不仅是钱财,也毁了他所有的斗心,四十出头的汉子,什么都不愿意干,只想不劳而获,幻想一夜暴富,于是终日只能在家中游手好闲,吃喝都靠老母亲来操办,他其余的兄弟姊妹在这个家里吃饭也都交份子钱,就这一个老大哥最年长也最不争气,兄弟就算各怀鬼胎,也不想看着这个大哥当乞丐,谁都没提及要大哥随份子钱的事,但是谁都不会借钱给他。

广元乘着酒劲闯进了新房,他刚才在堂前看到桂英容色秀丽,颇为心动。本来也没想太多,只是日子过分无聊,平常压根没谁愿意搭理他这大哥,撞上这好日子,想打发一下时间,找点乐子总是好的,只是玩到后来,事情却变了质!

广元走进大山和桂英的新房。房间本来就狭小,广元往房间里一坐显得格外碍眼,房中本来还有两三个宾客在,看到广元进来了,也都匆匆告辞,也有叫广元一块离开的,但广元回怼了一句:“怎么?你们闹完了就不许我闹了?我还没跟我弟妇好好认识一下呢!”

广元倒了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到桂英跟前,目光中透着一种觊觎,广元把酒递到桂英跟前,笑吟吟道:“弟妇,跟我这大伯喝一杯吧?”

桂英脸色冷若严霜,似乎根本没留意到这个大伯在对她说话,像是一个人偶一般。大山赶忙过去想劝开大哥:“哥,桂英她今天累了,明天我和她亲自过去给你倒茶。”

广元本来就有七八分醉意,见新进家门的弟妇对他出奇冷漠,以为桂英也看不起他,一下子发起火来:“怎么样?看不起我这个大哥是吧?”

大山连忙道:“不是不是,大哥,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间休息吧?”

广元不依不饶:“我没醉!不喝这酒,今晚我可就不走了!”

大山还想劝阻,这时桂英突然站了起来,接过广元手中的酒杯,把满满的一杯酒仰头被喝光,倒立着杯子,说道:“满意了吗?”

广元显然是没想到桂英会有这个举动,桂英这般干脆利落,再加上冷漠的表情,令广元顿觉无趣,连他自己都感到气氛有所凝滞,但依然还想戏耍一会。

“弟妇好酒量,来来来,好事成双,再喝一杯。”广元说着把酒杯又斟满了一杯。

桂英的脸愈加冷峻,再次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满意了吧?”说话的时候,本就不善喝酒的桂英脸上已经现出了红晕。

广元这下可是认为这个弟妇已经玩开了,大山在一旁不断劝说:“够了够了,不喝了。”广元丝毫没再理会。

“无三不成几,弟妇,再来一杯!”广元的丑脸因酒力笑得愈加扭曲丑陋。

桂英再次接过,喝了个见底。

广元这下够乐的了,意犹未尽:“这样吧?我喝两杯,弟妇你喝一杯,这样公平吧?”

桂英脸色变得异常,大山已经察觉到了桂英的变化,当广元再次倒满酒杯,桂英接了过来,忽然往广元脸上一泼,说道:“还想喝几杯?”

广元刚才的酒意一下子醒了一半,一旁的大山看得目瞪口呆,他所认识的桂英,性格固然是一个倔强的小姑娘,但从来就没有与人争吵的时候,更不用说用酒泼人。

广元瞬间来气:“你这婊子,干吗用酒泼我?”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身旁几个围观的亲友的反感,纷纷来拉扯住广元,怕广元会因此出手打桂英。

桂英伸手一指门口,厉声道:“出去!”

广元感觉无比丢脸,亲友们看到气氛越来越僵,一边劝广元,一边把广元带出了房间。

广元口中骂骂咧咧,要不是亲友拉扯住,说不定还真的动手。广元被亲友们拉出房间后,房间顿时变得安静多了,只有大山和桂英两人站在房间内和那两根大红烛的烛焰在摇曳不定。

大山知道他应该首先开口打破这种尴尬:“英妹,我大哥他刚才喝醉了,非常不好,我替他向你说对不起。”

桂英转睛看着大山,这五大三粗的男人,烛光中,这个男人粗大的身躯已经显得不算太丑陋,相反给了人一种安全感。

“大山,我今天嫁给你了,你以后就是我依靠的大山,在很多事情上面,你不敢撑直腰杆,板起面孔来,我们往后的日子就只能受人欺负。”桂英对大山说道。

“是……是是,英妹,我会的,我会的,你相信我!”

桂英道眼皮垂了下来,神情变得落寞,小小年纪的姑娘,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过去,她说道:“山哥,我嫁给你,今后就是你的人,前事我已经忘了,我只求一份安稳,你若能待我如一,我会留在你身边终其一生。”

大山听到这番话大喜过望,连忙说道:“一定,一定,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爱你护你!”

红烛泪下,青帐垂落,鸡鸣破晓,世上人事,总有千般无奈,依旧周而复始,熙攘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