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市场如同往常一样,进入了一天之中最繁忙的时候,市场里人来人往,买菜的人特别多。大山站在大砧板前切肉,桂英在一旁帮忙剪稻草。肉档今天的生意很好,顾客在肉档跟前的排起了一个小长队。这时,站在后面两个约莫五十岁的妇女不耐烦地喊道:“卖猪肉的,还不快点切,这天气热得都快把来买你猪肉的人闷死了。”

大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听到有人抱怨,只下意识答道:“快好了快好了,再等等再等等……”

那妇女踮起脚瞄了几眼正在切肉的大山,用手中那块苏绣手绢往汗湿嗒嗒的脸上扇着一点微弱可怜的风,虽然拯救不了热汗,心里也有一丝凉快的安慰。

“听说那蔡家的二公子要娶韩将军家的女儿了。”扇凉的妇女对站在身旁的妇女说道,不知是炎热还是天生嗓门大,妇女的声音特别响亮,这一声在桂英和大山听来,几乎大得可以覆盖整个嘈杂的市场,而且在桂英脑中还不断的回响。

桂英身体猛地颤了一下,而大山第一时间就是转头看了看桂英,但桂英这一颤太快,大山并没有看见,大山看见的仍然热情接待客人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桂英。

另一个妇女说道:“可不是吗,这二人看着可真够般配的,真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咱们年轻时没这福气,也是咱们长得不够漂亮,运气不够好,没生在豪门大家里。”妇女嘻嘻地笑了。

那妇女继续说道:“还别说,那韩将军的女儿长相可真够漂亮的,听说才刚从德国留学回来,那德语说得比咱们说上海话还溜,这蔡家虽然家大业大,但能与这韩家结亲,就更上一层楼了。”

两个妇女越说得起劲,大山心里就越焦虑,生怕桂英会伤心触动,他不时瞥看桂英是否有异常举动,却发现桂英只如日常,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香汗,几根乌黑的发丝粘在脸上,似乎浑然没有听见。

忙完了晚市,一天下来,感觉如同又经历了一场战役一样,今天的生意非常好,大山的档子卖光了整一头猪,连最后的猪头肉也都给三角地菜场里出了名好赌,而今天难得赢个一回半回的赌鬼连六叔买了回家开荤。

大山与桂英说话,桂英讪笑如常,甚至比平常看起来还要热情兴奋一些。大山在想也许桂英刚才正忙,没听到那两个女人的对话,也许她正在为今天的买卖做得还不错而高兴。

晚市过后,桂英在棚舍旁的炉灶升起了炊烟,平日每逢这时候,大山都是带着两个孩子和桂英一起吃饭的。

桂英今天炒了一味青椒肉丝和熏猪蹄。两个孩子吃得不亦乐乎,大山却一直只是在看着桂英,但桂英似乎丝毫没察觉,大山接连叫了多声桂英,桂英都没有听到,大山加大音量叫道:“桂英!”,桂英这才反应过来,勉强地笑道:

“山哥,什么事?”

大山盯着桂英的脸上露出的笑容看了一会,虽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却隐隐感到此刻的桂英心里面肯定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所以这一顿大山也比平日少吃了很多。

饭后,大山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大山在房间里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孩子哄睡着过去就立刻跑了出来。其实他焦躁难安,心里一直担心着桂英,他知道今夜的桂英一定是不平静的,就算她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来,他也觉得这时候得桂英需要有人陪在身边。

大山迈开步子向肉档跑去,大山家离肉档不算太远,往常走路最多半小时。这回大山心急,一心只想早点看到桂英,用尽全力跑过去。这大概是大山一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因为体胖,往常除了站在肉案前切肉,其余时间根本甚少跑动,才不跑不到十分钟,大山已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肉档后,一眼就瞧见了桂英坐在肉档旁边榕树下,伤心地抱着小腿,把头埋在膝盖里哭泣。

大山能见到桂英安然无恙,心中已然十分欣慰。哭泣似乎是大山早已预料到的,只是想象和亲眼看到,感受完全不一样而已。

大山的心随着桂英的抽泣声沉下了井底。今夜月色溶溶,晚风习习,给人带来一丝丝凉意,但春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大山来到桂英的旁边,对桂英说道:“桂英,别哭了,不如进屋子里头吧,万一着凉,弄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桂英把头抬起,望着这个一脸憨态的男人那张胖脸。桂英初见大山的时候,觉得大山长得真挺寒瘆的,身体又胖,满脸油光,整张脸像泡过水的死猪头一样。但后来,不知是看习惯了,还是大山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使得她已经越来越不太看重大山的外貌。

桂英出生贫苦,后来虽然进入蔡家,更有幸成为二少爷的伴读,但其实就算是其父亲在生时,也没有受到过多少照顾。二少爷蔡元齐自己本身就是病秧子,加上身份是少爷,就算也爱慕桂英,也不懂得对他人照顾。

大山对桂英无微不至的照顾,使桂英眼前虽然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但是受到的照顾却比从前多得多,即使艰苦,依然苦中有乐,心灵得到一些慰藉。

桂英感到,大山在这里,比刚才只有一个人在大树下哭泣心里要好受一些,就像苦涩中突然加入了一丝甜味一样。而此刻,桂英更加想放声大哭了,眼泪一下子簌簌落下。

大山听见桂英的呜咽加重,心中倍加怜悯怜惜,想伸手过去帮桂英拭眼泪,身上又苦无手帕。大山此刻只能垂目俯首,双手支撑在膝盖上,一脸愁态坐在桂英身旁,静静陪伴不做声。

桂英勇敢地把头靠在了大山硕大粗壮的手臂上。这一举动,就连桂英自己都觉得很惊奇,似乎是不知不觉就靠了上去一样。大山更是一脸懵,他感到头颈骨简直已经僵硬,接连想扭了几次头也没成功。

时间似乎停滞了,许久,一阵凉风吹来,树上掉落了一片叶子,四下静幽幽的,气氛变得和刚才已经不一样。

“山哥,”桂英叫道,大山像在梦中醒来一样,重新挺了一下脊梁。“你说人为什么都那么痛苦?”

大山被桂英的话勾起了一些这些年的往事,他也在想人为什么就是这么痛苦呢?他极力回想过往有什么快乐的事情,却只想到,从小到大不受父母重视,被哥哥姐姐欺负,自小羡慕大哥二哥能去念书,长大后无一技之长,在菜场里当小工,终于存了一点钱当个猪倌,娶了媳妇生了娃,妻子竟又难产而死。如今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得像鸡笼子的房间里和父母兄弟同住一屋。

“山哥,你愿意娶我吗?”桂英的脸上充满哀戚,没有一丝喜悦,似乎只是一种怒怼和抗争。

大山似火燎般灼热的心,听到这句话,真像立即掉进了一杯冰水里一样坦适,这是桂英到来后,他脑海里千百次想过的事情,每每念及,就会想到自己是个什么境况,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一个鳏夫,带着两个孩子,没有属于自己的住处,每天汗流浃背,沾血带油地干着低下的工作。他还记起了唱戏里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戏里的郑屠看得他特别不自在,虽然他从来没有为非作歹,但戏文里一句:“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使他十分羞耻,他一直自卑,既然鲁智深都这么说,这操刀屠户的行当无疑就是“狗一般的人”。而眼前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如花少女,曾是蔡家的蔡大老板的义女,虽然现在被赶了出来,但身份依旧何等尊贵。

大山连声说道:“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就算头断了也愿意!”说这话时大山想象的是自己像一头猪一样被他的开骨刀破开一样猛烈的决心。

桂英眼皮垂了一下,这个答案对她而言本来就毫无惊喜,只是一种自我放弃的结局。一阵凉风拂过,桂英止住了抽泣,只是内心仍有着无处可躲的阵痛:“那,明天就娶我吧?”

“明天?”大山转过身面对着桂英,“英妹,你是说真的?”

大山第一次叫桂英做“英妹”,往常大山都很怕叫桂英的名字,他觉得叫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太难为情,多半也是叫“英”了事。

桂英点了点头,目光一片茫然。

“那……那我……去……准备结婚……婚的东西!”大山整一个人显得特别兴奋,连说话的喘不过气来,他极力想把这句话说得顺,都依旧没办法做到。

桂英说道:“山哥你先回去吧,我困了,想进屋子睡一会。”

耿直的大山十分听话地离开了。

桂英回到了屋子里,依旧很心痛,想起往日在蔡家的种种,心如刀绞。她顺手拿起放在一旁一把切肉用的尖刀想往自己的喉咙戳进去。她已经见过杀猪的情景,尖刀一进喉咙,血洒满地,难受得满地打滚,喊叫得呼天抢地,最后难受地死去。

抵住她脖子的利刀,散发着寒气,冰冷得使她的皮肤都麻。她没有勇气死去。或者说她还想活着,虽然蔡元齐令她伤心欲绝。她又有点懊悔说要嫁给大山,她反复地问自己,真要嫁给这个死了老婆的猪肉倌吗?但转念又想,自己早就流落街头,要不是大山救她,恐怕早就饿死了。如今自己孑然一身,当初对自己一往情深蔡家二少爷另娶他人,早就将她抛诸脑后。自己就是个没人怜惜命薄如纸的苦命人,活命尚且堪忧,还道什么追求幸福?

既然无人怜惜,我就嫁个猪肉倌,蔡元齐,我今日沦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情深至此,与其看着你和别人欢愉,我不如我断了我自己的后路,此生不再与你相见。他日茫茫众生,恐怕我们也是没有机会再次遇得见了。明天起我们缘尽至此,今生不再相会,就当当日的槐花凋零坠地,此生只是一场生不逢时的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