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桂英回到房间，从床底拉出一个旧箱子，找到了六七年前初进蔡家时穿的那身破旧衣服，但衣服实在已经太小太破了，所以二太太让一同跟来的云英去她的房间拿了一套好看些的衣服过来让桂英穿。
“谢谢您，二太太。”桂英像又变回了一个小孩子一样。
二太太帮桂英系好了纽扣，穿上二太太衣裳的桂英更显华贵，桂英有点受宠若惊，自己与二太太交往甚少，二太太今日却主动助她脱困，究竟是为何？
“桂英，我从来不知道你胆识如此超绝，你干了我一直想干的事情，但我的一生已经毁在了蔡家，你不一样，你还有未来！”二太太一边帮桂英整理衣衫一边说道。
“太太，我刚才也不知为什么，听了先生说的话就急了起来，刚才那些话一股脑都说出来了，其实，我离开蔡家，根本无处可去。”桂英脸上蒙上了一层严霜。
“孩子，别怕。”二太太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一把全掏了出来塞到桂英手上，“这里有点钱你拿着，不够的话，用完以后你再回来向我要些。”
桂英问道：“太太，我怎么能白白要你的钱？”
二太太说道：“你拿着钱走就行了，你气倒了蔡建民我心里痛快，刚才我看到你的勇气，对你有了另一番看法，我觉得我心里已经很久没这么舒坦过了，我觉得你应该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可惜啊，你最近缠了脚，行动起来不方便了。”
桂英笑道：“太太，虽然我缠了脚，但是我感觉太疼了，所以我已经偷偷把脚放了，我行动不便都是装的。”
二太太高兴地说道：“那极好，在国外没有一个国家的女人缠足的，民国也早已禁令缠足，只是这民间陋习依旧延续到现在，你的做法很聪明，根本不必遵循这种与人性相悖的做法。”
桂英听到二太太这样说，心里也十分安慰，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流：“谢太太的理解，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你赶快离开吧，免得那蔡头子改变了主意，那时就晚了！”二太太关切地说道。
桂英收拾了一些简单行李，便要出门。一开门，便看到门外站着蔡元齐。蔡元齐神情哀伤，见到桂英就迎上去握住她的手：“你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
桂英对蔡元齐的刚才在大厅的表现，十分失望。这个与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刚才没为她出过几句声，但也只能说对他理解，因为假如她是他，她的表现也只能跟他差不多了。
桂英点点头，眼泪不住流了下来：“二少爷，刚才的事你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我不得不走，除非你也想我听从安排，嫁到广州去吧！”
蔡元齐神情悲苦，接着问道：“那你会去哪里？”
桂英答道：“我不知道！”说着，垂下了头，眼泪滴在了石阶上。
桂英走过在一旁静静抽泣的云英，云英一把抱住了桂英，桂英也抱住了身体微胖的云英，说道：“好妹妹，我要走了，今后你好好保重。以后我再不让你替我顶包哪些打碎花瓶的罪名了。”
桂英说起有一次她打碎了花瓶，云英却帮她顶罪名的事，因为类似不小心弄糟的事情，从小到大，这个傻傻的妹妹云英一直帮她扛。
云英哭道：“桂姐姐，只要你在，云英再为你顶一百次罪。”说完埋头桂英肩膀呜呜哭起来。
桂英走出了蔡家的门口，所有人都在身后目送着她，然后随着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桂英此时的内心才真正横过一阵恐慌，漂泊感一下子灌满心头，焦灼忧思无可排遣。
此时的天色已经昏暗，月亮从云层探出头来，几点星火静谧清冷，巷子里传来的几声幽深的狗吠。
桂英不知何去何从，命归何处，心中嗟叹人不如狗，最少狗在围墙之内，而自己却被像驱逐出了高墙之外，无家可归。
她的肚子开始饿得咕咕作响，她这才记起她除中午吃了几个饺子以外，还没有吃晚饭。反正手里还揣着二太太给的钱，她打算先饱了肚子，然后再到处找个旅馆过一宿，明天再找地方租住下来应该不难。
想到这里，桂英才有了一点点安慰。她来到附近一家“正兴馆”，这是她每次和云英上街都爱去的菜馆。菜馆以苏州无锡菜为主，菜式众多，价廉物美。桂英和云英平时每一次都是一起来的，二人最爱吃馆里一味叫“炒圈子”的菜，是她和云英到馆必点的菜式，每次二人都把这道菜吃个精光。此外，她还点了咸肉豆腐、炒肉百叶、炒鱼粉皮等，都是她和云英爱吃的菜式，但是平时为了省钱，从来不敢一次点这么多，现在感到再无拘无束，明天际遇如何看不见，今晚饱餐一顿再算。
开始的时候，她狼吞虎咽地吃着挺开心，吃到忘形的时候，看到了一块厚实的肉脯，筷子一伸，夹起来刚想往云英碗里送：“云英，这块你吃……”却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座位，心顿时下坠。可能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云英了，至少很少再有一起下馆子的机会。桂英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桌面上，食欲一下子全没了，但下意识还是把饭菜往嘴里嚼，或者明天开始就要吃了上顿没下顿。
吃完饭后，桂英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旅馆房费很便宜，才三角钱一晚。但是房间很窄很简陋。很艰难地在这个陌生的房间睡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明媚的阳光铺洒整个上海市，窗外可以望得见蔡家大宅恢宏的气势，房子四体见方，与旁边的房子相比之下，其他人的房子就像一个成年人跟一只小乌龟比一样，比寻常大户人家的房子还要大七八倍之多。
旅馆楼下是熙攘的街道，二太太给的钱并不多，最多也就够住二三十天旅馆，加上自己手里平常积攒的钱，算上吃喝，相信不出一个月，自己便会成为一个女乞丐。
桂英简单梳洗过后，开门走下楼去，想买个包子当早点，路过一家肉铺子的时候，一个声音把桂英叫住了：“小英，怎么了，今天不帮老哥哥买点肉回去吗？”
桂英转头一看，是平日里她帮蔡家买菜时的认识的肉档档主大山叫唤她。大山约莫二十七八岁，过往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整天在肉档旁边追逐嬉戏打闹，现在却很少见到。据说他的妻子是难产死的，死的时候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连哭了三天三夜，三天过后，他又重新回到肉档笑脸迎人的做买卖，似乎对妻子的死已忘得一干二净一般。
他是家里八个孩子中的老七，家境贫寒，一家三十多口人，大伯、叔叔都挤在这一个老屋子里。老屋很小，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有独立的房间。
大山是结婚以后，家里才用木板隔出一间独立的房间给他的。一家三口就挤在盒子大小的房间里过日子。
大山没读过书，十三岁就已经要出来餐馆当跑堂。干了三五年，在街角找了一个档口当起了肉户。桂英初进蔡家的时候，在厨房帮忙过伙食，偶尔会有机会，安排到集市购青菜肉料。大山为人爽朗，桂英每次都光顾，所以与桂英和云英二人都是熟悉的。
桂英今天着实没什么心情理会大山，于是装作没听到便快步离开了。
桂英在大街转角买了个煎饼吃。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份工作了，不然吃完上顿真没有下顿。但至于找什么工作，她自己也没概念，或者就到闹市里去转悠转悠吧，随便哪里招工就去应聘，反正自己不怕苦不怕累的话，就什么都能做。
刚思忖这转过街角，一把她期待的声音从身后把桂英叫住了：“桂英！”
桂英一转头，真是蔡元齐，还和云英一起来了。云英跑过来握住桂英的手：“桂姐姐”，蔡元齐也走了过来。
“桂姐姐，我多担心你啊！我一夜都睡不着，心想着家里早上一开门我就出来！”云英抓的桂英的手已经发痛。
虽然只是离开一夜，但桂英看到二人，却似感觉恍如隔世。
“桂英，”蔡元齐目光对桂英充满爱惜，“你昨晚住哪了？”
桂英对蔡元齐的感情是复杂的，虽然心中对蔡元齐也是深爱着，但蔡元齐这样让她一个人被赶出蔡家，从此飘零在外，蔡元齐虽有抗争，但这种程度的抗争虚弱无力，无胆气当众说出他爱她，对她极力争取，更没有在父亲面前要坚持娶她护她。她当然也不希望蔡元齐为他就要反出蔡家，放弃他养尊处优的少爷生活，这样不仅她自己会觉得不可能，他从小带病的身体更加吃不消。但她觉得他应该至少为她争取，至少在她被赶出蔡家的时候表现得更努力！可他没有，他难道不知道，她拒婚，起码一半以上是为了他吗？
蔡元齐自然知道自己左右支绌太多，虽然身为蔡家二少爷，却等同傀儡。桂英离开的晚上，他也同样一夜没睡，为自己的无能顿足捶胸，也在反复思忖着到底该如何才能改变！
一夜未眠，天还未完全放亮的时候，他走到大门就看到云英包着个用靛蓝布包着的包裹要出门去，蔡元齐再云英身后叫了一声：“云英，天还没亮，你到哪去？”
云英没想到身后会有人叫她，吓了一大跳，见是二少爷，才舒了一口气，说道：“二少爷，我……我要去找找桂姐姐，给她带……衣服和枕头。”说着，哽咽了起来：“桂姐姐出走时，许多东西都没带上，在外面肯定不习惯，而且我很担心她的安全……”
蔡元齐听了，身上的血液流动都加快了，根本已经待不住就要去找桂英。
“我和你去找她。”
二人找了大半个早晨，在汉阳路见了桂英。云英把枕头和衣物交给桂英以后，禁不住呜咽起来。桂英只能安慰她起来：“妹妹，别哭了，你应该为我离开蔡家而开心啊！你不是也整天想离开蔡家，到天津找你哥哥吗？”
云英说道：“我知道，只是你离开了，我特别感到孤单。”
桂英也不知再说什么宽慰云英的话，滴下了几颗眼泪。蔡元齐在一旁也看得心酸。这一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少爷，虽然往常蔡元齐从没给过桂英架子看，但是桂英毕竟是他的伴读，身份上自然会存在一定的悬殊。
蔡元齐情深的望着桂英，从桂英的目光中，他已经看出了桂英对他的怨怼，而更令他慌神的是随之而来的隔阂和从没有过得陌生。
蔡元齐还没说话，桂英倒是先开口了：“你有什么要对我说不？”
蔡元齐一愣，似乎万语千言，一下子竟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原来爱在面对生存的面前，竟然是这么虚弱无力，连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孩都无法保护和不敢承诺，再说一切都是空话。
蔡元齐掏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掏出了所有钞票和银元，想塞给桂英：“桂英，你拿着这些，我早上见到云英，急着出来，身上没带多少钱，下次我给你多带些，你有事就叫云英找我！”
桂英并没去接，脸上的怨怼似乎更盛了，蔡元齐也感到了自己的失言，二人应为一体，共同承担困难，而今却说成了他帮桂英解决问题一般。
桂英冷漠地答道：“不用了，二少爷，我出门时，蔡家连遮羞的衣服都不让我穿着走，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挽留我，要是我今天拿了你的钱，以后给蔡老板知道了，会说我桂英不知廉耻。”
蔡元齐尴尬至极，急忙说道：“桂英，不会的，这哪里会，这事情根本就是父亲故意刁难你，我会回去跟父亲商量让你回到蔡家的，或许父亲气一下，就能允许了。”
“二少爷，千万不要，离开蔡家是我的选择，我虽然是一个弱女子，离了蔡家，我饿死也不回头。”
蔡元齐无话可说，云英看到了桂英心中有气，赶紧对桂英说道：“桂姐姐，你别生二少爷的气了，二少爷他自己也很伤心的。”
桂英见云英这么说，也不想再多理会蔡元齐。
她想极力表现出轻松自如的状态，牵起云英的手说道：“我们姊妹俩也好久没在外头闲逛了，今儿个姐姐带你去吃福记的馄饨，玩庙会，你再回家。”
云英连忙摇头，说道：“不行啊，桂姐姐，我这回出来也是偷偷出的，只是凑巧在门口碰见了二少爷而已。你也知道家里的规定有多严，我不能误工，见到你我就安心了，得立刻回去，秀姑姑昨晚安排我今天早上打扫弄堂，迟了回去打扫不完，肯定会被她骂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桂英问。
云英说道：“我现在就得走了，刚好二少爷在，可以代我陪你一陪，我先回去了。”
云英把枕头和包裹塞给桂英后，转身就走了。矮墩墩的身体十分灵活，只一下就消失在街道了，桂英想叫也叫她不住。
大街上，虽然周遭过往路人匆匆，在桂英和蔡元齐的眼里似乎只有他们二人尴尬地立着一样。桂英斜着身子四十五度角对着蔡元齐，脸别了过去，目光根本没有和蔡元齐接触，但没有离开，似乎在等待着蔡元齐交代什么。
蔡元齐也不知如何打破这冷场，他只好走过去，伸手去碰了碰桂英，说道：“桂英、桂英……”
桂英只作没听见，蔡元齐叫了她几次也没搭理，蔡元齐一直叫着，桂英甩了一下肩膀道：“要说什么说便是！”
“桂英，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桂英转脸看见蔡元齐一脸恳求，是从来没有过的难色，心已经融化大半，几乎全然忘了其实眼前这个男人是一个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给她幸福的人。
在蔡元齐的哀求下，两人来到了黄浦江边一座酒楼林江坐着，只见江水滔滔，船舰交织，热闹非常。
蔡元齐说道：“桂英，你要相信我，我会离开这个家，带着你在一个安静和平的地方，过完我们的一生。”
桂英听见这句话，心潮虽然澎湃，但眼下困境时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蔡元齐把未来描绘得再美好，也终归只属于未来，又或者是虚无。蔡元齐连这个也不明白，又或者只是眼下他也无能为力，却给她个虚无的希望，甚至是新的枷锁禁锢，这对他而言，根本毫无用处。
她本来也想给蔡元齐好些的态度，但是窘迫的生活又何来闲暇惬意的心境：“说完了吗？说完我走了。”
蔡元齐急忙道：“桂英你要去哪里？”
桂英听了心里苦笑着：“少爷，我们平凡人是要为吃饭住房发愁的，无心陪你欣赏江景，你不愁吃穿，我过了今天可不知道明天还有没饭吃和有没地方睡个安稳觉！”
桂英说完，胸口犯愁，转身就欲离去，蔡元齐抓住桂英的手说道：“我们一起离开上海吧？”
桂英愣住了，看着蔡元齐，心里也十分纠结，桂英并不怀疑蔡元齐的真诚，但这样真的可行吗？
蔡元齐把桂英拉近自己，桂英与蔡元齐四目相投，相距不过一个大拇指的距离。
桂英从来没有与蔡元齐站得真没近过，她生怕起伏的胸部碰到蔡元齐，她甚至能感受到蔡元齐的呼吸。蔡元齐身上的男子气息，使桂英迷醉，她害羞得满脸通红，已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这种感觉真奇怪，她真有一种冲动，直接挨到蔡元齐的怀里，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想这一刻永远不会过去。
“那我们能去哪里？”桂英昂着头凝望着蔡元齐瘦削但轮廓俊雅的脸庞，她第一次发现，蔡元齐的腮边原来刚剃了胡子，唇边还留有青色的胡茬。先前她只记得，大家都只是小孩子。但原来孩子也早已经不再是孩子，由人及己，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小女孩。
“你愿意等我一下吗？父亲明天就要出门了，听说北边战事吃紧，日本人不仅占了东北，还开始侵蚀华北，父亲要到北方把那里的生意变卖掉，往后会集中在上海、南京、广州、香港、广州湾这些南方城市，最不济的打算是搬到香港和广州湾，香港是英国殖民地，广州湾是法国租界，有外国势力的保护，总是比较安全一些。所以父亲从华北事变以后已经开始找人在地打点经营，花了不少财物，但我也认为父亲此举是相当明智的。”
“你跟我说这些干啥，我对你父亲的事已经完全不关心，他在我小时候是对我不错，也算是我的养父。但在婚姻选择跟前，他伤害了我，我的当众拒婚当然令他难堪，但我绝不会因为这些而让任何人决定我的终生幸福。”
“我明白。但只要父亲出门了，你就可以先回家里安顿一下，免得出来得太仓促，什么也没准备好。”蔡元齐心内也是五味杂陈，一边是父亲，一边是自己钟情的人，她的拒婚令他舒了一口气，但她被父亲赶出家门，又令他失去了和他朝夕相对的日子。
“出来就出来了，我靠自己的双手也肯定能养活自己，什么安顿不安顿的，你让我回去，我还哪有面目回得了，我以什么身份回去！再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身体不好，需要家里的保护我理解，但我的终身要托付给一个有能力给我一个家的人，而不是托付给他父母！我走了！”桂英越说越感到生气和无奈可恨。她爱的男儿，是依附在父母家业上的一只金丝雀，离开了笼子不禁失去了光芒，而且会死！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他家里金山银矿，却连一个普通人家的儿子都不如！普通人家至少能娶她回家，让她不至于流落街头，像现在一样无处容身。而他，多半日后还是要被安排去娶别家千金小姐的，想到就可恨！
想到这，桂英毅然转身离去，蔡元齐怔住了，喊也喊不住桂英，等桂英终于走远，才自言自语道：“我会离开这个家的……”
转念，桂英见蔡元齐没追来也十分失落，转过街角后回望了几次，依旧没有他，她默默地流着泪着，用袖口擦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