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蔡建民使人安排上契的事宜要有多隆重弄得有多隆重,只为告诉蔡元齐他要所有人知道桂英已经是他的女儿,二人绝不能再起任何非分念想。蔡建民开始的时候,每天抽时间去看蔡元齐的身体顺便观察他对此事是否已经逐渐接受,却惊奇看到蔡元齐不仅已经抛开了当日在大厅宣布上契事宜的哀痛欲绝,而且还经常欢天喜地,似乎完全没了桂英上契的事一样。

难不成这孩子只是一时之气,也不真是喜欢这个桂英,事情过了就过了吗?蔡建民自己的理解的二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蔡建民唤来了管家蔡东,蔡东年纪比蔡建民小十二岁,当上蔡家管家的时候还没过三十岁。生得鼠头獐目,面容猥琐,长期卑躬的背弯得像把弓一样,但为人十分精明,且算得一手好账,主人家的钱柜子里的钱一分不碰,开支账目锱铢必较,从来没有出错,对待东家主人谄媚至极,每每总能读懂主人家心中所想。办事又妥妥帖帖,不留任何手尾。除了一次宿醉,误过一次蔡建民的接待两广首富李先之之事,令蔡建民不仅失了面子,还损失了参股修筑两广铁路的事宜的机会。

蔡东自那次以后,跪在蔡建民面前,声泪俱下,要蔡建民辞退他,但蔡建民是懂才之人,只道人皆有错,知道此事若能给蔡东一个教训,往后定能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上百倍。蔡建民于是也不责怪他,好言相劝,最终蔡东帮蔡建民把家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一干就是十年。

但蔡东毕竟是无行之人,嗜烟爱逛窑子的性子依然改不了,只是经历上次的事情后多担待了一些,凡是遇上重要之事,但颇能克制收敛几分,不致误事。走到哪里都提着一根长烟枪吊着一个大烟袋子,去到哪便是吸到哪,身边少有没笼罩在一层烟雾中间的时候。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吩咐?”蔡东来到蔡建民的书房,就算没吸烟,他的身上也有一阵烟味,向蔡建民微微躬身。

蔡建民说道:“蔡管家,早把这烟戒了吧,都是害身体的毒物,早戒早好。”

“是是是,我这烟瘾从我十八岁开始,晚上不抽它两口,总睡不着觉,但这两年已经越来越少了。”

蔡建民知道蔡东是敷衍应答,也不继续跟他谈论这个事情,说道:“你坐下来,我问你些话。”

蔡东嘴角似轻蔑一笑:“是”,轻轻松松地坐了下来。

不知怎么,前几年蔡建民觉得蔡东面对他时总是神色总有些畏缩,这几年,蔡东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诡异了。他察觉到这种变化,却不知这种变化的因由从何而来。

“蔡管家,家中事务大小你都了如指掌,近来元齐和他的小婢桂英,二人是否还有亲近?”

蔡管家道:“比起先生认契之前有过之无不及。”

蔡建民一听,脸色立时铁青:“你继续说。”

蔡管家说道:“先生,那我就直说了!这二人似乎对先生你的暗示明说完全不放在眼内,比起往日似乎情分更增了不少,恐怕是不把上契认亲的事当一回事了。现在的年轻人,受那洋鬼思想影响太深,提倡什么自由恋爱,全乱了老祖宗的礼法教养,只怕这二人对先生的做法不认可,自顾自行事了。”

蔡建民听完大发雷霆,碰倒了案上一块和田红玉双龙纹小圆壁,掉在地上断成的两截。

蔡建民瞟了一眼这破碎的红玉璧,大骂道:“都是混账东西!”

蔡东走过来,俯身拾起玉璧,说道:“先生,这是东北大帅早年与你相交时送你的玉璧吧?扔了怪可惜,虽然碎了,还可以叫匠人打成吊坠一类的小饰物,要我去办吗?”

蔡建民无心理会这些事情:“你别聒噪,你觉得可惜你拿了便是。”

蔡东拿着玉璧走了出去,蔡建民面对着空落的书房。阳光从百叶窗户斜射进来,仿佛两匹金光闪闪的缎锦一样。他的头开始有些痛,用食指关节支撑着额头,两只大拇指揉搓两端太阳穴,心想,这二人年纪也不小了,这样下去,说不定真会……

蔡建民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双眼重新发亮,说道:“对,二人年纪也不小了!”

蔡元齐和桂英自从私订了终身以后,二人从从前的互相揣摩猜度变作了现在为对方完全敞开了心扉,算是初尝到了恋爱的甜味。已经开始忘却蔡建民要上契做法的深层用意,反而蔡元齐还欢天喜地地为桂英置办些搬新住处要用的物品,仿佛不是上契,而是二人要结婚一样。

蔡建民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上契的事也择了良辰吉日准备举行,但这一切蔡建民要求仪式一切从简,他对外宣称桂英是他和大夫人的亲女儿。

上契的日子定在下个月,蔡建民这段时间到因业务需要到广州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不过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大摆筵席,均由蔡管家一手包办,形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桂英只是穿了一身新造的衣裳,分别向堂前的蔡建民、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等各自叩拜礼成便完结,接着蔡建民率众共同祭拜昭告祖先。

拜毕,蔡建民转身对堂前众人说道:“各位,今天是我蔡家的好日子,蔡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我蔡某今天收得贤女。不过,今天的喜事,不止一件,还有另一件更大的喜事!”

蔡建民故意顿了一下,众人纷纷疑问还有什么喜事。

蔡建民目光落在桂英身上,笑吟吟地说道:“喜事儿还是落在了桂英身上!”

桂英再次听到自己名字时心中一陡,不好的预感灌满内心,蔡元齐也紧张起来。

蔡建民脸色光泽红润,喜气盈脸对所有人说道:“今番我前往广州,参加爱国商会,得到了元帅府的接见,广州将军李铄得知我有一女儿仍待阁闺中,主动提出让他公子与我蔡家联姻。”

蔡建民转向对桂英说道:“桂英,他李家公子今年二十五岁,生得一表人才,气宇不凡,与你甚是匹配,机不可失,我当场就替你答应了这门亲事,将来我蔡家是否永葆兴旺,得依附桂英你了。”

桂英听到这些说话,瞬时已经脸部失血,心跳得似乎快从耳朵里出来了。恐慌之余,桂英第一次感到,读了这么多书,懂得了人人生而平等,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由人,原来她依然还是一个社会中任人摆布的奴仆。

一旁的蔡元齐还没开口,桂英就抢先应道:“我不愿。”声音很小很小,蔡建民没听清楚,屋子内的人也没听清楚。

蔡建民问桂英:“桂英,你刚才说什么?”

桂英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第一次勇敢地直视着蔡建民:“先生,你说的事情,我不愿意!”

蔡建民对桂英的举动大为意外,他从没想过桂英会这样对他说话,蔡建民凭着多年纵横商海的沉着和冷静,强压着心中开始燃着的冒烟柴垛,问道:“为什么呢?”

桂英差点想笑了,因为她觉得问出这句“为什么”的人已经十分可笑,这个人的举动充满了命令和强权,即使他实际上是有权力这么去干。

“先生,我没见过你说的那位先生,但可以肯定,我目前不会喜欢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就算这个人英俊得能让所有女人都喜欢。”桂英的语气也十分强硬。

二太太坐在第三座次,本来对于蔡建民许婚给家中婢女仆人的事情毫不在乎,但看到眼前这个小女娃竟然如此倔强傲气,敢于冲撞这个家的权威蔡建民,心中赞叹之余,竟然也有点解气,似乎从桂英身上看到了一直懦弱不敢为的自己的另一面。开始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娃子。

蔡元齐站在二太太身后,二太太注意到,蔡元齐双手搓紧得快连皮都搓掉了,身体还微微颤抖着。

二太太当然知道蔡元齐喜欢身边伴读的这个娇弱女娃,只是她认为男子皆薄幸无情,一直以来对蔡元齐的事情不闻不问。当然,也是因为自从有了蔡元齐,她的生命就已经彻底认命了,一是母子之情上天注定,无可推脱,二是这是她与一个不喜欢的男子生下的儿子。因此,本来就已经对生活失去了热情的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天生就想疏离,就想到自己无何奈可的生活。

所以儿子自小是由家中乳娘带大,二太太没有喂过蔡元齐一口奶,没有换过蔡元齐一片尿布,甚至抱过蔡元齐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即使蔡元齐是她亲儿,二人情分也不多,平素见面都只不过是客套问候,然后匆匆离开。

蔡元齐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个生母不喜欢他,他自己也从来没喜欢过自己的这个生母,说起母亲,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乳母。

“你今天还没见过,也许还不喜欢,改天你见到他,肯定会喜欢的。从刚刚行礼祭告完祖先的那刻开始,我就已经是你的父亲了,作为你父亲,我的话,你得听。”蔡建民极力用生硬的笑意撑起脸部已经开始发硬的肌肉。

所有人都为桂英捏着汗,想桂英就此打住。但桂英似乎完全没有意识,继续回道:“义父,桂英身为你义女,桂英希望,自己的婚姻由自己选择。”

桂英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为桂英捏了一把汗,二太太甚至鼓了掌。

“混账!”这是蔡建民生气时的口头禅,眼看情势如此,蔡建民终于发了火,吓得满堂震惊!

“桂英!我蔡建民今天在这里发话,这门亲事,你应肯得嫁,不应肯也得嫁,由不得你!”

桂英眼里已经噙满泪水,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如果我说不呢?”

蔡建民被桂英这一句话简直气疯了,多年读书和经商的涵养几乎在此刻要消耗殆尽,他特别想骂一句脏话,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厉声道:“你是买来的!你这是犯贱!你当自己是什么了?我认你,你就是我蔡家的义女,不认你,你就连一个女乞丐都不如。”

“先生,我感谢你近七年的养育之恩,现在是民国,不是清朝,你要我嫁给不喜欢的人,我死活不愿意。”桂英站了起来。

蔡建民已经气极,说道:“行!你既然不听我的话,你就离开蔡家,我绝不拦你,但是蔡家的东西,你一件不能拿走。”

桂英说道:“好,一件不拿,分文不取!”

“口气可是很大,要走现在立刻走!”蔡建民冷眼道。

桂英跪倒地上,向蔡建民磕了几个头,站起来转过身就要离开。

“慢着!”桂英身后蔡建民的声音说道,“说好的一件不拿,分文不取呢?”

“先生,我身上一个钱币都没有。”桂英拍了拍衣服的口袋,确实一个铜板都没有。

“这就好了吗?你说一件不拿,分文不取,你身上只是没有钱,但这几年来的,你吃的穿的都是我蔡家的,吃的就算了,但你现在身上穿的这些衣服也是蔡家的!要走,现在就把这些衣服都给我脱下来!”

蔡建民的目光已经变得冷酷无情,展现出了自己的商场中的强硬作风。他当然不是要一个女孩真的当众脱衣,他只想挽回自己的威严是神圣不可侵违,他想,桂英一定会因此屈服。

“父亲,这样太过分!”蔡元齐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混账,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出声!”蔡建民少有的光火,吓得蔡元齐不禁退缩了三分,但还想据理力争,却被站在一旁的四小姐元若用手抓住了他的右胳膊,秀眉颦蹙对他摇头,让他不要冲动。

“好,我脱!”桂英这一声,令本来已经凝固的空气变成了溽热,各人听了都不禁心慌。

除了幸灾乐祸的蔡元治露出了冷笑和不懂事的蔡元修在拍掌叫好以外,大家都在猜度,桂英是不是真要脱!

桂英缓缓举起双手,娇弱的身躯,胸口在剧烈起伏着,似乎呼吸也困难了起来。她的双手逐粒逐粒从脖子的纽扣一直打开,终于脱下了外衣,露出了白色的胸衣及肩膀和后背的白肉。

在场的年轻女仆脸上已经红了,男仆开始还有些在看热闹占便宜的心理,到了后来,看到桂英脸上凄楚的神情,都起了恻隐之心,反而希望桂英不要再脱下去了,因为这样的画面实在太残忍。

桂英并没停下手,眼看就要脱下胸衣,**全部上身时。二太太突然站起了身来,脸上无半分表情,如同一泓秋池一般毫无起伏的神色,径直走向桂英,脱下了自己的长外套帮桂英围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对桂英说道:“这外套也是蔡家的,但你不用穿上,我帮你用它挡着身子,你回房间拿回你的来时的旧衣服,干干净净的离开这里。衣服应该还在吧?”

桂英点点头,感激地看着二太太的年过四十却依旧秀美的脸庞。

蔡建民看到二太太如此举动,只是转过身去“哼”的一声,任由二太太带着桂英离开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