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爆发夷乱钦差驾临

现任海关监督李之新未赴任之前,已知道十三行乃全国富得流油的地方。皇上国库每年的税收有差不多有一半都是由广东十三行完成的,是名副其实的“天子南库。”

康熙时已有诗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皇上把自己调任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地方,在李之新心目中真是一个无可比拟的恩宠。因此他竭尽全力想要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之余,也绞尽脑汁想着怎样令自己的任期延长。

因为监督任期只有一年,如要连任则须皇上亲自钦点。因此李之新和师爷研究了好一阵,终于得出一个研究成果:那就是一般在任期长的监督都是善于讨皇上欢心的,如上缴税收多的,操办贡品又多又好的,防夷成效显著的等等。

某天,十三行门口的大墙上贴出了一张由海关衙门颁发的防夷五事:

一、禁止所有来华夷商在广州过冬,必须全体迁到澳门去。

二、夷商到粤,必须住在行商馆内,由行商负责管束稽查。

三、中国商人不得向夷商借款,不得受雇于夷商。

四、中国商人不得代外商打探中国的商业行情。

五、外国商船收泊处所,应派人弹压稽查。

这张启示在洋人圈里引起了一阵小**。但洋人不知是被限制得麻木了还是怎的,**了一阵也自动归于平静了。

李之新把防夷五事上奏于朝廷,获得乾隆皇帝嘉许,李之新那个得意劲就别提了。眼看皇上六十大寿在即,李之新为了操办更多更好的贡品以邀宠悦圣,又在如何增加税收上大动脑筋。

海关税分正税和杂税。正税是由朝廷制定,必须依法上缴的。此外所收的税都是杂税,外商到黄埔每办一件事,都必须向海关缴交番银,如量船费,通事费,管事费,库车费,搞房费……

英国东印度公班是来华贸易中最大的外贸商船集团,占据了西洋各国贸易总额的半壁江山。于是李之新一听说东印度商船已驶入黄埔外洋港,便吩咐黄埔吏兵准备好量船事宜。

第二天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带上两个关丁,坐上楼船,从海关码头驶向黄埔的酱园码头。到达后,早有准备的船长举行了欢迎仪式,放了礼炮十八响。

李之新踌躇满志地在关丁的搀扶下跨上船甲板,坐在关吏为他准备好的靠背椅上,一个关丁马上立在身边撑起一顶墨绿的圆伞盖。

李之新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夷人:英国东印度公司大班朗德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身子向前倾,以本国礼仪向监督大人行礼,口中说道:“尊敬的李之新监督大人,大不列颠王国东印度公司大班朗德向您致敬。”

通译慌忙向他打手势,示意他要行跪拜礼,可朗德一脸糊涂地看着他。通译急了,用英语对他说:“要跪!知道吗?你们是以臣子身份来朝贡的,所有西洋,南洋国的贡商都要行礼,你也不例外!”

朗德不服气地说:“我们把货运来是来做贸易的,只是来赚钱的,你们要把这种贸易归为朝贡贸易我不反对,但要我跪我绝不同意,我不是你们的臣子!”

通译急得直翻白眼:“那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李之新不耐烦了,朝关丁挥一下手,关丁马上一脚踹在朗德的两个膝后窝上,朗德当即“咚”的一声重重的跪了下来,一个关丁抓住他的头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朗德怒气冲天,刚想发火,通译用英语对他说:“你还想不想贸易?你再冥顽不化就得滚蛋!”

朗德想想贸易所带来的大堆银子,终于把攥紧的拳头慢慢放开,强忍着怒火,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李之新满意的看看朗德,开始宣读圣旨:“皇恩浩**,怀柔远夷,为体恤贡商远道而来,特赐牛面酒一桶,钦此!”

朗德这次自动自觉的叩头谢恩,因为关丁已把酒坛抬了上来,盖一开,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令他兴奋不已。

在一班夷人吃牛面酒的空档,海上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天也暗了不少,李之新抬头看看天色,叫来两个关丁,对着他们耳语一番。

两个关丁手拿量尺,开始量船。税收多少就是按船体的大小征收。具体计算方法就是将船的甲板面积除以十,得出一个征税的“基数”,再在基数乘于不同的征税额度,得出就是整艘船要缴纳的正税。

两个关丁用软尺子在船的前甲板沿着船的外船舷量到船的后甲板。这时朗德走过来,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头,便对李之新说:“李大人,本公司以前量船一直都是照船内舷量的,你们怎么量船外沿?”

“哦,朗大班,这是本关今年的新规定,从今往后,一律都沿船外舷量。”李之新微笑着说。

“那不是要缴多一百枚鹰洋?这不公平!”朗德愤愤不平。

“朗大班,这你都舍不得?比起你们远洋贸易捞的大把银子,这点银子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朗德还来不及辩驳,又一消息令他暴跳如雷。

这时关丁已计算出东印度公班号本年共应缴纳的正税为3200两银子。

“啊?”朗德眼珠子睁得都快要掉下来了:“这怎么可能?去年是1900两,今年怎么一下子变成了3200两了?”

“朗大班,”李之新耐着性子解释说:“调节国家税率是很正常的!去年税收是百分之六,今年调为百分之十了!应缴的税收当然就多了!”

“抗议,我抗议!你们这是一种强盗税!是变相勒索!”朗德怒气冲冲,挥舞着拳头,大声吼道。

李之新脸色铁青:“没人逼你缴!不想缴就滚蛋!”说完拂袖而去。

“我要到两广总督衙门那告你们!”李之新走后,朗德咬牙切齿,向着茫茫大海声嘶力竭。天空蓦然寒光闪现,一声惊雷乍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英国馆内。天花板上的九头大吊花灯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一班欧洲商人聚集在此,纷纷大吐苦水。

朗德激动地叫道:“强盗!简直是强盗!巧取豪夺,横征暴敛!我们欧洲商人的每一滴油他们都想榨得干干净净!”

荷兰商人巴士斯表示深有同感:“我们来这里就像一块肉,一块任人宰割的肉!真是不堪重负啊!”

丹麦商人也激愤着说:“中国官臣简直不把我们当人!在他们眼里,我们西欧商人就是鬼,是番鬼,是蛮夷,甚至什么都不是!我们时时要表现得谦卑恭顺,甚至连最基本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瑞典商人痛苦地回忆着:“是呀!先是我们的水手就像囚犯一样被困在船上不得上岸,买东西不能上,病了也不能上,反正死都要死在船上。然后连我们这些贸易商人也不能出入广州城,只能在夷馆区里活动,又严禁我们乘马乘轿。最后连我们的夫人也全部被驱逐到澳门去了。现在又张贴出个防夷五事!简直把我们西洋人当囚犯一样看待!”

瑞典商人一席话,勾起大家的隐痛,大家纷纷唏嘘不已。

“我们明年都不要来华贸易,一条船也不要来!联合起来对抗它!”朗德愤怒地大声说。

瑞典商人苦笑着说:“你以为这样中国君臣就会让步吗?他们恨不得关起全部港口来防范我们西洋人,他们以为中国物产富庶,不须与外国互通有无。还留广州一口给我们贸易是对我们的恩惠,用他们的话来说:是‘怀柔远夷’,他们认为我们西夷就是他们中土的一颗飞尘,是他们河流的一滴水珠罢了,他们那个‘一口通商’的愚蠢政策只是对我们来朝贡的赏赐!”

“什么朝贡贸易!”东印度公班朗德狞笑着:“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中国的税率较低,每次回赠的物品一般都高于我们来朝贡的贡品价值,谁愿心甘情愿来朝贡!他们根本不了解世界!听说有个国家规定是三年一贡的,可它每年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朝贡,为的就是得到更多的回赠品,你说,这样的朝贡贸易经济意义何在?”

荷兰公班揺着头解释说:“中国皇帝自封万国之王,把中国看成世界之中,只要满足中国官臣这样万国来朝的政治目的,那么至于对外平等贸易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这种经济目的,都是次要的了。”

“为了获得来华贸易的权利,我们就得忍受这样非人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扬眉吐气呢?”瑞典商人叹着气。

法国商人沮丧着脸:“可是我们的客户都指定要中国茶,中国丝绸,中国瓷器,这些商品在我们那都是畅销货。”

朗德激动着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忍气吞声!我们冒着巨大的航海风险来华贸易,只是为了多赚一点银子,再这样加下去,我们都要给他们白干了!”

朗德的话点起了大家的怒火:“抗议,我们要抗议!”

“这些都是广东海关内部欺上瞒下实行的,我们到中国皇帝那告御状吧。”法国商人提议。

荷兰商人摇摇头说:“我看不行,除了朝鲜、琉球、越南这几个中国的属国可以直接上京面圣,进献贡品外,我们西欧商只能与广州十三行打交道,甚至连见两广总督都不可以!”

“我们要抗议!不能任人宰割,我们要去游行示威,到总督府抗议。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连中国皇帝都知道!这样他们才会重视我们的诉求!如果追究责任,我们也有保商替我们承担,我们还怕什么?”

“好!抗议!团结力量大,叫我们水手也一起来抗议!”

“对,抗议!抗议!”众人齐声发出呼喊,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整个英国馆。

早晨和暖的阳光洒在十三行街里,人影穿插,热闹的一天又开始了。从中国街走过的中国人,眼睛总有意无意地望向邻近住着番鬼的夷馆。夷人的怪异模样,奇特服装总能令聚在一起的中国人引发出一串又一串的笑料谈资。

“看!那个胸口生毛的家伙,真像个野人!”一个中国人露出满脸鄙视的神情。

“是呀,听说这些洋人原本就是野人驯化出来的,他们本来就是茹毛饮血的,什么都生着吃,现在变成文明人了也改不了!带血的牛肉照旧就敢那么一口一口吞下去!”说话的中国人作了一个厌恶的表情。

“那是狗改不了吃屎嘛!”众人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嘲笑声。

忽然,众人止住了笑声,因为他们看到了让他们觉得更奇怪的事。

“咚,咚,咚……”,伴着夷馆里传出的阵阵鼓声,一队穿着黑色西服的洋人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有节奏地走出。中间是一排吹奏打鼓的乐手,最后一排是孔武有力、身形高大的西洋水手。几十只高高举起的拳头,反复有力地向上挥动着,中间夹杂着洋人狮吼狼嚎般的口号声:“抗议!抗议海关暴力加税!”

洋人竟然示威游行!这种事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众人纷纷惊奇地驻足观看。

潘伟成和天龙正在行馆里商量操办为皇上贺寿办贡品的事,听到外面声音嘈杂,两人便出来看看何事,一看之下两人都大惊失色:“不得了啦!”几乎所有来华的贸易商人都在其内,这不意味着为他们承保的保商岌岌可危!因为洋人犯事,保商受过啊。

潘伟成和天龙赶忙上前张开双臂拦住激动的洋人。

“冷静!请你们冷静!”潘伟成大叫“请你们听我说!”

“朗德!快停下来,你们这样于事无补!”天龙也叫着。

朗德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洋人们停下来。

朗德用眼瞪着两人:“潘行首,天龙先生,请你们让开路,我们要去总督府抗议!”

潘伟成焦急地说:“朗大班,我们是天朝皇上钦命的官商,对你们负有管教的职责,你们这样是挑衅中国的法律,是万万不可的,请你们回夷馆去。”朗德愤怒地挥举着拳头道:“我们要抗议官府无耻的压榨,抗议残暴地加在外商的枷锁!”

潘伟成竭力劝说:“朗大班,你听我说,你们这样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只会害人害己,你们的意见可以通过保商来传递,但你们必须遵守天朝的法律!”

“保商!”朗德哈哈大笑:“我们外商抗议的就是你们保商!我们要打破垄断,平等贸易!”后面的平等贸易被朗德以声嘶力竭的声音喊出,全体洋人跟着大声喊:“平等贸易!我们要求平等贸易!”

一班洋人情绪再度高涨,几个虎背熊腰的水手一把推开潘梁二人,走上中国街,直冲西门闸。

洋人游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关部坐镇的海关监督李之新耳里。

李之新把操办皇上六十大寿贡品的事交给十三行行首潘伟成负责,他自己这几天正在和师爷忙着起草新的防夷条例事宜,想不到越防越见鬼,新的防夷条例还没出台,旧的防夷条例就被这班洋人公然打破,洋人不但上街,还结队游行!这还得了!

他吩咐关丁着令西关讯杨千总增派讯兵,关上闸口栅栏。可不一会关丁来报:洋人打伤讯兵,冲关出闸,直往总督衙门去了。

李之新闻言大惊,这如何是好?李之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起以往历届海关监督落马,很多都是因为媚夷纵夷,他越想越怕,在房里踱来踱去。

师爷上前弓着腰,献计道:“东翁,以官制商,以商制夷,夷人犯错,那是保商的职责,我们可将失职的责任推到保商身上去。”

李之新眼睛一亮,夸赞师爷:“还是你有办法。”于是吩咐关丁传令,着十三行全体行商穿官服来关部聆讯。

李之新坐在海关公堂暖阁上宽大的红木椅中,看着下面站成三排的弓着腰的行商,惊堂木一拍:“尔等可知罪?全部跪下!”

行商们战战兢兢地跪下去。

李之新的惊堂木又一拍:“谁是游行洋人的承保商?跪到前面来!”

潘伟成、梁天龙、梁天虎、张子俊等一班大部分行商跪到前面去。他们都是拿到洋船承保权的行商,还有少数几个拿不到承保权的行商,此刻便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李之新厉声道:“潘伟成!你是行首,你把保商制度说一遍!”

潘伟成只好回答:“夷船来华,一切贸易事务和日常事宜由保商负责管理和约束,如有违反,唯保商是问。”

“好!现在洋人公然示威游行,到总督府僭越告状!你们罪行滔天!如果皇上怪罪下来,不仅你们大祸临头,本官也难究其责!”

潘伟成无奈地说:“洋人力气巨大,且人数众多,拦也拦不住。”

“那你这样说是想推脱罪责了?”李之新拿起惊堂木猛然一拍,大声呵斥。

潘伟成一震:“末商不敢,末商情愿认打认罚。不过当务之急是阻止洋人不再闹事,洋人是因为不满加税而闹事,可否以这条与他们磋商?”

“混账!”李之新听后勃然大怒,斥道:“皇上六十大寿在即,内务府下令贡品必须达到奇、精、美!加税是必然要加的,我给你们一天时间,如果明天还见到洋人闹事,你们统统逃脱不了责任!退堂!”

行商们纷纷你看我,我看你,苦着个脸,退了下去。

旧患未息,新患又起。第二天,坏消息又传来,碇泊黄埔湾内一千多番船水手全部在光天化日之下脱掉衣服,只穿条裤衩大跳**舞。弄得附近的黄埔村民纷纷退避三舍,日常活动大受影响。

两广总督杨权怒气冲冲把李之新召去兴师问罪。李之新恼羞成怒,把十三行行商,买办,通事,下役统统抓去打板子。

可是于事无补,洋人越闹越大,最后竟公然朝天鸣枪示威。黄埔绿旗兵奉令前去威吓调停,可乘坐的矮小扒龙刚泊在高大的洋船身边,便被巨大的水龙射得抱头鼠窜。

为此,两广总督杨权心绪宁乱,惶惶不安。生怕朝廷获悉,怪罪下来,顶上红缨官帽不保。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鬼却偏逢鬼来。

这天,忽然仆人传信:钦差大人即将驾临。杨权心想钦差大人必定是为夷乱之事而来。一下子他的心简直像掉进了冰窟窿。因为夷船加税是他和李之新商定的主意。虽然洋人犯过,保商负责,但这次洋人游行的目的是抗议海关暴征横敛,一旦追究下去,总督、海关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自己并未上报呀,钦差从何得知?杨权已经来不及多想,赶紧带领一众官员上天字码头迎接钦差大人。天字码头坐落在永靖门外,原本是一座平平常常的民用码头。在雍正七年的时候,广东布政使在天字码头修建“日近亭”之后,就专门供接官之用了。

杨权远远就看见江面飘浮起的白雾萦绕着的两层官船,慌忙率领一众官员加快步伐,身穿官服的钦差大人已站在接官亭前了。

行完拜见礼后,杨权小心翼翼地赔笑问:“不知钦差大人远道驾临而来,所为何事?”

不料钦差大人竟喜言悦色:“皇上为表彰广东十三行操办贡品,尽心尽责,捐输报效,不遗余力,多次解决赈灾救难的燃眉之急,特派本钦差来,解决多年悬而未决的复立十三行公行一事。”

总督杨权闻言,一颗心放了下来,他连忙拱手谢恩道:“皇上隆恩,十三行永感于心。”又道:“钦差大人舟楫劳顿,请先到驿馆歇息,下官已经在珠江海鲜舫订宴一席,今晚为钦差大人洗尘接风。”

杨权把钦差大人恭送到五羊馆驿下榻,然后拜别。杨权喜忧参半。喜的是钦差大人这次来是为表彰而来,而不是惩罚。忧的是黄埔夷乱闹得这么大,钦差大人迟早会获悉。

他把李之新留下来商量对策,两人合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果:就是钦差大人一旦获知详情怪罪下来,就搬保商制条令出来,把责任都推到十三行保商头上。

钦差到来的消息风传整个十三行,弄得人人自危,正值夷乱高峰,钦差到来自然便是来寻罪问责的,张振骆和儿子张子俊一合计,打探出钦差下榻五羊驿馆,便心急火燎来拜见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一到来,便听说有十三行行商求见。心中很奇怪,便立即召见。

张子俊肃整官服,恭恭敬敬向钦差叩了一个响头后,便弓着腰禀陈:“末商是十三行行商张子俊,关于黄埔夷乱的事深知内情,特来向钦差大人道明因由。”张子俊自作聪明,其实钦差大人对黄埔夷乱一点也不知道。

但钦差大人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不动声色:“本钦差正是奉皇上之命,前来调查黄埔夷乱一事,基本情况本官都已经掌握。但不知是否还有人知情不报。张行商既知详情,可将详细情形一一道来。张行商这种对皇上一片忠心耿耿之情,本官回宫后一定如实向皇上禀明。”

张子俊叩头谢恩后,便把黄埔夷乱整个事件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他说:“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恒义行梁天龙承保的东印度大班朗德领头策划造成的,保商梁天龙应负最大责任。”

钦差大人不动声色,点点头说:“张行商,你报上的情况很有用,本钦差一定调查清楚,你先回去吧。”张子俊告辞而去。

钦差于是亲往黄埔港口视察,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黄埔驻军乘扒龙船前往规劝夷船水手,夷船水手竟统统向下射尿,弄得驻军狼狈万分而逃。

钦差震怒万分,地方上办事不力,柔夷纵夷,竟到如此地步。回到驿馆后,马上差人把两广总督杨权召来质问。杨权见事已至此,也不敢再欺瞒,赶紧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搬保商制度出来。说洋人虽然是因加税而闹事,但最大的责任在于保商约束不力,才让洋人有恃无恐。

审判大会在十三行公堂里举行,三声炮响后衙头高喊:“升堂!”钦差大人走上暖阁正中案台后的座椅上端正坐下。

两边的衙役拿着水火棍敲着地面,口喊:“威武。”总督杨权坐在下面的右席上。李之新作为罪人之一和行商们依次走入,跪在公堂下面。

忽然公堂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传来行役的喝斥声和洋人的高叫声。一个行役进来禀告洋人要到钦差大人面前告状。

钦差大人吩咐衙役带洋人进来,以朗德为首的洋人听闻传唤,一窝蜂地闯进来。

钦差大人着令行商们暂时起身分站两边,让洋人到前面来。天龙趁起身的时候偷眼看了一下钦差大人,惊奇地发现那个钦差大人竟然是皇上的近身大臣刘统勋。上次护贡进京皇上接见他时,刘统勋也在场,天龙因此认得他。

一班洋人以西洋礼节行鞠躬礼。刘统勋虽然生气,但又不便苛责,因为皇上几次三番下旨要求既要防夷也要柔夷。

刘统勋拍打惊堂木:“尔等洋人为何告状?一一道来!”

朗德鞠躬答道:“启禀钦差大人,我们要告的是海关监督李之新。我们本来税费负担就过重,重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各种各样的税收有差不多一百种,而我听说你们户部规定的才是十多种费用。我们远渡重洋,经历重重考验,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到达贵国来进行贸易。而你们的监督李之新却巧立名目,今年每条船都要多征很多两银子,不给就叫我们滚蛋。难道我们历尽千辛万苦而来,就是为了被你们剥夺得血本无归,一毛不剩吗?”朗德满肚怨气地说,他的普通话还算流利。

刘统勋沉吟一会,说:“这个本钦差自然会调查清楚,如若属实,有关人员依法严惩,户部规定的税收也会恢复正常。但尔等要遵守我们大清律例,立即停止你们的不当行为。”

朗德听钦差大人立即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不禁大喜。难道这就是中国人口中救苦救难的“包青天”?专门为了搭救他们而来?他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尊敬的钦差大人,多谢您为我们主持公道。但我们还有要求:我们强烈要求恢复人身自由,撤销行商制度,来避免行商们欺行霸市,强行垄断。还有,贵国最好开放所有的海岸,让我们外商可以与你们散商自由贸易,平等贸易……”

朗德侃侃而谈,对自己编织的美梦悠然神往,越说越眉飞色舞,似乎看见胜利在望。殊不知公堂上刘统勋脸已勃然变色。

刘统勋用力把惊堂木一拍,打断朗德的幻想:“放肆!”刘统勋声若洪钟,把沉醉中的朗德吓了一跳,只见钦差大人大发雷霆起来:

“大胆夷人!竟敢抗上作乱!一口通商、行商制度乃我天朝皇帝钦旨,尓等只是藩属来朝贡的,竟敢妄议我大清朝国政,该当何罪?”

朗德一阵心慌,但他并没有被吓倒,他强硬地说:“那我们为了自由,会继续抗议下去!”

刘统勋冷笑着:“区区藩属,不自量力,你们再这样冥顽不灵,抗旨不遵,我就启奏皇上,裁切了广东口岸,让你们永世不得来大清贸易!”刘统勋目光如剑,恶狠狠地盯着朗德。

朗德和刘统勋对视着,他脑袋飞快地转着:想到国内商人等着要的丝绸、中国茶、瓷器,想到每次航行虽经苛捐杂税但还剩下的大把银子,想着他们上等商人在十三行里虽不能进城,但其他都与本国上流社会无异的舒适生活。甚至还想到下等水手们虽然严格限制自由,但有时也会明禁暗驰……

他的目光软了下来,他恭声谨气地说:“钦差大人,我们听您的,我刚才说的后面这些只是提议,仅供贵国参考。还希望钦差大人能尽快恢复正常税收。”

刘统勋点点头:“这是本钦差分内之事,尔等先下去吧。”一班洋人灰溜溜的退了出去。李之新与众行商又慌忙跪了下去。

刘统勋拿起惊堂木又一拍:“李之新!洋人朗德告你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可有此事?”

李之新一阵哆嗦,颤抖着说:“下官也是为了在皇上六十大寿时进贡更多更奇的贡品,已征得总督大人的同意,并无私心呀!请钦差大人明察啊!”

总督杨权恶狠狠地盯了李之新一眼,无奈地说:“此事下官可以作证,内务府今年下达皇上旨意,叫办钟表和西洋金珠奇异陈设和金绸缎、银线缎或新样器物皆不必惜费。”

刘统勋又问:“朝廷为你们进贡奇珍异宝,每年拨款五万两,难道还不够用吗?”

杨权据实回答:“远远不够。拨下的银子有一半都花在了运输上,光今年花在钟表上的钱就达到了10万两。不够之处就全靠行商捐输和征加税收上。”

其实他还有不敢说出的内幕,以往凡是朝廷下旨需要备办的珍奇贡品,海关监督都是下令要保商搜购的。但是保商通常付出款后,却只能收回货价的四分之一左右。

刘统勋沉吟了一会:“本钦差自会将情况奏明皇上。你是由皇上亲自派出的人,你的罪由皇上定夺。”

李之新叩头谢恩。刘统勋脸色突然严厉不已,一拍惊堂木:“不过此次洋人如此大胆,目无法纪,公然挑衅我大清律例,实是开埠以来闻所未闻,我大清天朝国威受损,你们说,谁来承担责任?”

潘伟成这时出列:“钦差大人,末商是行首,理应承担全部罪责!请钦差大人赦免其他行商。”

张子俊本来还想出来指证梁天龙是夷首朗德之保商的事,但见行首大义凛然地承担起所有责任,相比之下,自己的小肚鸡肠显得实在龌龊,弄不好还落个搬弄是非,相害同行的罪名,因此他刚伸出去的脚又很快缩了回来。

刘统勋点点头:“嗯,很好。你是个有担当的行首。但是法不容情,既然制定了法律,就要依法而行。你是行首,但无力平定夷乱,着依法革去行首之职位,凡是闹事夷人的承保商,每人罚银三万两。上缴国库,你们服不服?”

“服!服!多谢钦差大人!”各行商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被抄家流放已经算万幸了。

众人正等着钦差大人喊退堂,好快点回家去换洗被汗浸湿的官服。谁知钦差大人不慌不忙,话锋一转,又问:“各位,你们十三行以前可成立过公行?”

他的眼睛看向梁天龙:“梁行商,你说说!”

“回钦差大人,十三行曾在十多年前成立过公行,但后来由于各方面的原因不到一年时间又被逼解散了。”天龙回答。

“哦,是什么原因呢?”刘统勋很感兴趣地问。

“听我父亲说,是由于外商不满公行控制商品的价钱,于是花重金收买有关人员,又利用十三行与广大散商之间的矛盾,致使公行亏损,最后被迫解散了。”

刘统勋说:“现在情况不同了,皇上派本钦差亲自来落实恢复公行制度。十三行自成立二十多年来,为国库税收作出了巨大贡献,但没有公行,没有组织,十三行就如同一盘散沙,达不到垄断的目的。时代在变,西洋商团越来越多,粤海关将越来越繁荣,到了恢复公行制度的时候了。只要你们奉公守法,精诚团结,粤海关就会长盛不衰!”

各行商一下子从刚才的沮丧转为雀跃,纷纷大呼万岁。

刘统勋又说:“蛇无头不行,本钦差在这里推荐一个人担任新的行首,他就是梁天龙行商。上次他护贡进京,皇上对他赞不绝口。不知各位以为如何?赞成的请举手。”

天虎首先举起了手。接着除张子俊一人外,全体行商都举起了手,通过由梁天龙出任新的十三行行首。

三天后,十三行公行礼炮声声,鼓乐齐鸣,彩旗招展,喜气洋洋。梁天龙头戴插着红色花翎的官帽,身穿崭新的三品官服,在众行商的簇拥下走进十三行公行,举行行首就职训示仪式。

公堂上挂有一幅名为“皇朝山海万国朝贡图”的大地图。地图上位于正中央的是大清帝国,面积几乎占了整个世界的二分之一,周围零零散散地分布着西班牙、瑞士、英格兰等若干弹丸之国,大地图两边配有一副对联:“四海连天万国恭顺觐朝贡,九州动地皇恩浩**赐贸易。”

梁天龙坐在有靠背的高大典雅的黄花梨雕花座椅上,清清喉咙朗声说:“各位同仁,本商受皇恩担任行首,深感责任重大。但本商非常愿意和大家一起荣辱与共,共商大计,共谋福祉,共同进退!望大家今后齐心协力,共振十三行!”

“对!今后大家齐心协力,共振十三行!”大家齐声说。然后大家观看行首书写新的行联。梁天龙心中的理想是“诚信为本,和气生财”,只见他成竹在胸,一挥而就:“朝贡贸易诚信为本通四海;钦命行商和气生财利八方。”

梁天龙写完后说:“各位同仁,按惯例此联写得好不好,大家可发表意见,若无异议此联就可作为新行联挂在公堂两侧。”

“好!非常好!”众行商一起喝彩,并鼓起掌来。

梁天龙欣慰地说:“本商万谢大家赞赏和支持。现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请大家各抒己见。本商根据调查,得知众行商对旧行规有些条款意见比较大,现本商将有异议的地方重新修订,力求体现公正、公平和公开,不知你们是否同意?”大家举手同意一致通过。然后展开讨论,气氛非常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