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忠烈

岑通永见韦虎臣沉默不语,以为他正在考虑需要帮助的事,继续说道:“贤侄,请放心,我田州府不收你一两白银,完全是友情赞助,而且自带粮草。”

韦虎臣谢绝道:“东兰州的事情是我的家事,岑叔倒是不宜过问,免得朝廷追问下来,说岑叔出师无名,自惹麻烦。”

“朝廷?哈哈,”岑通永笑道,“朝廷要管的事多了去,我们这边如果能指望朝廷,那就不会有我们所谓的土司了。你太天真了,贤侄!”

“希望岑叔不要强人所难!”韦虎臣说道。

“看看,爹!”岑猛叫道,“知道什么叫做好心没好报了吧?我早说过出兵东兰州要收犒劳费,现在好了,你做老好人,太便宜了,人家根本不相信你。”

岑通永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缓缓说道:“好吧,贤侄一意孤行,我也不强求。但是有困难一定要通知岑叔,不要把大好东兰州送给洛可或周边的小部落。你太年轻了,不知道世道险恶,唯有多多结交有用的亲戚朋友,才能管好一洲之地,单靠个人的力量是撑不了多久的。贤侄请先回吧,待到平北伯祭奠日,我再去和他叙叙旧。”

韦虎臣辞别:“多谢岑叔,小侄告退!”

岑猛依然送韦虎臣到镇外,路上,他笑问:“为什么不在我爹面前揭穿我?”

“没必要!”

“你比我想象中的可怕得多,”岑猛说,“抗倭的战场真的能把你磨砺到这种境界?可是,在新一代的广西狼兵里面,我永远是第一的!韦虎臣,你没有资格和我争!还有,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当年在敢壮山天狼教比武的时候,你记得那时顺洲的芩花吧?你们是对手,她居然说她‘记住你了’,现在她是我的妻子,我本来要带她来见见你,但她有喜了怕沾不得晦气,哈哈!”

韦虎臣暗道可惜,芩花嫁给岑猛,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韦虎臣不动声色,到了镇外才说道:“祝你好运!”

狼兵队伍避开小镇,继续踏上荒野中的大道,往东兰州行进。寒碧玉冰冷着脸,愤怒道:“这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是谁?我真恨不得杀了他,虎臣,你看,出征回来的田州狼兵都不想跟他回家!”

“他是田州土司的儿子,横蛮惯了,不招惹他便是。”韦虎臣说,“今晚过后,明天就能抵达东兰州,碧儿姐,我娘见了一定很喜欢你!还有我爷爷,他想要一个孙女想了一辈子,把府里的玲珑姐当孙女了,以后多了一个,他一定高兴坏了!”

“嗯……”

东兰州武篆城内外笼罩着一团悲怆的阴云,到处都似洒满了火药,有一股怒火一点就燃。留守的狼兵副狼主洛可原是几个千夫长中最年轻而最骁勇善战的首领,现今,他将留守狼兵主力暗中调集到银海滩操练备战,同时,在整个东兰州各路关卡都设置了严密的岗哨。韦虎臣率领狼兵进入东兰州,看到守关的狼兵都披麻戴孝,一副要冲出东兰州去跟人家拼命似的。韦虎臣一路通行到武篆银海滩,看到一千多名留守的狼兵将士戴着孝帕,在操练阵法。洛可是留守东兰州的唯一副狼主,暂代土司之职位,韦正宝率兵出征的这段日子将东兰州管理得井井有条。当下,洛可带领十几名部下将领跪迎韦正宝柩棺,然后派人接替田削峰的护棺卫队。狄飞、田削峰,和韦虎臣的堂叔韦正楠等人秘密筹备建陵入土的事宜,同时派兵给遇难狼兵家属分派抚恤金,银海滩上女人泣悲啼声响成一片……韦虎臣拜见了爷爷韦祖宏和母亲,见到了带着重孝的弟弟韦虎麟和堂弟韦琦,族人会晤和悲切之后,大家擦干了眼泪,将韦正宝的灵柩移到武篆城的土司府,设下奠坛。洛可依然在银海滩练兵,而出征归来的狼兵随带飞和田晓峰负责建陵,选地在与银海滩遥遥相望的旧洲山麓一个名叫“名望坡”的风水宝地。

那地、靖西、田州土司都派了代表前来拜祭。而天狼教东兰州分舵舵主、田州天狼教主莫风,亲自带领教众负责做法事。

夜,整个武篆城灯火像繁星般燃亮着。韦虎臣接见白天前来吊唁的客人已毕,他独自一人走上了通往银海滩的山中隧道。隧道中有多处机关重地,藏着狼兵的武器弹药,分配有狼兵把守,更有一处“决室”,那是土司和副狼主们议事的密室。决室在重地的中央,门外有最忠心于土司的狼兵守卫,只有副狼主和土司有资格进入这个石室。韦虎臣脚步无声无息,飘过空空的走廊,里面空无一人:守卫是平时站岗,一有副狼主级别的人物进入,他们即退出。韦虎臣一进入决室,就看到石桌上摆满了一摞古书,而石桌旁围着六张石椅,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全副武装的副狼主洛可……

韦虎臣新任土司,刚刚有资格进入决室。所以,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洛可三十岁的样子,高瘦颀长,双目炯炯有神,看向韦虎臣。韦虎臣也盯着他,两人的目光擦出了无数的火花。半晌,洛可躬身道:“副狼主洛可参见少主!”

韦虎臣淡淡道:“洛哥辛苦了,不必多礼!”

洛可连忙从怀中掏出代土司令和一封信,道:“少主,这是土司大人出征前留给我的两样信物,还请少主收回和过目。”

韦虎臣接过代土司令牌,然后开启了那封封面空白的信,就看到了父亲韦正宝的笔迹:吾儿虎臣,当你有机会看到为父的笔迹,父亲瞑目矣。凡事与副狼主洛可秘议,在狼兵中,他是黑脸,可以看清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的强大,会遭人嫉妒和暗算。为民,或为国家,你们都要完成这份责任。

韦虎臣看完,说道:“我见过田州岑猛了,他们变脸比翻书还快!”

“那就好,”洛可道,“狼主噩耗传来之后,狼兵都在等你回来。现在我把主力都收缩在这里,想看看周边势力的异动。岑通永什么意思?”

“他可算是我父亲在世时唯一的盟友,可能有另外的势力在暗中怂恿。岑猛颇有野心,但无碍。”韦虎臣冷然道。“他们都说洛哥你会趁机夺取我的土司之位。”

“哈哈!”洛可毫无顾忌地长笑起来,“好一招离间之计!”

洛可说罢整理浑身上下的衣装,然后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此生只跪过平北伯,这次,还请少主也接受洛可一跪!我只要在世一天,就决不对会土司列祖列宗不敬!”

“洛哥!”韦虎臣慌忙搀起洛可,“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最早的狼兵少年王,是看着我成长的,现在,你才是留守狼兵精神的顶梁之柱。你我兄弟二人,还有许多大事要做,隔心的话,从此以后休提。”

洛可这一跪,诚心是真,但见韦虎臣来抓住自己,就连忙使出定身劲力,想试试韦虎臣的武功。他双脚半曲,犹如不动的岩石,却见韦虎臣轻描淡写地抓向自己的手臂,接着全身一麻,身不由己就随着韦虎臣的手势站了起来。洛可当下惊疑不定,只听韦虎臣说道:“这次我狼兵损失太大,没有两三年恢复不了元气。但只要有洛哥坐镇,加上抗倭回来的田叔和狄叔,我们依然是广西狼兵中的头狼之师。”

“少主,”洛可道,“我的职位是从原来的副狼主韦正楠手中移交出来的,有的人恐怕要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

“我堂叔的身体不行,退了好,我父亲的抉择是对的。这几年,狼兵队伍在你手下强大得嗷嗷叫,这是谁都看得清楚的。只有对我东兰州不怀好意的人才会提及此事。”

“少主,你主持大局,我来执行练兵!”洛可道,“这次我们虽然狼兵人数锐减,但经过战争都是精英,不出三个月,我们又可以出征了!”

“你不是曾经不赞同我父亲出兵抗倭的吗?”韦虎臣道……

七天之后,朝廷派兵送来大批抚恤金,韦正宝的尸身按朝廷三品烈士葬礼安葬。又三天,东南总督张经派来一支骑兵,送来朝廷对狼兵九连山抗倭杀敌的奖赏,并且送来了正式土司委任书,还送来了一副惊动西南大地的牌匾:武宗皇帝亲笔题写的“忠烈”两字!整个广西东兰州沸腾了,韦虎臣的土司地位从这一天起稳若泰山!试想,连京城皇帝都知道这遥远桂西北的韦虎臣了,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葬礼过后,金装的气势磅礴的“忠烈”牌匾高挂武篆城土司府大堂。周边各州的名人陆续前来观瞻皇帝墨宝,然后到名望坡韦正宝陵墓祭拜。各州土司纷纷派人名贵的礼品和交好的密函,整整忙了三个月。一天深夜,韦虎臣贴身衣袋里的《塑心经》微微震动起来,韦虎臣心下异然,连忙取出,只见册子当中的其中一页画着一只信鸽,现在信鸽正在闪闪发光。这只信鸽韦虎臣看过无数遍,不明其意,当初王阳明更是没对书中内容有丝毫的交代。书中偶有字符都是王阳明亲笔所书,纸页上也有少许花草之类的植物,有一只大鸟似的信鸽,似插画,也正常……纸上的信鸽越来越亮,纸页轻微地抖动起来,接着空中传来细细的滑翔和鸟类的拍翅声。“咕咕”两下鸣叫,一只信鸽穿窗而入,停在摆着《塑心经》桌子上,韦虎臣惊讶得突然站起身来——信鸽的腿上,绑着一个装信的小圆筒!韦虎臣惊骇之余,连忙取下圆筒里的信笺,正是王阳明的手书:虎仔,吾听闻九连一役,恨不能亲到平北伯墓前一拜!吾丞驿期满,回余姚老家,与豆豆母女于归途中。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王阳明在纸页中设置了信鸽联络的坐标点,这和狼兵千里传信的“红山刁”信使——红鸟一个道理,只是红鸟是只能“闻香而至”,那香料是驯鸟人长期使用来熏陶红鸟嗅觉的宝物,常人根本不知道研制方法。韦虎臣当下简短地写了回信,信鸽连夜飞走……

韦虎臣和三名副狼主开始在银海滩大练狼兵,喧声震天。东兰州的少年一批批加入狼兵队伍中来:韦虎臣让他们看到前途和希望——十四岁的土司,皇帝都惊动了的抗倭大英雄!同样十四五岁的他们,为什么还在乡间放牛骑马?为什么还在纠结于邻家的窈窕淑女而做偷窥的君子?为什么还在乎村落之间的小小恩怨而愤怒相向……当兵去吧,狼兵,那前朝被称为“上帝的鞭子”的狼兵,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的天狼?银海滩上,韦虎臣几个月以来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笑容,吩咐洛可:“按规矩来,家里独男丁的不收。汉、壮、瑶、彝、毛难各族不论来处,全收!洛可,我准备离开东兰州一段时间。在这里终究是井底之蛙,我要去寻找带领狼兵飞出井底的翅膀。光有兵法和武技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眼界。我不在的时候,由你来暂代天狼主,我堂叔韦正楠暂代土司,为狼兵后勤总管。哈哈,从今往后,天狼主为尊,土司为辅。”

“少主英明,韦正楠确实是发展耕种的一把好手。我狼兵在你提出的改革以来,练兵和种植结合,确实有望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发展和超越以往。”洛可道,“老土司,还是不放心你把权利交给我吧?”

韦虎臣道:“我爷爷?有田叔和狄叔在,他是很放心的。过了三月三,我就出发。还有几天时间,这几天你召集所有百夫长以上的将士,我亲自传授他们武技,然后跟他们交代我的志向。”

“那,寒碧玉小姐跟你一起?”洛可问道。

“洛哥,她和我一样,心里没有走出阴影。”韦虎臣笑道,“我传授你的大乘功,要勤加练习……”

农历二月的霏霏细雨中,寒碧玉常常一个人在银海滩的山巅眺望远方。“要是我也生长在这穷乡僻壤,有一个粗布裙衩的母亲和一个老实巴交的父亲,那该有多好?”她眼见桃花在枝头冒出了花苞,溪水潺流像是情人之间的细细低语,不禁对自己飘零的身世感慨。“罗雷哥哥,愿你的世界也是这般的美丽可人……”

“碧儿姐,”韦虎臣出现在她身边,打断她的忧思。“明天,我们就出发……”

“去哪?”寒碧玉惊讶地问。

“我想,我应该去寻找钧天剑的来处。是它给了我新的生命。”韦虎臣的白发在微中飘飞,“能造出如此利器的人,我一定要见见他,有他的帮助,我狼兵就是一支天兵!”

“谢谢。”寒碧玉说道,“江湖似海深,也是你最好的磨刀石。我们姐弟俩就去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