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遇大旱五谷未登民饥荒

仓促救人者,唯灼艾为第一。

——宋·李闻人《备急灸法》

31 求雨:天不开眼

“今年看来又要大旱。”一位患者一边接受着西门羲的灸疗,一边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外皱着眉道。

另一名患者咬了咬腮帮,也望了一眼门外照在树上的阳光道:“哪是什么‘看来’,就是旱了。你看,那外面的树都打着蔫。”

西门羲一边施着灸,一边也说:“听说地里的庄稼点火都能烧得着了。”

“可不是!”

他们正说着,突然,村中传来一声锣响。

“打什么锣?”皱着眉的有些惊讶。

“唉,这个时候响锣,八城是族里要祭天求雨。”咬腮帮的叹息了一声。

果然,随着锣声,一个声音一路走了过来,边走边沙哑着喉咙吆喝道:“各家各户,无论男丁女娃,都去八亩半求雨呀。”

八亩半是一块在田地中间辟出来用作打谷的谷场。

“好了吧,我得去。”皱着眉的看了一眼西门羲。

西门羲收住手,对所有的病患道:“能动的,都去吧。”

“西门秀才,你也去?”咬腮帮的问道。

“他还要治病人呢,哪得空?”皱着眉的说,“我们去就成,老天会知道的。”

“我也去吧,你们都去了,正好没病人。”

“那我们一起走!”

于是,西门羲拿上他平时随身带着的灸包,与一帮病患一起从灸馆中走了出来,随着人群向八亩半拥去……

这是西门羲这几年来第二次与大家一起去求雨了。

上一次,还是两年前。

两年前的两年前,西门羲从五台上清凉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送了康熙大帝一个青花瓷灸器回来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西门艾灸做得更好,只有更好,才能对得起那收藏了他灸器的皇上。可是,天不遂人愿,正当他专心致志地研制他的灸艺时,一场大旱,将整个平阳地区旱得颗粒无收,穷得百姓们,都恨不能卖儿卖女,这种境况,让西门羲还有什么心思研学!只好与村民们一起,每天抬着猪头,去地里求雨。

没想到,这还没过上两年,就又旱了!

锣声在前面有气无力地响着,等到西门羲他们踉踉跄跄地赶到时,仪式已经开始了,请来的道士正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张抬筛(用竹篾制作的,用来筛下谷物;当然,也可用来抬器物),抬筛上有一个瘦瘦的猪头,法师围着它,一边跳着不时地敲着他手中的法器一边嘴中念念有词。一村的人,先来的在前,后来的在后,全都跪在地上,看着道士。

道士跳了半天,大概见所有的人都到齐了,这才停了,改成了拜——

手里拈一炷香,道士对着猪头深深一鞠躬。

众人对着猪头双手着地一磕头。

道士再鞠。

众人再磕。

三躬三叩之后,道士开始领祷:“天神呀,宇宙的创造者啊,请您赐下甘露滋润山川——”

“滋润山川!”众人一起诵祈。

“滋润河流——”领祷。

“滋润河流!”

“滋润我们干涸的田亩——”

“滋润我们干涸的田亩!”

如是几遍后,道士开始唤起众人,指定8名劳力,抬起抬筛;再指定12名少女,走在前面。少女过后,是锣鼓;锣鼓后面,是抬筛;抬筛后面,是众人。大家在道士的带领下,开始绕着田亩转圈,一边转着,一边仍在道士的领祷下祈告着……

这样地转了一圈,便是过午,不仅一滴雨星没有求下来,反而那太阳却越来越毒辣。

可是,没有一个人质疑这祈祷。

大家一片虔诚地仍一边绕着,一边继续祷告,只是那祷告的声音,却渐次小了下来。

“我不行了。”

随着一个干渴的声音,一个人倒下了。

一个人倒下了,仿佛像是传染一般,接连又倒下了几个、十几个……

最后,连那道士也倒下了,人们这才停住,将那猪头挂在一棵大树上,意思是让它离天更近一些,方便雨神看到并下来食用。

只要雨神一下来,那雨自然也就下来了。

“西门秀才,救救我娃吧,她不行了。”一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在前面嘶哑着。

西门羲其实也早已疲惫不堪,又热又渴又饿,但他还是硬撑着走向了嘶哑,原来是那12名少女中的一个,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浑身**,呼吸浅促,她母亲正抱着她嘶哑地呼唤着。

西门羲上前半跪下,取出随身带着的灸包,从中拿出一些艾炷和一小撮盐,在她母亲的帮助下,将那盐轻轻填入她的神阙穴,开始施灸。

几壮施下后,那少女的面色才转了过来,接着,呼吸也平稳了起来。

西门羲这才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起身道:“醒过来了,不过,还是要到我灸馆中去再灸一灸才能无碍。”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少女扶上了她母亲的背。

母亲的身子立即弯成了一张弓,但她还是背着女儿,在大家的帮扶下,一步一步地向村中走去。

回到灸馆,西门羲一边继续给那少女灸着关元、气海穴,一边给那些一样中了暑的,根据阳证还是阴证,分别替他们灸着或大椎、曲池、合谷或肾腧、阴郄、太渊等穴,直忙到日落,才得空坐下来自己给自己也施起灸来,因为他也早身热大汗不止了……

可即便这样,夜晚的天空,仍是繁星密布,连一丝风也没有。

第二日,又是一轮大太阳。

“庄稼没指望了。”

人们或坐在门槛上或坐在树下望着一片焦黄的田地,失望地不知是说给天听还是说给地听抑或是说给自己听着地说着。

好在,这个时候,新开河里还有点积水,勉强可以供着一村人的“饮”,至于“用”则只能说是一种“想象”了。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秋天,那“饮”,也渐至断了,以至于最后,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没有水,人还怎么活!

开始有人逃荒。

可是,常言道“水淹一线,天旱一片”,整个平阳府,又有哪一块没遭到这旱!

人们只能逃往外地。

而外地,也开始有人来到平阳——这“有人”不是别人,却是一些人贩子,他们将那些或饥渴或饥饿的先是少女后是妇人贩出去,卖作他人妻。甚至后来在少女和年轻的妇人们贩尽之后,有一些贩子,竟想出了一个“囊摸”的法子,将那些人老珠黄者也贩了出去。

所谓“囊摸”,就是人贩子将那些贩来的女子不分老少,装入布囊,抬入街市,悬榜招买。只要能拿出5斗粮或钱两吊的,便可随意挑一布囊。只是,这“挑”,不能打开布囊。因不能打开,便看不到囊中女子的年龄与容貌。由是,闹出许多个“不应该”来——

有一少年男子,凑了两吊钱,取了一个布囊很高兴地背到家里,可当他打开来时,不禁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原来囊中装着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婆婆,用来做他祖母还嫌年长,休要说做妻子了。

一个老翁,老年丧偶,便拿了5斗米挑了一只口袋,原想买一个老妻,以慰暮年寂寞。谁知打开布囊,却是一位妖娆的美人儿,老翁不禁喜出望外,乐得一张瘪嘴合不拢来。他这厢高兴,那边美人却十分怨艾,想她一娇娘,怎甘心跟了这一老翁。恰好旁边一个少年买了个老妪,也正在发愁。于是,美人悄悄向那少年丢了一个眼色,少年立即会意,两人一个撇了老妪,一个丢下老翁,手拉着手,很亲热地转身便走。老妪深知自己年老色衰,配不上那少年,只呆立在那不做声。可那老翁却不干了,忙三两步赶上去,拉了那美人,对少年怒道:“她是我买来的,怎么敢与你走?”那少年听了,将两眼一瞪,喝道:“谁是你买的?”然后指着那美人说,“她是我的妻子,也是刚买下的。你这把年纪了,难不成还要冒认别人的少妇!”那老翁一听,不由火星直窜,大喝:“说什么话呢,这小娘子明明是我刚刚买下的,怎么成了你的?青天白日,容得你这样无赖吗!”少年也不示弱,大骂:“你这个老头好不讲理,明明是我的妻子,却怎么是我无赖?你这年纪怕是活在猪狗身上的吧!”老翁一听,越发地咆哮;那少年呢,也声嚣如雷。一老一少,为了一个女子,开始由斗嘴,接着是扭在一起,再下来,却大打出手。弄得旁观的人围了一大圈,看稀奇。这时,被那少年撇下的老妪也走了过来,少年看见后,一指她对众人道:“列位看这老头是不是无理取闹?他买的妻子他嫌老,见俺买的年轻,便讹说是他买的。列位替我想想,我能舍吗?”众人听此一说,不由便来责怪老翁,说你这一大把年纪了,即便那个少妇是你买得的,回去也没什么用处,况且那少妇未必愿意呢。这位老太,与你年纪相仿,是不错的一对。这样少配少,老配老,倒也天凑的姻缘呢。老翁一见众人都帮着那少年,气得胡须不由根根倒竖,一手拉了少年一手拖了少妇,大叫道:“反了反了,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公理了么!”于是,众人反过来又来劝那少年。少年自是不肯。当下里,两人僵在那。正在这难分难解时,恰一游巡官经此路过,见众人围如堵墙,以为有人闹事,便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少年眼快,一见来了一个官爷,忙朝他唱了一个诺,把自己如何买得一个少妇,这老翁要冒认的话,从头至尾,申述了一遍。游巡官听完,转过头来询问老翁。那老翁听这少年一番胡说八道,早气得手脚发抖,面色铁青,颈子涨得很粗,青筋根根暴起,只是在那指天画地,却发不出声音来,哪里还能说得清楚?游巡官见状,把手一挥,制止了老翁,然后转向少妇,问道:“你心上如何?”那少妇自是指着少年道:“他既买了我,我自是她的人了。”游巡官听完,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们走吧”。可那老翁哪舍得,着急要追,却被游巡官伸手拦住了,说:“你这老儿,人家买了少妇,干你甚事?”然后一指那老妪,“快领了她回去吧!”老翁哪里肯听,还要倔强,惹得游巡官不由性起,霍地拔出腰间佩剑来,大声道:“你走还是不走?”老翁一见,慌得“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这才作罢。

还有一个老儿,是个员外,也出了两吊钱,想买个少女纳作簉室。待打开布囊,果然如愿,是一个俊俏美佳人。喜得老员外眉开眼笑,可正要弯身牵了那佳人,不想,那佳人却两眼含泪,一下跪在他面前,口中却娇声出一句“舅父”,原来这俊俏美佳人不是别个,正是这员外的外甥女……

这样的荒唐事,几乎天天都有。

看着这卖儿卖女的惨象,西门羲心里怎么也不安。

可不安又能奈何?他既不能给他们吃,也不能给他们喝,更不能将他们统统买来!

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祈求老天开恩,早点下起雨来,以救这一方百姓。然而,那用猪头绕地都求不来的雨,他一介灸医,又岂能求得?

好在,一冬滴雨片雪未下的老天,在第二年二三月间,却睁开了眼,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雪……

32 裹腹:疑难杂症

那天,天一如往日,灰蒙蒙。有风,刮得树梢也像饿得有气无力似的呜呜地呜咽着。冷。路上几乎看不到人,除了西门羲的灸馆门前偶或露一下人影。但那人影只是偶或露一下,只一下就又缩了进去。

有些屋子里像那人影一样偶或传出一两声或诅咒或祈求的声音。诅咒的是天,祈求的也是天。诅咒的咒天不死,祈求的求天开眼。仿佛天死了,苍生便能复生;天开眼了,山河就会葱绿。

“下雪了!”

不知从哪传出来一个声音,惊疑、欣喜、抑扬,但没有一个人出来。也许人们以为是谁想雪想得得了臆症,也许人们以为是谁临死之前的最后一个期愿,也许人们以为是谁在对着老天发着恨……总之,这声惊疑、欣喜、抑扬的“下雪了”声音,像被那落叶一般,被风给吹得在墙角乱转,就是飞不起来。

“下雪了……”

又是一声。

真的下雪了吗?

有的门吱呀地开了一点缝,接着便吱呀呀打了开来——

“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

这从去年春天盼到今年春天的雨雪,终于,来了!

人们一下全拥了出来,尽管站在或门前或场前的人稀稀拉拉(之所以稀稀拉拉,是因为其他人或没有躲得过饥饿在冬天的寒冷中逝去,或早在旱时背井离乡逃荒去了外地),但每个人都仰着一张笑脸,不时地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去抹着,仿佛是让那正斜斜地飘落下来的雪给自己“洗”一把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洗脸”的“脸”。

雪不大,也没有“花”,只那么细细的很轻的一小片,落到人们的脸上便化了,化得甚至连个“水”字都称不上,但即便是这一点点,也仿佛一下润进了人们的心田。

心田里只要有水,就会发青!

第二天,雪在地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人们踩上去,正好可以留下一个黑黑的脚印。人们期望老天还能再下点,最好能将新开河河底铺满。可是,老天很吝啬,就下了这么薄薄的一层。

不过,有这一层雪,化成春水,春天就有了颜色。

没过多久,那干涸了整整一年的地上,远远地看去,开始有了一片嫩黄,接着是一片嫩青,再接着,则是一片嫩绿了——但这是远看。近处,却只是那么星星点点地散着一些颜色,或草,或野菜,或树的枝梢。

有了这些黄青绿,就有了希望。

人们在焦急地等待着。

等待很快就有了结果——新开河里,不知长出了一种什么植物,在地面上的叶不大,绿也不那么浓,但它埋在河床泥下的,却是一个个如白萝卜大小的人们给它起名叫“黑白黄”(因为它的表皮是黑的,但剥开来,里面却是白或黄的)。

第一个挖到黑白黄的,是一个叫小炊的孩子,他原是到河里准备抠抠看有没有泥鳅,可是泥鳅一条没抠到,却抠到了一根如萝卜大小的东西,剥开来,尽管带着一股浓重的野药味,但咬一口,水津津,并且竟然还带着丝儿甜味。于是,他也不言语,只一个人一个劲地边挖边吃,直到吃得躺在了那,动也不能动,他娘还以为他不知饿死在了哪,也没出来寻找,直待天黑一轮满月升起一丈多高,一个从地里寻吃食回来路过的邻居看见了,回去告诉(按常理,他当背了小炊回村去,可他自己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哪还背得动),她才知道。

当他娘好不容易将小炊弄醒过来,他竟然咧着嘴只笑着不说话。

“小炊,你怎么了?”他娘看着瘦得皮包着骨头的小炊的肚子却圆鼓鼓的,一边替他抚摸着,一边揪心地问。

可小炊,却只是傻傻地笑着。

“你是要丢下娘一个人了吗?”

“娘,给——”不想,小炊竟然从他身下抽出一根“萝卜”来递给娘。

因为黑白黄的皮是黑的,就像那萝卜被泥裹着一样。

娘不由吃了一惊:“哪来的萝卜?”

小炊又傻傻地只顾笑上了。

娘不由四下里看了看,看到小炊挖的一个泥坑又一个泥坑,他这才明白过来,伸手在坑中抠了一把。可是,坑中除了泥什么也没有。

“那——”小炊在母亲的抚摸下,肚子嘟噜响了几声后,能动了,他指着一颗看上去发着几片叶子的植物,“抠。”

娘便半信半疑地伸手往下抠。开始还有些迟疑,但只抠了两下,她立即使起了劲地抠,因为她摸到了那叶下的粗壮的茎块。

很快地,一个大大的黑白黄便在了娘的手上,小炊示意娘剥开来吃。

娘便剥了,便吃了。

吃了黑白黄的娘,如小炊一样,一个还没吃下去,立马又去抠第二个;第二个刚吃完,又去抠第三个……第三个,吃完了第三个,娘的手却停下了,她毕竟是娘,不会像小炊那样傻吃傻胀。

“怎么了,娘?”

“小炊,”母亲突然紧张了起来,就着满地的清辉,四下里看了看,然后低下头,对小炊说,“赶紧将这些泥坑填平。”

“为什么?”

“要是别人见到了,你想,明天一来,那还有吗?”

“这不到处都是。”小炊笑着用手对着河床划了一圈。

娘愣住了。

愣了一会的娘还是道:“那我们现在就抠,多抠点,回去藏了慢慢吃。”

也许是那黑白黄吃下了,也许是因这吃食有了期待,小炊听娘如此一说,立即爬了起来,与娘一起抠了起来……

两人只顾埋头抠着,谁也不说话,直到抠得他们脱了褂子装,褂子装不下脱了裤子装,要不是春寒料峭,估计他们连**也得要脱下来(其实,他们根本也没什么**外套)。

“够了,娘。”

娘看看他们抠了如此一大堆,这才停了。

“这么多,娘,我们怎么搬得动?”小炊弯着腰将那兜得满满的褂子试了几试也没能试着背起来,只好停下来对娘道。

娘走过来,伸手帮着将那兜成一个口袋的褂子好不容易搭上了小炊的肩,却不想,小炊的小小身子立即就趴了下去。

娘望着可怜的小炊,想想叹息了一声,道:“你在这看着,娘多跑几趟。”

可是,没想到,那“跑几趟”的“几”只“一”趟,就被邻居发现了——

小炊娘吃力地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挨到了门口,不想,邻居不知是出来解手还是一直在担心着他们娘俩,见她回来,冷不防问了声“小炊娘,你背的什么呀”,将小炊娘惊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待看清楚正是告诉她小炊下落的邻居后,小炊娘想想,腾出一只手,从“袋”中拿出一根黑白黄递向他:“给。”

“什么?”嘴里问着,邻居的手却早伸了过来。

“剥开了就知道了。”小炊娘说完,赶紧地进了自己的屋。

那邻居三口两口吃了那根黑白黄,也不言语,一缩身子,躲在一捆柴草后,待小炊娘“探头探脑”地见四下无人,走向河床时,他悄悄尾随着,一直跟到近前,才被小炊娘发现。

“你个死鬼,也不吱个声,吓我一跳。”小炊娘见是邻居,知道瞒也瞒不住了,只好一边说着,一边指了小炊:“是我家小炊发现的。”

邻居是男人,只看了一眼他们抠的黑白黄,就知道了来自哪里,在小炊娘说出是小炊发现的时候,手早就伸进了泥里,只三两下,就掏出了一根……

就这样,一传三,三传十,都说别告诉别人,可待到天亮时,整个新开河里,却全是了人。

西门羲其实也早知道了村里人寻着了“吃食”,因为虽然大家都不作声,可那走路的激动的脚步,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他们的心情。他曾悄悄地站在窗前往外观察过,见大家都或扛着或抱着一包包的东西,喜孜孜地往家里走,只以为他们在外逃荒因了前些天的那场雪而带着各自在外乞讨来的“吃食”回来了,也没介意。

可到第二天天大亮后,他打开门,见门前的地上,竟堆了一堆夹着泥的像红薯却不是红薯似萝卜却不是萝卜的东西时,他才明白原来昨夜那些人影,并不是外出的人归来,而是村上人找到了食物——多么善良的百姓呀,当他们有一口吃的时,却没有忘记有恩于他们的西门秀才!一人丢一个,你一个我一个,也就一小堆了。

“这是什么?”陈梦朱见西门羲拉开门站在那发着呆,走过来伸头一看,不由也吃了一惊地问道。

西门羲拿起一个,看了看,闻了闻,这才道:“应该是种药材。”

“是黑白黄。”昨晚吃得饱了又睡了一个好觉现在精神十足的小炊正好经过,听到西门羲说是药材,顺嘴就接上了,“我给它起的名。”

“你给它起的名?”

“是呀。”小炊一扬头,“是我最先发现的。”

西门羲看看小炊,又看看手中的黑白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炊呢,以为他不相信,上前伸手从西门羲手中拿过来,抓过一头,一撕,就像剥香蕉一般地将那皮给撕了下来,里面果然是嫩嫩的白色,水津津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吃吧。”小炊将剥了一半的黑白黄重新递给西门羲。

西门羲再次闻了闻:“这能吃?”

“能呀,我昨晚就吃了。”小炊说完,骄傲地将肚子挺了挺。

“我尝尝。”陈梦朱见西门羲还在那犹豫,伸手拿了过去咬了一口,“好吃!”

“走,我带你们抠去——”小炊又挺了挺了肚子。

而他之所以说是“抠”而不是“挖”,是因为“挖”得有工具,而这“抠”,显然只是用手。

陈梦朱招呼一声,家里其他几个人就一齐随了小炊向河边走了去。

西门羲站在那想说什么,可嘴张了几张,还是咽了下去——他能说什么呢,这旱早旱得人们连树皮都没得吃的了,现在有这黑白黄,他还能说什么?

只是,莫名地,他心里有一种不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但三天后,他便知道了——那些吃了黑白黄的,却无一例外地,或胀得肚子如鼓,或拉得直不起腰来。

开始只是吃了这黑白黄的出现这些症状,后来(因为黑白黄很快被挖尽后,人们在这春天中,吃不动的除了石头吃得动的除了泥巴外,只要能塞进嘴中的,全都拿来吃)吃了任何东西,也都出现这样的症状。尽管西门羲将他的毕生所学拿来诊治,可还是每天都有人因这症状而死去。

开始,西门羲分别针对吃了黑白黄中“白”的和“黄”的患者不同症状进行不同的穴位施灸,因为吃了“白”的一般会胀肚子,吃了“黄”的,则拉肚子。可是,这两种不同的症状刚摸索出“有效”的穴位,那些吃了草、根、茎、叶的,也出现了这种怪症,他就现出十分的迷茫来了,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的疑难杂症!

看着每天都有人在他的眼前离开人世,西门羲的心,就像前些时候的干旱一样,只要点把火,就能烧着。

他没日没夜地根据不同的食源进行不同的穴位研究,以至他自己也不慎出现了拉肚子。

这一拉,让他似乎醍醐灌顶,让他突然想起来祖上的“未病防病,已病防变;以药助艾,辨证论治”的16字训,想肯定不是食源的问题,应该是一种传染或是感染类的病菌在作祟。

于是,他改变原来的探索方向,从病症本身入手施灸。

这一改,很快便见了效。

望着那些虽然填饱了肚皮却又因病瘦成了皮包骨的患者,一日日好了起来,西门羲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尽,又一种忧心让他忧心上了……

33 健胃:平阳新馆

尽管西门羲竭尽全力,将家里稍能掌握点灸艺的全都动员了起来,可那四方络绎不断的慕名患者,却仍一天多似一天,以至平阳府也派人上了门——

“西门羲,西门秀才在吗?”

西门羲正在帮着一位妇人施着灸,忽然门外传来问询,他还以为又是哪位慕名前来求治的患者,便示意了一下陈梦朱,让她去安排一下。

谁知,陈梦朱刚出去却又回了来,且神色有些慌张。

“怎么了?”西门羲也不由有些紧张。“又有人不治而去了?”

“不是。”陈梦朱道,“是——是府台大人差来的。”

“府台大人?”

“是。”没待陈梦朱回答,一个声音由外及里地进了来,有意地倨傲地问道:“谁是西门羲?”

西门羲这些年对官府里的人也算是见得多了,所以,根本没放在眼里,头也没抬,继续施着他的灸。

“谁是西门羲?”倨傲者站在那眼睛故意地不看西门羲。

“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西门先生不喊,却直呼其名!”一名患者不屑冲他道,“你要看病到门外去排队。”

“我是平阳府的差官。”

“哦,差官呀,你是来送药还是送粮啊!”另一名患者也有意地夸张地问道。

“没药也没粮。”

“那你在这咋呼什么咋?出去出去!”那名妇人这时已灸好了,边起身边挥着手。

差官站在那,脸色青一块紫一块,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这位差官老爷,找西门羲何事?”一边的陈梦朱见揶揄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问道,“是要治病吗?”

“敢问你是——”

“不要敢不敢了,我是西门羲,有什么事,说吧。”西门羲一边清理着手中的艾条,一边仍不看这边地道。

“西门——”差官犹豫了下,才抱拳微微一躬算是施过礼,“我们府台大人请你过去一趟。”

“有你这样请先生的吗?”先前冲他的那位患者冷冷地又道。

“那你道要怎么样请?”差官将眼睛瞪了起来。

“你们府台大人没教你?”另一名患者不知是嘲笑还是拿着差官玩笑。

“我们府台——咄,府台大人难道不是你们的府台大人?”

“咄,西门秀才难道不是你的西门先生?”

“咄,是西门先生难道不是你的西门秀才!”另一人指着前面的一个学着官差的声调。

“你们!”差官气得眼睛都要突出来,手指只乱点着,却说不出话来。

见差官那眦目的样子,病患们全都乐了起来。

乐声中,突然外面传来了一记锣响。也就是说,有官或是差的轿来了。

“看个病还鸣锣开道?”有人小声地嘀咕。

那官差却早已转身出了去。看着他的背影,西门羲站在那愣了愣,想大家如此捉弄他,也着实有些过了,于是,忙追了出去。

追了出来的西门羲看到一乘轿已然到了灸馆前,一名护轿的差役一边指挥轿夫停轿,一边对先前来的那差官施着礼,道:“府台大人吩咐俺,前来用轿接请西门先生。”

差官没有说话,却用鼻子哼了一声,让在了一旁。

那名差役便上前来,见了西门羲,躬身施礼道:“西门先生,我们府台大人身子不适,闻先生医术精湛,特命小的前来恭请先生前往府衙诊治。”

西门羲环顾了一下馆中的病患,皱了皱眉头。那意思是说,去一趟平阳府,一去至少十天半个月的甚至更长,这些患者怎么办?

那差役显然是经过府台大人训示的,忙躬身道:“请西门先生放心,新开河村西门一族,每人都将得到府衙的赈济。”

“给他们赈济?”这时差官说话了,口气仍是那么居高临下。

“这是府台大人的吩咐。”差役不卑不亢地道,“府台大人听闻是你来请西门先生,担心将事情弄砸,不放心,特又命我前来。”

“哼。”

“看来府台大人担心得没错。”差役说完,转向西门羲又是一礼,道:“如果这位大人有什么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西门羲咬了咬牙,想如果这府台大人要不是“身子不适”有求于他,会给他西门一族赈济吗?不过,医者仁心,府台大人也是病患,医者没有不给病患医治之理的,况且还能给新开河一村带来一些福利,且这位差役态度也是极尽恭敬了。

“你们请稍等,我这就准备一下随你们前往。”

“恭候。”差役退后一步,回到轿前。

先前的那个差官这时站在那,进不是退又不是,一张脸绽得如茄子般。那差役站在轿边佯作不见。可见,这差官平日里是个谁也不待见的主。

不一会,西门羲出来了,在差役的引示下,上了轿。

虽然这轿后来他并不曾再乘,但他这次一乘,却乘出了西门艾灸的另一片天地来,却是他此时所意料不到的……

一路上西门羲心里并不十分舒服,虽然有着轿可乘。他想,一个府台大人生了病,就动用轿来接,而这整个平阳府,有多少人在病着?况且,这一路“轿”过去,府台大人的病,要么早就不行了,要么就不治自愈了,他去了也白去。

可是,等见到了府台大人,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府台大人病了是不假,但他赶到时,已如他猜想的那样,快不治自愈了。但府台大人差轿前来接西门羲,绝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而是近来平阳府地,也出现了那种“怪症”,每天早晨都有黎民死于街道,府台大人看着,心中十分忧虑。恰在这时,听说新开河的西门羲用艾灸医治十分有效,于是,他派出差官前往邀请。

可派出后,他突然想起,这个差官是个武官,平时说话做事十分鲁莽,怕一不留心,将事情弄僵,于是,他立即又派出一乘官轿,差往新开河。想想,怕西门羲不愿顺就,便让差役说是自己病了,前来恭请。他想,他一个府台大人的面子,西门秀才想必是会给的。

果然,如他所料,那差官将事情弄僵了,要不是后面到来的官轿,西门羲恐怕确实难以成行。

当下见了府台大人,西门羲仔细观察,从他脸上并没有看出有多大病症,心下便冒出一路上想的心事,不由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西门秀才?”

“我笑了吗?”西门羲故作不知,“没有呀。”

“是不是笑我在这灾荒之年竟动用官轿去接你?”府台大人倒也直爽。

“确实有点。”西门羲也不回避。

“哈哈哈,好!”西门羲不由怔怔地望着府台大人,不知他这声“好”字是缘何。“果然是个医者。”

“大人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果然有一身医者所具备的傲气。”

“傲气?”

“对,不因患者是富贵还是贫穷,不因患者是达官还是平民,不因患者是年迈还是青少,在医者的眼里,都是他的病人!”

西门羲没想到府台大人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从心底里对他崇敬起来。

“所以,”府台大人见西门羲的脸上有了变化,紧跟一句,“我特地请西门秀才日夜兼程地前来。”

“可是,府台大人,您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病症。”西门羲皱了下眉头,“难道是大人的亲眷或是……”

“请你来,不是为我,也不是为我亲属随从,而是为了平阳的百姓。”

“平阳百姓?”

“是!”

接下来,府台大人将他平阳府这一段时间来“流行”的那种怪症一一说与西门羲,请西门羲施以援手,救一救平阳。

原来如此!

西门羲欣然答应,并立即开始工作,先从府衙中的病患开始灸治,然后先近后远,一一施灸。

计划是“先近后远”,可那些“远”的病患,闻听有这么一位神医,便不由扶的扶将的将,来到了衙门,请求施治。

这样今天来十个,明天来百个,衙门很快就被堵塞住了。

而且,不觉间,大家都不再称他为西门秀才,而是送了他一个“健胃灸王”的名号……

这天晚上,待西门羲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个病患灸过,府台大人找到他,说这样在衙门里给百姓看病终不是办法,他想另辟一个地方,让西门羲如新开河一般,再开一个灸馆。

再开一个灸馆!

西门羲一听,自然十分高兴,他的西门灸馆能开到平阳府来……只是,灸馆设在哪呢?

府台大人似乎看出了西门羲的心思,道:“我们这原来有个很有名的药房。”

“青囊药房!”西门羲惊喜地接道。

“是的。”府台大人却并不奇怪西门羲的惊喜,“听说,你祖母与这药房还有一段渊源?”

西门羲便想起自己年轻时参加科举院试时,那次来平阳,祖母雪音便想让他顺道打听一下“青囊药房”,可又怕他这个孙儿分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的情形,不由起身,向府台大人施了一礼。

“使不得西门秀才,当是本府对你行礼才是。”府台大人一边说着一边笑着道。

“那我这就准备准备!”

“我已派人与那‘青囊药房’后人谈妥,你明天去看一下,与布置的工匠们谈一下你的构想,简单拾掇拾掇,就先开起来,让这些患者有个去处。”

“好!”西门羲激动地大声地说了个“好”字。

第二天,西门羲一早便赶了过去,让工匠们打了几排药柜,设置了几个病房,第三天,他就将“病房”由衙门迁了过去。

没有鞭炮,没有剪彩,没有仪式,但开业这天,却格外地热闹,因为府台大人亲手书了“西门灸馆”4个大字,派人送来悬在了门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