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埋首修习
“你医道修为不浅，古神农氏尝百草日遇七十毒，得茶而解之，因誓言要尝遍所有的草，最后还是因尝断肠草而逝世。这种以身试药的大无畏和为民奉献的精神，是我等学医求药之人光辉典范。第三关，我要你以身试药，我会给你一种我研制的毒药，三天之内身上中毒症状会逐渐出现并加重，你要根据症状，研制解药，清除身上毒素，如果三日之内，解不了毒，你必死无疑。可愿一试？”
“我愿。”星师坚定地说道。
“那好，这里有一瓶药粉，你且和水喝下吧！”方中鉴从腰带中解下一个拇指大小的德化窑的白釉瓷瓶。
星师接过瓷瓶，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拔开了白瓷瓶木塞，仰起头一喝而尽，只觉味道除了有些微微苦涩以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一时不好确定是个什么毒药。
第二天，星师身上出现了红点和瘢痕，皮肤似要有溃烂之兆，且开始出现恶心、干呕、烦躁不安，手颤、心慌、口渴、脱水和低热的初期迹象。
到第三天时，星师只觉肝肠似断，一早起来已经吐了一口黑血、身体开始**、且伴随高热和虚脱眼前出现了许多幻觉，看来再不治疗必快要死去了。
方中鉴说道：“放弃吧，我会给你解药，再拖延过了今晚，你就无药可救了。”
但星师拒绝：“我就算死也不会放弃，现在才是解毒的时候，我身上许多症状交加，其实先生你故意为之，意欲模糊我的判断，你药粉之中不只有一两种毒药，而是共有毒药一十八种，包括天南星、木鳖子、巴豆霜、北豆根、白附子、水蛭、甘遂、半夏、华山参、苍耳子、红大戟、全蝎等，实则并不难解，每一味毒药均有可寻的相生相克的药物，我猜得对不对？我开始也想不明白，后来药物发作，我才终于知道了答案。”
“服下吧，这是解药，徒弟，你受苦了。”方中鉴拿出了一瓶解药。
星师接过瓶子，吞下了内里药粉，身上中毒症状逐渐消解，不到一个上午，身体的毒素已经几乎全部消失了。
方中鉴再来看星师时，星师已经能起床向方中鉴跪拜：“拜见师父。”
方中鉴赶忙扶起星师，说道：“你受苦了，我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一个像你一样优秀的孩子，其实，你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已认定你是我的徒弟，就算你过不了那三关，我也是铁定要收你的，那三关，一来我想看你的医学功底，二来我也想看你的品行、特质和天赋，你超乎了我所有的想象，当初要你留在此处十年也不是为难你，而是医药不同其它门艺，要成就须经过长时间修习，后来我发现你如此天赋和为人品质，我想，不出五年，你已能超越我，我一生医学成就将来对比起能成为你的师父简直不值一谈，须知师择徒，徒也同样择师，明天起我们就开始共同研习医理吧！”
星师无比感动：“师父你过奖了，徒儿怎承受得起你如此盛赞，我出身草莽，师父能教授于我，我就算肝脑涂地，也难报师父万一，我没什么禀异常人，就是只想此生把这一件事做好，治病救人，减少世间病痛，仅此而已。”
方中鉴无比欣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件，说道：“你大哥昨天就派人从京城送来了信函，问我是否已经收你为徒和教习医道进度如何，并且要我告诉你，你给他的药方，确实应验有效，已经治好了病人，而这个病人正是当今圣上。星师，你可是立了大功啊，可能你还不知，你大哥就是当朝太医院蒋院判。”
星师震愕，没想到大哥原来是太医院蒋院判，自己和大哥年纪相差二十余载，还和他结拜了，若是当时知道，星师如何会答应？
“大哥身居太医院高位，可真的折煞我了。”
方中鉴笑道：“无差，蒋儿为人从不嫌贫爱富，只看重真才实学，就是太爱在官场，抛不开这些虚名，你好好修习医道，说不定你将来的成就比他还要大。”
“师父，我要问了，”星师略显尴尬道，“师父您老人家可是前朝院使？”
方中鉴捏着长须，朗声笑道：“官场浮沉跌宕，尔虞我诈，波谲云诡，就算有千钟粟、黄金屋，也不如我避世山中，当个山中神仙，乐得逍遥，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不提也罢。”
自此以后，星师开始跟随方中鉴，早晚学习医理药学，星师发觉师父学识十分广博，简直就是汪洋恣肆，才如大海，令星师目不暇接。方中鉴说：“宫中太医院分为一十三科，即大方脉、妇人、伤寒、小方脉、针灸、口齿、咽喉、眼、疮疡、接骨、盎镞、祝由、按摩。”方中鉴开始讲解每一科的分类架构，几乎每一科都有独到见解。同时又向星师介绍皇宫之内的医药架构，方中鉴说：“在宫廷医事上整个皇宫都是以太医院为中心，虽然如此，但其实宫中各类医事机构分类非常细致，而且互相制衡。我朝太医院分为南京太医院和京城太医院两处，还设有专司用药的药局，有专门为宫廷服务的御药局等，各地还有惠民药局。但都以太医院为总制。
星师对此一一记录，方中鉴又说：“星师啊，你以后是要考太医院的，我们医道之人，常被世人说成巫医，唐韩愈把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皆并列，其实这是世人尤其是那些固守程朱理学自命清高空谈学理之人对医道的贬损，医事药道，是挽救万民的工事，功德比天，世人往往很愚昧，被一群当权之人左右了心中思想，但我们活在世间，固然可以选择遗世独立，不屑于世人的看法，但要建功立业，更近一步说要去掉修习技艺初时的一些俗世烦扰，须得获得一定的地位和官阶，方能不被大多数尘俗之人打扰，况且宫中药物品类繁众集中，人力广众，也能获得你要修习技艺的更大的空间和基础，从而获得一个好的环境去继续修习成长。所以说为医官不是目的，而只是过程。但过后不能囿于官场，官场人事纷争，我们为医者并无此心去理会得了这么多俗事，如能堪破名利，自然能有所造诣，在医道上有所创造，这个，你蒋大哥就做不到了，所以他只是算一员优秀太医，而不是成为顶尖名医。”
“弟子明白了。”星师心领神会。
方中鉴点了点头：“跟你说一件往事吧，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那时我还主持京师太医院，那年太医院新考进一个年轻医学生，说来凑巧，他跟你同一个姓，叫萧远中，才二十出头，生得剑眉星目，明眸皓齿，面如冠玉，且人又聪明勤恳，谦逊有礼，对医事更是充满热忱，我等皆对他寄予厚望，第一次太医院大考就考了一等，升为了医士。但树大招风，据说当时宫中有权贵要他供药害当朝贤良，他曾对我说过：“我当大夫只为救人，害人之事半点不沾。”他看不惯官场黑暗腐败，更加受不住权贵胁迫，于是自请往南京太医院任职，再不向京中贵族诊病，我允了他所请，在南京，有一次他被举荐给了当朝一品宗正之女治病，宗正之女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只是常年体弱多病需人长期照料，远中奉命为前去治病，因长期治宗正之女，二人日久生了情愫，远中和宗正之女商量后，决定当面提亲，此事宗正大为震怒，声言此事有辱门楣，无论如何不要巫医百工之人为婿，更奏请皇上，说远中利用职权之便，行**之事，须将远中撤职下狱查办。皇上允了宗正所请，远中和太师之女只有双双于是出逃，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俩都被宗正派出的杀手在路上截杀了，因为这是件丑事，但虎毒不吃儿，听闻宗正后来也常对人说好生懊悔，只要爱女还活着，就无论怎样都行。听了好生令人扼腕叹息。”
“告诉你这一件事，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太医院的医生尚且被人看轻，你若只当个平民大夫，也不是不行了，但你此生之志要践行，困厄一定要比你在宫中多。”
“师父如此大才，尚且隐居于此，看来就是因为这样了。”星师心想。
方中鉴慈和地继续说道：“让你去做，是为了以后不做。”
“师父，那不是在虚耗光阴吗？”星师问道。
“不，这才是必要的，以后你就会懂得，有些事，你必须经历过了，一切皆有其意义。”
“谢师父教诲。”
“星师，经过连日来的观察，我发现你医事理论坚实，悟性极高，许多对医学的见解甚至要超越于我，可就是无法自成系统，用药理念往往也会有所偏差，从而导致你也会偶有出错，可能是因你自父亲去世以后，一直没人从旁纠正指引，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明天起，我就重新从基础给你讲起吧，须知万丈高楼从地起，你千万不能因为基础简单就不加以重视，医事药学最艰深之处不在治疗复杂病症，而在于对基本医理的把握吃透，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基础好了，自然能在医道上运筹帷幄，纵横自如。”
星师道：“师父真的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薄弱之处，弟子定然不骄不躁，跟随师父学习。”
于是方中鉴开始向星师重新讲解辨证论治、阴阳、五行、八纲辨证、方药方剂、针灸、推拿、经络、腧穴学说。
星师发现方中鉴说的许多医理，都是从前自己在书籍上看到过的，但经方中鉴一阐释，从前自己许多的疑惑，一知半解和错误的理解都被纠正过来了，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以前读过的书，现在再回想起来，也有了新的体会。
星师是一个对医道药学悟性极高的人，方中鉴发现星师进步神速也是极其高兴，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给了星师。
春去冬来，三个寒暑过去了，星师已经快十七岁了，这几年星师得到方中鉴的照料，身体长得很快，星师的个子已经长得比方中鉴要高出了半个头，而星师也感恩方中鉴的照料和教习，方中鉴一切的起居饮食均由星师一手包办，没有学习医理的时候，二人也会到深潭钓鱼游泳，逢着雨天若不看书制药也出了不了门外采药，二人就会在小筑之内对弈抚琴。
本来此数样，星师皆不会，但方中鉴说人的脑袋崩得太紧，就会堵塞，明明记得的医理也会想不起来。学习医道跟人的身体是一样的，需要劳逸结合，这样才能对学到的知识消化分解。于是星师跟着师父学习，数月之后，星师不但能棋艺直赶方中鉴，且偶有小胜，而琴艺也与师父不相伯仲了。
而方中鉴最爱的曲目是《潇湘水云》，师父对星师说：“此曲为南宋浙派琴家郭楚望所作。当年元兵南侵入浙，郭沔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游航。每当远望九嶷山为云水所蔽，见到云水奔腾的景象，便激起他对山河残缺、时势飘零的无限感慨而创作此曲，以寄眷念之情。即所谓‘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九嶷山是贤王舜的葬地，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自然成为贤明的化身。郭楚望终生未仕，生活困顿。时逢元兵入侵，南宋王朝朝不保夕。但他极力反对偷安汴州，故他借九嶷山为‘潇湘云水所蔽’的形象，寄托他对朝政黑暗与贤者不逢时的义愤和对美好山河的热爱。”
全曲可分为三个部分加引子。引子为较慢的散板,全部采用清亮明晰的泛音演奏.音符跳跃幅度较大,旋律较自由。
首段第一部分是慢板平静而内敛,后半部分节奏强烈音调起伏较大。中段情绪开始激化,末段是全曲**所在,节奏炽烈,情绪铿锵激昂。尾声渐渐缓和,直至第十八段散板结束全曲。
星师听着师父弹奏此曲，只觉飘逸的泛音使人进入碧波**漾、烟雾缭绕的意境。全曲情景水乳交融，寓意深刻，似云水相依，其中多隐含报效和隐世的复杂情愫，令人听之不禁叹息。
二人名为师徒，却似爷孙，其实更多时候是亦师亦友。这三年时光是星师自父亲逝世以后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
在第四年春日的一个早晨，星师如同往常一样，天色将明的时候醒来，却见方中鉴已经坐在了大厅中央的圆形茶几旁，太阳尚未露面，窗外只有鱼肚白，小筑之内还是将明未明，昏暗中，师父闭着眼睛，一头花白的头发，越发明显，脸上的沟壑应着阴影，比平时看起来要更深了。
“星师。”方中鉴突然开口说话。
“是，师父，弟子在。”星师连忙应道。
“昨天，你大哥遣人夤夜来信。问你所学进度如何，现他将要调任南京太医院当院判，他希望你克日启程前往京师，趁他未离开京师，亲自考核你，参加今年太医院院试。你可有信心？”
星师一时没反应过来，说道：“可是，师父，我还有许多东西要跟你学啊，况且十年之期还没到。”
方中鉴站了起来，说道：“星师，放着一个对医道修为不深的人，在我这里十年可能还远远不够，但你本来协技拜师，根基颇深，又比别人勤奋，师父能教你的都已经全部教给你了，继续在这里只会耽误你，现在你要做的该是多多践行医人，累积经验，拜天下人为师，注重学习身边人，取别人之长，补己之短。去吧，出山去！”
星师已经止不住眼泪，跪在地上，说道：“星师自幼父母早逝，得师父教习医理药事，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本应侍奉师父一生，如今却要离行千里，实为星师不孝。”
方中鉴扶起星师，说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天下本无不散之筵席，你我师徒缘分一场，三年寒暑共处，已是莫大缘分，他日你持我医道，好好普济世人，便算不负师恩。但他日你若敢作奸犯科，行事不恭，立身不正，我自千里之外得知，就算死后，也化成厉鬼，也叫你不得安生。”
星师说道：“徒弟绝不趋炎附势，行奸佞之事，定必谨遵师父教诲。”
方中鉴微笑着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