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巧救贵人

星师手握棍杖走在山路上,回望身后,已是云海漫山不见家,起起伏伏的峰峦,似一只只巨龟于雾霭中缓缓行进。蜀道崎岖艰难,云深不知处,只有山路上百草苍劲,风过时姿态摇曳,溪水淙淙。山中偶尔虎啸猿啼,方觉得不甚寂寞。其实,蜀地山间的秋天,风景秀丽,五彩斑斓,红色的枫林叶群、金黄色的银杏,也还有苍翠的松柏,若在山中见一处清澈的湖泊,定令人感叹大自然的浓墨重彩的画工远胜当世任何画师。

星师一出生就已经在此蜀地耿达乡之中,父亲说过蜀地素有“无蜀不成医,无川不成方”之说,是医家福地。说蜀地是天下草本之库也并不夸张,药材品种丰富多样,如川乌、川牛膝、川大黄、银杏、干姜、金钱草、川厚朴、佛手、川木香、天麻、石菖蒲、川白芍、川贝母、川黄柏、川独活等等,且质优物美,天下之灵秀尽皆汇聚于此。

星师在采了二十多种药后,最后在石缝之中,发现了自己的要的最后一味草药括楼:“终于找到你了!总算不虚此行。”刚把草药放进筐中。

忽然,西边的草丛之间传来了绵绵不绝的怪声。

好像是人的叫声。

“谁?”

没人答应,但怪声不绝。

“谁在那里?”星师继续叫道。

还是没人答应。星师想深山密林之间,不会有什么小孩子捉弄他的。听声音,难道是什么凶猛野兽?星师拿出随身携带的火蒺藜,缓缓靠近发出怪声的草丛,竟然是一个人!

这个人约莫四十岁,蓄着一把短须,头戴方巾,身穿青衣,外披狐裘大氅,躺在草丛中,浑身瑟缩发抖,脸色发青,双唇发紫,嘴里说着胡话,看来神智已经不清。

星师一看就知道这个男子中了剧毒,切按左右脉腕寸口,脉洪数。且寒战高热,有惊厥抽搐和神魂谵语,呼吸困难。再观其舌苔,黄黑而干燥,看来中毒很深,但至于是中了什么剧毒还得仔细检查。这里荒山野岭,要不是吃了有毒野果杂菇就是为毒蛇所害,所以星师第一时间细致检查男子的手脚,在男人的后脚跟处发现了两个小小流血的伤口,是蛇的齿痕,伤口周围已然发黑僵硬。

星师赶忙撕扯下自己身上衣衫,用布条扎紧男子的动脉,阻制毒液直流心房。从怀里掏出一把火折,打着后,烧过小刀刀锋,用小刀小心翼翼割开男子伤口皮肤,把男子伤口的毒液挤了一部分出来,但挤出来一点黑血后,再也挤不出来了。

“这位先生中毒甚深,看来这条蛇剧毒无比,虽这一带出没的毒蛇来去不过十二三种,但也一时难定是哪种蛇咬,出来时我又过份匆忙,身上带的药材又不多,此处又地处深山,回家去拿固然是赶不及,看来唯有隔纱布隔嘴把蛇毒吸允尽量将伤口内的毒液吸出。危急之际,星师顾不上自己的危险,用嘴将男子的脚上的创口含住,一口一口地使劲往外吸毒液,共吸出来几十口黑血,一刻钟后,男子的伤口处终于流出鲜红的血液。星师又给男子喂了一颗他随身带着的蟾酥丸,男子逐渐才醒了过来。

“你是谁?”男子问。

“我是……大夫。你不必担心,我会治好你。”星师安抚着男子。

天色暗沉了下来,星师用干柴枝搭起了篝火,用身上所带的药和在附近采摘到的药材水牛角粉三钱、生地五钱、玄参五钱、竹叶心五钱、金银花四钱、连翘四钱、黄连、丹参、冬麦各三钱、牛黄一钱、郁金香三钱熬制了清营汤。

星师扶起中年男子,喂男子喝了下去:“来,小心热,这是解毒的汤剂,你身上仍有余毒,望这个汤剂对你身上毒素有效。”

男子艰难起身把汤剂喝下去,等男子喝完,星师又用清水对男子的伤口进行了第三次清洗。到了午夜,男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山岗之中,秋风寂寂,漫山木林,似万千戍守边疆的神兵,庄严又神秘,今夜密云淹没了朗月,四下荒野漆黑幽深,星师搭建的篝火在夜风中舞动,偶尔木柴的几星燃爆打破这种安静。星师迎着火光在读《褚氏遗书》。

男子艰难坐了起来,说道:“《褚氏遗书》全书录受形、本气、平脉、精血、津润、分体、余疾、审微、辨书、问子共十篇,名由南齐人褚彦适所撰,实系唐宋人编录而成,书中对五运六气之说实在也是有发人深省之处,你能读此书,证明你医道修为涉猎广众,我看你年岁不及束发,开始你说你是大夫我还不信,后看你医术颇有自己独到之处,方知你所言非虚。”

星师听到突然有人说话,才知男子醒了,忙走过去替男子切脉。

“不用了,我已经切过,你的药很奏效,已然无甚大碍,再连服数日药就可把余毒彻底清除。”中年男子道。

“先生也是大夫?”星师好奇问道。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突然,男子觉得星师好生面善,又或者说好像某个人,于是问道:“我们先前见过吗?”

星师道:“我一出生就在这群山之中,从来没出过大山,应该不曾见过先生。”

“那,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中年男子问。

“家父姓萧名山河,是一个普通的山野郎中。”

“萧山河?”中年男子沉思良久。

“先生认识我父?”星师问道。

“萧这个姓在京城不多,可我从不认识谁叫萧山河。”中年男子答道。

“我想也是,先生口音不似蜀地之人,怎孤身一人来得此间?”

男子道:“我本在京师为一富有之家行医,我家主子得了严重的肝郁症,经我和多位名医诊断皆束手无策,某日我于古书之中,看到蜀地有一奇药可治此类病症,一来我求药心切,二来我也不放心小厮能认得此药,所以我亲自来到此间访寻,一来数月,仍未找寻得到此药。”

星师听了男子的说话颇为好奇:“未知先生所寻何药?所治何症?我在这里长大,或许能帮上你一些。”

男子道:“我所要寻找的是番红花,我一路过来问过不少当地村民,他们皆说不知。”

星师听了倒是入神了一会,男子叫了一下星师,星师才回过神来:“对不起,先生说的此药的确难寻,治疗肝郁我倒是想起了易得和更有效的方子。何不用柴胡、当归、白芍、香附、青皮、川芎、甘草等方?”

男子一经斟酌,道:“在理!柴胡舒肝解郁,当归、白芍养血柔肝,甘草健脾益气,使肝气条达、脾得健运;我先前只顾用焦三仙和鸡内金等一众药物,过分固守陈规,也只是在想消食除胀,你说的这个方子兴许奏效。你是怎么想到的?”

星师道:“这是我父亲教过我的。”

“不知能否引见令尊一面?”男子道。

“我父已经过世多时,我所学医术,皆为我父传授和书籍上习得,前番还治死了一个人,先生不可尽信我的药方。”星师又想起了失落之事。

男子道:“你小小年纪,医学有此修为,实属不易,你说你治死人,我觉得只是令尊过世后,无人对你教习医理,你基础虽好,但根基还不够深,忽略细节,须知万丈高楼从地起,打好基础,系统学习非常重要,长留此崇山峻岭必会埋没了你医道天赋,这样吧,我与一医术名师常有往来,他隐居于华山西峰山阴之下,名叫方中鉴,我为你给他修书一封,你拿着我的信函去找他,求他教你学习医理,他见你医道超脱,必然会收你为徒。”

星师高兴地说道:“真的?我的这几天都为自己所学的困锢而无计可施,先生为我指明了前路,原来我是需要一个老师,令我茅塞顿开,还给我引荐名师,大恩大德,星师山野之民,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男子赶忙伸出右手阻止星师:“你救我性命,又助我良方,我尚未谢你,我欣赏你的天赋所以荐你跟习良师,是爱才之心的驱使,就算今天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得悉你有此良才也定然会这么做,你受我一拜还来不及。”

但星师还是拜下去了:“君子施恩不望报,但身受他人点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何况先生比我年长,我心里感激万分。”

男子道:“好,想我收徒,常不以天赋为首要,更注重个人品德,世间善才学者易得,但品性高介者难寻,你两者兼备,品德更令人折服钦佩,本来我想收你为徒,但我日常俗务频繁,怕耽误你艺业,现今想与你结为兄弟,你可愿意吗?”

星师受宠若惊,想自己才十三四岁,一深山中小医,眼前男子,自是宦达贵人无疑,且年纪最少也有四十了,竟然想与他结成兄弟,真的是又惊又喜。

“小弟何德何能,布衣小民,岂敢……”

“小兄弟岂可妄自菲薄,再要推辞,就是看不起我了。”男子拍着星师的肩膀说道,“我姓蒋,名宗武,京城人士。今年已四十有一。”

“我名叫萧星师,下个月便一十四。”

蒋宗武虽平日不苟言笑,但听到二人年纪数字刚好对调,不禁哈哈大笑:“荒唐,荒唐!但荒唐得好!古来能成大事业者,几个是循常人走过的路的?你我一老一少结为兄弟,也是一桩不循常道的事!星师是个好名字,星罗棋布,师李天下,将来你扬声医界,人人皆以你为师。今后你叫我大哥,我唤你贤弟吧!”

星师拱手躬身道:“大哥,星师向你行礼。”

蒋宗武摸着短须笑道:“好好好,贤弟不必多礼。”

接下来的两日之间,星师向蒋院判请教了不少医道之理,二人甚至彻夜不休谈论至天明,解了星师心中不少医道困惑,蒋宗武自己也深感有所启发。两天后,蒋宗武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蒋宗武道:“若不是要务缠身,我真想与你多谈数日。”

星师感激地说道:“大哥,你对我的关顾和教习,我终生不会忘记的。”

星师把蒋宗武送出大山后,蒋宗武在附近向村民买了一匹马,临别时,蒋宗武握着星师的手说:“贤弟,望你早日启程学艺,艺成以后你到京城找我,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我名,只要问一两路人就能知道我的住处,当今圣皇刚初登位,即能拨乱反正,为冤臣平冤昭雪,且又体谅民情,励精图治,任贤用能,朝政清明,百姓是一片称颂。此时正是世间有真才实学之人施展学识才华之时,贤弟,他日学成,务到京一展所学,方不负此生。”

星师热泪盈眶:“大哥,你对星师的恩德,星师没齿难忘,星师回家打点好一切以后,一定早日启程去努力习修医道,不负大哥所望。”

“贤弟,我这里有纹银五百两,你收好。”蒋宗武从怀里掏出了一包银子交给星师。

“大哥,我不能收这个。”星师连忙拒绝。

“别推搪,你我既为兄弟,作为大哥的没什么给你,蜀地往华山不下千里,这里的银钱只勉强足够你路上使用和安家之用。你莫要再推辞,大哥是爽快之人,不喜世人那种婆婆妈妈的行事方式。”

蒋宗武这样说,星师唯有收下银钱:“那唯有谢过大哥了。”

蒋宗武满意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向星师道:“佳期恰逢,是你我之缘分,再见之日,便不再是眼前窘境,到时我们京城相见,大哥与你痛饮三大盅。”

星师说了一声“好!”

蒋宗武就扬鞭策马,绝尘离去了。

星师回到家中,家中门庭若市,村民围得满满的,不逊当日星师开门看诊的情景。

村民见到星师回来,纷纷躬身:“萧大夫你回来了!”、“萧大夫好。”

星师一边点头,一边往内堂走。

姥姥听到星师回来,忙迎了出来:“星师,你总算回来,我一去多日,我多怕你出什么事。”

“姥姥,别怕,我只是进山采药,村民们都在这里干什么?”

“星师,你不在的这段日子,牛元一直代你照顾我,村民来找你看病,找不着你,牛元帮着看,现在大家都认可他的医术。”

星师非常高兴:“牛大哥好样的,如果我们这个地方多几个牛元这样的人,村民就可减少很多病患折磨。姥姥,我想出趟远门。”

姥姥还没反应。牛元这时知道星师回来,赶忙走过来向星师跪拜:“师傅,你可回来了。”

星师赶忙扶住了牛元:“牛大哥,你我之间何必还如此拘礼。”

牛元性格耿直,做事认真,任何事都不马虎不含糊:“师傅,你我份属师徒,我向你行礼是应该的,何况见你平安归来,我心中激动。”

星师说道:“牛大哥能在我失意颓丧之间挑起村中治病救人之大梁,我心中也十分感动,只是奇怪,我既然治死了人,村民们怎地还相信我,你称我为师,师傅名声尚且如此不济,徒弟会不受影响?我看这里,也着实还有很多的外乡人,看来你的医术也很得大家认可啊!”

牛元笑容相当牵强地说道:“师傅你的话可折煞徒儿了,我跟随师傅时日尚短,肚里有多少斤两,我自己知道,我的医术尚不及师傅你万一,只是村民急需要看病,师傅你不能时时在堂,我自行协助一二,乡民们谁都没有介意过师傅你上次失手之事,我想乡民们心里都明白,师傅您平时是怎么待他们,是您对每一个病人的细致入微打动了大家。”

牛元这么一说,星师却更加对过去的事不能释怀了,因为乡民如此信任他,他往后就更加不能辜负大家。

“牛兄弟,往后你继续帮我为大家看病吧,我要出一趟远门,时间也许会很长,顺请也帮我关顾一下我孤苦伶仃的姥姥!”星师道。

牛元不解的问:“师傅,你这是要到哪儿啊?要去多久啊?徒儿医学修为尚浅,你离开几天我能应付,如果一去数月,我怎生应付得来?”

星师笑道:“你的医学根基我是知道的,只要继续勤加钻研医书和再多点行医经验,早晚会比现在我的医术好。只是我当初父亲对我有过冀望,希望我觅得良师修习医道。现在我机缘巧合有了一个好机会学习,我不想错过,待我学成归来,定然把更好的医术全教予你,并广为传播,更好地为大家治病。”

一旁等候的乡民听到星师这番话,也纷纷拍掌叫好起来,星师向乡民们拱手回应:“日后牛兄弟为大家施医治病,还请各位以宽容宏广之心对他,牛兄弟习道勤勉,为人耿直,相信他会比我做得更好的。”

牛元噙着眼泪,对星师说道:“师傅,你一手改变我的命,我由一个无行浪子变成一个受人尊重的大夫,你放心,这里的乡民暂且交给我,我必尽我所能,姥姥你也不必担心,师傅的姥姥就是我自己的姥姥,我会在旁边重新盖一间房子,然后把我父迁到这半山上来,每日在这里替乡民看病,每天向姥姥请安,等师傅回来。”

姥姥也说道:“星师,该去的就去吧,姥姥能照顾自己的,何况还有牛元,放心吧!”

一切安排妥当,星师各留给了姥姥和牛元一百两白银,说明了银子来源,以备二人使用。

星师走到屋后牛棚,藏四正在吃草,见星师过来异常兴奋雀跃,星师蹲下来,双手托着脸颊,看了一会藏四,心中有种不舍,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打开栅栏,把藏四放出来,藏四不断往星师身上蹭,星师抱着藏四的小头,心中歉然,说道:“藏四,我的藏四,谢谢你一直以来陪伴我度过了这许许多多清冷的夜,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好朋友,我一生都会把你记住,但我现在要离开这里了,以后都不能照顾你,若留你一个在这里,你与姥姥和牛大哥又并不亲近,何况你天生就是奔跑山岚之间的鹿麝,本该穿行在山中云雾和峭壁上,留你在此,只会埋没你,你还是回到那个本来属于你的地方。”

藏四似乎并没有明白星师的说话,依旧向着星师的身亲昵地蹭,时而顶一下星师,时而高高地跃开,又跃回星师跟前,这是告诉星师它想平素一样和它嬉戏。他们最常玩的是“抱串”。就是星师用双手报藏四的脖子,而藏四不断跳跃闪躲。

“我陪你玩最后一次吧!”星师与藏四如同平日一样玩了起来。但已经长大的藏四,奔跑能力越来越好,星师已经越来越开始抱不住藏四。如果不是藏四没出尽全力跳开,还偶尔停下来假装“诱敌”,星师根本抱不住它。

最后,星师抱住藏四。但抱着藏四的星师,却由笑转哭了。

“我最后陪你走一段路吧!”

星师带着藏四往山里走去,一直走了差不多五六里,眼看太阳都快要下山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星师此时不放手也不行,星师此时动情了,推搡着藏四,说道:“你走吧,我照顾不了你了。”藏四这刻似乎开始明白过来,发出悲鸣的嗷叫,怎么也不肯离去。星师摸着麝鹿道:“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你,与其骈死于槽枥之间,不如回归山中,渴饮甘泉雪水,饿尝百草异卉,活出另一番人生境界,岂不更加逍遥自在?”

麝鹿是灵性之物,怎么也不肯离去,星师知道不发怒不行,于是在地下拾起石块向藏四扔去:“快走!我不要你了!走不走!不走我就砸死你!”

有几块石头真打中了麝鹿,麝鹿受痛,嗷嗷了几声,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星师如此对待他,也许是真的读懂了星师目光里那种坚决与无奈,听明白了星师的说话。藏四望着前方山林深处,嘶鸣一声,撒足向外奔了出去,奔一程望一程,最后直到消失在星师看不到的地方。

星师抹干眼泪,转身回去,他很希望,藏四会突然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也许他就不会再赶它走了,但他回望了两次,依然没有藏四的身影,望着密林深处弥漫的雾霭,星师心里感慨万千。对着山林道了一声:“藏四,再见了,望你茁壮成长,平平安安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