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误诊思身

自此牛元每天早上天亮即来到星师家里帮忙抓药煎煮,直到太阳下山方才归家,工作极其卖力。星师在病人不多的时候就会把自己习得的医术和草本方剂向牛元倾囊相授,牛元感到自己对比起师父,真的是天渊之别,深感过往一味使气,任性妄为,耗费了不少光阴。师父少年成熟,医道和草本学识深厚,自己叫星师一句师父绝无半点亏杀自己,而师父虽然博学,却仍然谦虚礼信。于是牛元就更加用功刻苦地向星师学习,牛元每天除了在诊金箱中拿取用于生活日常开销的酬金外,也逐渐学会星师那种视钱财为云烟的生活态度。牛元父亲除了感谢星师救命之恩外,见儿子感恩图报,又学得一技之长,为人处世品德逐渐变得端正高尚,再不像过去那样无所事事,动辄发怒耍泼,心里异常欣慰,身体的病也逐渐好了。星师的医术和品德的美名开始传遍十乡八里,有时甚至其它州县的病人也长途跋涉来到星师住处寻求治病,一时之间,星师的声名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父亲。

星师对牛元说道:“牛兄,我父早逝,虽然曾给我讲过三年医学,我那时尚自年幼,许多草药方剂和医理无法一一记诵,更加未跟父亲为别人诊过病,我现在的医术大部分都是靠父亲留下的两百本医书上自学来的,其中还有许多不理解艰涩之处和未经实证的地方,你虽然叫我师父,但时时处处不必奉我所说为圭臬,勤于思考和实践最要紧。”

牛元道:“师父你这是谦虚了,这十乡八里的村民都来找你治病,也没哪个说不好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星师道:“牛兄,你比我年长七岁,我今年也才十三岁,医道没有谦虚,治得了就是治得了,治不了就是治不了,许多东西我还看不透彻,掌握不了,附近乡里的病人虽然找我治病,我很多时候也只是保守给他们治疗,根本不敢给他们下重药要药,尤其是一年来,来自四面八方的病人多了,我愈来愈感到我医术之匮乏,许多书中医道奥义我还弄不明白,也无人指点,往往我只有靠自己领会。你可能也看到了,我经常在工房里,割开一些死去的动物和向一些抓来的山鼠山鸡喂药,那不是在制什么奇药,而是我把不明的医理,用这些动物尸体,实践了一下,实证我的想法。”

“牛兄,你在我这里也一年了,一年来,我已经把我认识的东西都给你说了一遍,剩下的就需要你好好诵习医书和真真正正地去给别人看病才能学得来了。”

“牛元遵师父教诲。”牛元向星师作揖。

春去秋来,山花烂漫时,山里的桑葚已经成熟了,甜腻腻的的香气飘得漫山遍野,山涧的流水淙淙清冽,又是一派美好的秋景。

秋日的一个午后,山下突然人声喧哗起来,似在吵闹什么事情。

“师父,山下发生了什么事?”牛元问。

“不知道,我去看看。”星师走出门外,只见一群人约有五六十名外乡人,抬着一张盖着白布的担架簇拥上山来。

这些人个个披麻戴孝,手握棍棒,神色凶恶,似乎在喊着什么口号,星师细心一听,竟然是喊着他的名字:“萧小儿草菅人命”、“庸医萧小儿学艺未不精害人性命”、“萧星师滚出来”、“萧星师还我爷命”。

牛元也出来了,说道:“师傅,这些外乡人似乎在喊你的名字。”

星师道:“我知道,不慌,看怎么回事。”

人群来到了星师的家门,在门口喊叫叫嚣:“萧星师滚出来”、“萧星师还我爷命”……

星师开门走了出来,问道:“在下萧星师,未知诸位到访所为何事?”

当中一头带白布的中年圆眼胡须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你可认得我?”

星师细看这名男子,似乎有点脸熟,但不记得是什么人:“是否来我处看过病?”

“呸!谁还再敢来给你看病!秋分那时,我陪我爷爷来给你看病。我爷爷九十岁高龄,身患黄疸,本来也没多严重,就因为听信你的话,服了你开的药,身体倒是一日不如一日,我爷爷道你是个少年神医,坚持服药,岂知你只是神棍医棍,我爷爷连服十五天,身体也不见半点起色,反倒愈加严重,前夜,我爷爷竟然在半夜一命归天。我马上就疑心是药出了问题,今天,我拿着方子到县城四出问人,都说我爷爷之证不适合这几味药,药效正好相反,服了等于加速催命!”这男子一边说一边落泪,似乎所言不假。

牛元倒是不忿:“你爷九十岁人了,怎么能单凭几个江湖郎中就说我师傅断错症,下错了药呢!你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男子把药方甩到地上:“这是你开的方子,你自己看!”

星师拿起药方,细读了一会,想起了当日断证的情景:“你爷的病症,我有记忆了,没错,这的确是我开的方子,《灵枢·论疾诊尺》中言:“身痛而色微黄,齿垢黄,爪甲上黄,黄疸也。病因为湿热熏蒸,困遏脾胃,壅滞肝胆,胆汁泛溢。我用茵陈、车前草、大叶金钱草、金银花、黄芪、郁金、甘草,如何不对了?”

男子道:“我爷是寒证,你开热证之药,药效相反,岂不是害人性命?”

星师再查看时,发现当初确是书写着老人脸黄晦暗,欠光泽,腹胀脘闷,乏力便溏,神疲畏寒,舌质淡胖,苔薄白或腻,脉濡缓。他忽略了一个极小极小的细节,那就是老人便溏,而星师当时因为心嫌恶臭,与先前自己判断的面目发黄。继之全身黄染,颜色鲜明,黄色如橘子色。发热,烦渴,尿少,苔黄腻,脉弦数,未经查看老人排便,就臆测为便结,其实确是寒证,而且他也没叮嘱老人服药不适便立即停药。

星师一下懵了,像被敲了一闷棍,说道:“确是我学艺未精,害了老爷子性命,要打要杀悉随尊便。”

牛元变得紧张起来:“师傅,会不会你看错了,你可得认真看呀,他们虽人多势众,也不能随便诬赖于你的。”

星师神色黯然:“牛大哥,我确实断错症了,医书上说的是热证,老人家实则是寒证,我也没叮嘱他老人家若不适或恶化就立刻停药。我甘愿受他们家人的惩罚。”

“人来啊,把这庸医的双手给我打折了,然后游街示众!”中年男子喊道。

牛元赶忙上前来阻止:“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遭报应吗?师傅向来医者父母心,从来都没有计较个人得失去治病救人,一直以来赠医施药,你们这些人就因为师傅犯了一点无心之失,就要毁人肢体?我牛元第一个不赞成,你们要打,先打我,要游街,我给你们游!”

这时,星师的姥姥也出来了:“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我是星师姥姥,老身一辈子看我儿治病救人,未曾看过有如此横蛮之人,医者父母心,谁不想治病救人,星师心善,一心只是想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如今只是无心之失,虽然老爷子不幸仙逝,但毕竟年已高龄,星师还是一个孩子,医术自然有未到之处,老爷子既然选择星师断证,星师也已经竭尽所能,如今发生这种事情,那是谁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老妖妇妖言惑众,兄弟们,我们一拥而上,把这庸医小子抓起来活活打死。”中年男子喊道。

人群山呼海应。一帮人马上棍棒来袭,牛元以身挡住星师,大呼:“要打打我!”

有些人嫌打人不够,见星师姥姥高龄怕一棍下去打死又不敢去动,就去砸星师的屋子。冲了进屋去乱砸药柜器皿,翻箱倒柜看有没财物可取,最终都只发现一些破布衣服、陈旧的医书和简陋的医药器具。

牛元被打至吐血,星师虽然有牛元的掩护,也是吃了不少棍棒,最后星师不幸被击中头部晕了过去,这帮人见星师逐渐失去知觉,心里自然也开始有点害怕。

这时,山下的村民听到有外乡人来闹事,村中的青年男女也都拿着锄头木棍冲到了山腰上来,为首的一名汉子大喊:“哪里来的外乡狗贼,敢来萧大夫家捣乱!”

“上,给我打!”村民高喊。

这群外乡人见势不妙,停下了手,抬着那具老爷子的尸体飞快地离开了,中年圆眼男子临走前还恶狠狠地抛了一句话给星师:“庸医小子,今日算你命大,这事你完不了!”

村民驱散了外乡人,牛元开始对星师进行急救,幸好星师只是晕了过去,但牛元的右手被打成骨折了,其余还是二十余处受伤,只是都是皮外伤,不算严重。

牛元负痛救醒了星师,星师一醒来,发现除了额头特别痛外,几乎没什么损伤,星师对牛元道:“牛大哥,辛苦你了!不是你,我命休矣。”

星师一移动,触到牛元的断臂,牛元痛得脸都青了,满头大汗,星师感到不妥:“牛大哥,你手臂怎样了?”

牛元苦笑道:“刚才生受了那恶人一闷棍,右手骨给打折了,但不碍事,只要小心医理,愈合后自可活动自如。”

“那帮人走了吗?”星师问。

“已经离开了。”

星师看到地上堂前满是破碎的椅桌和药缸器皿,药材散落,一片狼藉,心里戚然。

“姥姥呢?”星师突然想起刚才忙乱中的姥姥。

“放心,姥姥没有受到伤害,正在内堂收拾被打砸的药瓮子。”

“牛大哥,今番的确我错了,打死我也无悔啊!”星师含泪。

“师傅,错了就错了,也是无可挽回,你平日里治好那么多人,就是圣人也会有错,日后将功补过就是了!”牛元安慰星师。

“但那是一条性命,其实姥姥早告诫我不能处置大病,只是我心里不服,以为熟读了不下百部医书,也用了不少鼠兽燕雀试药,自以为能应付自如,实则不然,医道非寻常义理,错了可以重来,而今一旦错了,追悔莫及,我犯了大错,就算再救一百人,也万难挽回这一条性命。”星师的泪水滴落在床席上。

“师傅,你何必过分自责,你也已经是尽了最大能力。”

“是的,那只能说明我能力还不足。”星师重新躺下,闭上眼睛,但眼泪始终从眼角流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星师都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病人来求医也没有接待,姥姥和牛元多次劝说也无用,病人来得多了,牛元只好代星师替病人看病。

星师在房间里,把以往读过的书重新翻了一遍,冥思苦想出错的所有可能,发现即使是已经奉为经典的医学典籍,也会因作者错字、同音、考究不严或后世人抄录不当导致出现疏漏。

如南星与虎掌,本来是同一种药物,过去却误认为两种药物;以前葳蕤、女萎认为是同药,实为为两种;苏颂在《图经本草》将天花、括楼分为两处,其实是同一种植物。有鉴于此,为了验证自己的这些结论,在禁闭自己七八天后,星师推开门,带上平日父亲使用的背筐和一些干粮,冲了出门口,姥姥在后叫了星师两声,但星师似乎一点没听见,牛元安慰姥姥:“姥姥,你看师父背上采药筐,想必是进山采药去的,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