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诀别祐晟

星师躺在牢房里,忽然听到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唤他:“萧星师、萧星师……”声音缥缈诡异,像在很远传过来的一样。

星师睁开了眼睛,却见一个白衣男子在俯身看着他,睡了一觉,他感觉似乎精神了不少,身体虽然这几日滴水未进,也没有饥饿感。

“你是谁?”星师问。

“跟我来吧!萧星师。”白衣男子说道。

“我身陷牢狱,哪儿也去不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白衣男子推开了牢门,说道:“你看,这不是已经开了吗?”

星师大为惊奇,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连王爷都没办法救我,你却能轻松进出?”

白衣男子说道:“你不必管我是谁,你跟着我走就行。”

“去哪里?”星师问。

“去到你便知道。”

星师跟着白衣男子一步一步的走出牢房,路过宫门、皇宫内苑,居然也无人阻拦,星师大为奇怪。但依然不自觉地跟着男子走。直到走到了一条又狭又长的黑暗走道。

“这是哪里?”星师问。

“你跟着来。”白衣男子道。

白衣男子带着星师走进了一座幽暗的宫殿,宫殿门口有一扇青绿漆的大门,高逾数丈,白衣男子推开大门,说道:“进去吧!有人在里面等你。”

星师也不再问,走了进去,见里面堂前阴森宽敞,前面有长案桌一张,案桌后端坐一人,身穿官服,看上去却不是本朝模样,此人虬髯满面,容仪魁伟,威严粗犷。案桌左边有一张几案,坐着一名短须白衣类似师爷之人,右边侍立一人,抱着一根似人腿骨的法杖。

“大胆萧星师,见到阎王,还不下跪?”右边执杖的黑衣男子喝道。

星师吓了一惊,说道:“阎王?难道此处竟是阴曹地府?”

“跪下!”黑衣男子一挥法杖,星师的脚竟似被隔空打了一棍,不自觉地扑通跪在了地上。

左边书生拿了一本奇厚的书册,呈给端坐正中的穿官服的汉子看,此官员看了,怒目而视,喝道:

“萧星师,你可知罪?”

星师抬起头看着这官员,经过刚才腿骨中的隔空一棍,星师已经相信了自己就是在阴曹地府,这坐在正中的官员,无疑就是阎王。

“禀大人,星师一生,矢志救人,探究百草,何罪之有?”星师不慌不忙地说道。

阎王执起手中惊堂木,往案上响亮一拍。说道:“大胆!竟敢在本王面前诡辩!成化十三年、十六年,你以你造之火器,杀伐及因你而死之人六千七百八十三人,你有何辩解!”

星师才知道阎王说的是这回事,说道:“星师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杀戮实非我所愿,只是逼于无奈,才会伤人性命。”

阎王再翻了一页,念道:“成化三年救一人,成化五年救二十人,成化八年救一百零六人……”

直翻了数十页,皆是星师历年救人的记载。

阎王放下了本子,颜色略为和缓了不少,说道:“萧星师,你生于西蜀,景泰三年秋出生,卒时三十有六,杀戮千人,本该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念在你救人不少,今给你给机会。”

星师说道:“不知阎王大人说的机会是什么?”

阎王说道:“现今人间,天子昏庸,奸妃谗臣当道,朝政混乱,致使冤死屈死之忠臣君子落入地狱,乱了人间正道,天帝为此大为光火,敕令本王减损奸恶之人阳寿,以续忠直贤能之士之命。方今天下,正直之士早已隐居避世,躲避人祸,朝廷之中已无清正立身之士。今日你落入我阴曹地府,我见你年纪尚轻,才识卓绝,如果多活一纪,可望锻成大材,本君与你一个机会,一来校验你之真材,二来也是对你一个考验。”

星师道:“不知阎王陛下要我做什么?星师不敢自称大材,只是潜心医药,一心想救人治病。”

阎王道:“自然不会与你要金银财宝,我要你做的,正是你医药之能事。”

阎王站了起来,说道:“你随本君来。”

星师起了身,随着阎王进入了后堂。阎王让星师分宾主坐下,阎王说道:“我虽为阎君,为人之时,实为武将,数十倍于你杀敌之数。”

星师大为惊奇道:“原来阎君大人也是有前身之人,不知是哪朝哪代之人?”

阎君说道:“我生名韩擒虎,原名擒豹,字子通,河南东垣人。开皇八年,文帝大举伐陈,以我为先锋,我率领五百士卒连夜渡江,袭击采石,守城的陈军都喝得醉熏熏了,于是我我轻而易举地就攻取了它,但不慎之中左臂中了一支冷箭,我为防士兵看到,以至先锋中箭谣言四起,于是忍痛用刀断箭,粗略包扎,任箭头留在皮肉里,因为箭有倒刺,若胡乱拔出只会流血不止,甚至因此死去。我忍痛继续杀伐,再进攻姑苏之时,半天时间就攻了下来,紧接着又夺取了新林。江南的老百姓平常听到我之名都来军门拜见我,昼夜不断。陈国人非常害怕,他们的将领樊巡、鲁世真、田瑞等陆续投降于我。就此一连十数日,我皆没有处理伤口。到处理之时,我唤来大夫,我自行以刀破开皮肉,大夫为我及时止血,并告诉我,再过数日拔除箭头,我命必丧黄泉,伤口愈合以后,每逢阴雨天,即如针刺般酸楚,后我阳寿既尽,得居阎君之位,每逢阳间有雨,我右臂旧伤依然酸楚不堪,甚是难受。按道理说,我已位列仙班,该早已没有了人世苦痛才是。”

星师听后,觉得此症大为奇怪,问道:“阎君大人,你既为阎君,阴曹地府之中自然人才广众,历代名医,均任你使唤,就算地府无人,天界之上也自然有大罗神仙替你医治,为何却至今未得治呢?”

阎君道:“岂是没有看过,只是各有其说,最后还是说无计可施。这便是我给你出的难题。”

星师笑道:“此病换了别个不好治,刚好我却能治。”

阎君惊异地说道:“你真有把握?”

星师道:“只是此法,我也不曾试过,不知灵验不灵验。需等阎君你再感酸痛之时,方可一试。”

阎君问道:“要再感酸痛有何难?只要我在地府施法,这里会像人间一样下雨,到时的我手臂又会再度酸痛。你说要用到何药就行了!”

“如此甚好,星师不用方药,请阎君给我一把瑶琴。”星师道。

阎君马上作法,这时,星师膝上变出一把瑶琴,而窗外如同人间一样,下起了雨来,更伴随雷声,连吹进来的风也似乎带着清凉的水气。

阎君才施完法,手臂箭疮旧患就开始感到麻痒,继而竟钻痛难当。

只见星师不慌不忙地轻拨了一下弦琴,清疏的琴音传到阎君耳中,手臂上的窗口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就像隔靴搔痒时,突然去掉了靴子一样,直触痛点。

阎君大叫一声:“好!”

星师知道奏效,再拨第二声琴弦,阎君又叫道:“舒爽!”这时,星师已经信心满满,用心奏出了一曲《碧叶烟云》,阎君听得如痴如醉,琴声之中似让人走进了春风清寒,绿叶青翠,桑林竹园,园中,似春日初暖,蜂蝶纷飞,晨雾渺漫之间,似有晨钟暮鼓之声,净化了地府不少怨气。

一曲奏罢,外间法术未消雨尚未自停,但阎君手疮已经不痛。阎君撤了法术,问星师道:“这琴音何等奥妙,难不成里头有神异之力?”

星师说道:“这只是普通琴音,并无任何法术异力。”

“普通琴音?为何听了,竟如此舒坦?”阎君不解地问。

“此疗法为五音疗法。”星师说道。

“五音疗法?本君听过药石汤敷,这五音疗法却是闻所未闻,难不成是你所创制?”

“五音疗法自古已有,《内经》中认为乐音与宇宙天地和人体气机密切相通,不但与人体内脏、情志、人格相联系。《灵枢》有《五音五味篇》,《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素问·金匮真言论》把五音阶中宫、商、角、徵、羽与人的五脏和五志联系一起:“肝属木,在音为角,在志为怒;心属火,在音为徵,在志为喜;脾属土,在音为宫,在志为思;肺属金,在音为商,在志为忧;肾属水,在音为羽,在志为恐。”再结合五行对人体体质品志分类,分别施乐,从而达到促进脏腑气血运行。当某种情绪过甚而致发病时,可以用另一种“相胜”的情志来“转移”、“制约”或“平衡”它,从而使过度的情绪得以调和。该法的要点在于情绪转移、制约和平衡,其实除琴音以外,也可配合诗画棋舞等来加以疗治。”

星师继续说道:“地府之中,常年昏暗无光照,而阎君你早已位列仙班,身体里流的早不是人的血液,也就是说,身体脉络不会有紊乱,但阎君之心,依旧保留这昔日为人之时的七情六欲,所为钻心痛感,不过是阎君情志所造成。要纾解其志,用五音疗法,实是对症下药,我刚才所奏乐曲为《碧叶烟云》,调式属阴韵,具有清肝泻火,平肝潜阳之功效,阎君箭疮昔日为毒症,今日只是火旺之症,故听此琴音,正好自然纾解。”

阎王听罢星师的说话,不禁对星师道:“果然不愧为药王,你之药,竟然包含此心药,连五音都成了你的药。”

星师道:“我走遍天下,考证本草,撰成药册,本来就是想让世上之人脱离病苦厄难,须知世上千金易得,病疾却是万金难除。就比天下间最富有之人用他所有钱财要换你一副好身体,你也不会答应一样。阎君日后若再有痛,可以找人再奏此曲,时间长了,定然能把此心里疮口,抚平至无。”

阎君哈哈大笑,走了下来对星师道:“你赢了,虽你阳寿已尽,但为今日一曲,我用世上作恶之二人四十载寿元补用于你,也算我遵行了损有余以奉不足的天之道。你回去以后可以继续践行了毕生之志,将来造福万民。”

星师生怕伤了无辜之人的性命,说道:“未知阎君所指作恶之二人为谁?若二人罪不至死,星师宁愿不要这四十载寿元。”

阎君道:“天机不可泄露,此事早有定数,你就安心回去行了。”

阎君一拂衣袖,星师感觉身似翎羽,如同跌入深渊。

星师猛一睁开眼,发觉自己仍在牢笼之中,细心察看周围根本没什么白衣男子和阎君,原来只是自己南柯一梦。

忽牢门口处聒噪起来,似隐隐有人说道:“万贵妃暴薨了。”

星师想起梦境大感奇怪,马上叫来牢中狱卒,那狱卒受了朱见泽的银钱,对星师还算殷勤:“狱卒大哥,请问外面如此聒噪,到底是为了何事?”

狱卒道:“你倒是醒了呀,我看你躺了一天一夜,还以为你病了或死了呢!外面的人都热腾起来了,虽然刚刚过了新年,但现在比新年还要热闹,宫里传出了消息,说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孩子们都聚集在西内太液池上“冰嬉”,宫中开始耍灯市准备迎接元宵佳节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宫里的万贵妃,忽然躁怒狂暴操起一根拂子把身边的宫女无端地打了下去。突然一口痰涌上她的喉咙,栽倒在**,这口痰咽不下、吐不出,堵在她的喉管上,顷刻之间就结果了她命了,哈哈。”

星师听着狱卒的描述,就好像他亲见一样,问道:“你怎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狱卒笑道:“这整个皇宫和满大街的人都在说这件事,怎会不清楚,只是碍于皇上的面子,这京城城里的老百姓才没有放鞭炮庆祝,现在倒好了,这贵妃一死,看来今年城里的元宵节,百姓们也不敢张灯结彩,大肆庆贺,真够害人的。”

“那皇上呢?皇上怎么样了?”星师问道。

“我听外面人说皇上哭得死去活来的。他已经下令为万贵妃罢朝七日。”

几天后,星师从狱卒的口中,听到了更多关于宫中的消息,说朱见深以皇后的礼仪将万贵妃下葬在天寿山西南,并封了她谥号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

转眼间,数月过去了,星师还一直被困在牢狱之中,万贵妃虽死,但星师下狱秋后处斩是皇上下的令,没得皇上圣旨,谁也不敢轻易放星师,星师在狱中问狱卒要了不少纸张笔墨,每天撰写药典打发时间。偶尔星师也会问起狱卒皇上的情况,但狱卒毕竟所知不多,知道的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过有一样是可以确定的,万贵妃之死,给了皇上朱见深巨大的打击,他日复一日地萎靡不振下去了。听说自万贵妃死去,他就患上了疾病。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距皇贵妃万贞儿之死才八个月工夫,朱见深传来驾崩的消息,年仅四十一岁,举国震惊。

九月,太子即位,新帝即为已经长大成人,年已十七岁的朱祐樘,朱佑樘登基当日,立即宣布大赦天下,登基仪式过后,龙袍尚未脱去,即赶来狱中,狱卒一个二个惊得纷纷跪地拜见。

朱佑樘来到星师的狱前,紧张地道:“还不快点打开牢门!”

其时,星师身体虚弱得差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朱佑樘见到满面胡须的星师,早已掉下男儿泪,说道:“萧卿,叔叔,这么多年,你受苦了,祐樘一直受你照顾,如今祐樘终于能够当着众人的面唤你一声叔叔了。”

星师也哭了,摸了一下已经长大成人的祐樘,说道:“如果你母后得知你有今日,她也该瞑目了。”

“叔叔,你快去一趟毓德宫吧!永泰公主昨夜病情开始恶化,恐怕会熬不过今天了!”

星师听见,早已顾不得身体虚弱,说道:“让我进宫去,让我进宫去。”冲出了牢房门。

朱祐樘下令道:“传朕旨意,萧星师官复原职,宫中众人不得阻拦。”

星师一路跑,一路跌撞,跌撞了又爬起,这样一路跑到明宫。他一边跑,他与祐晟的昔日种种一直在他脑海中浮现着,她的笑容,她的相许,她的幽怨,她的守候。

星师跑到了毓德宫时,翠竹见到星师,哭泣着对星师说道:“萧院判,你总算来了,公主快不行了,你赶快进去看看她吧!”

星师来到祐晟的房间,见祐晟已经如即将熄灭的烛火一样,香消玉殒,星师的泪从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缺堤了。

祐晟看到了星师进来,苦笑了一下:“你终于来了。”说着从帐中向星师伸出了一只惨白清瘦的手。

星师走到床边握住了祐晟了的手。

“祐晟,我来迟了。”

祐晟摇头道:“你没有迟,只是我走得太快,星师哥哥你真可怜,前番见你你穿着囚衣,七年了,我现今快死了,你还是穿着囚衣。这好像是你第二次握住我的手,第一次是你逃离京城的时候!你的手真的好温暖,像当初握住我一样温暖,可惜我以后握不住了。”

星师双手握着祐晟的手伤心痛极:“谁说的,我一辈子握着你!”

“相逢那年,花丛锦官,我等了一生,守了一生,现在快要死了,我想问你,你爱过我吗?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会带我浪迹天涯,回你那百花盛放的出生地吗?那里现在一定很美吧?你给我的回忆一直贯穿着我这一生,我总会在某个时刻不其然想到你,我的这一生,就像注定成了追逐你的一个影子。永远追不上,却永远跟随着你,现在我要走了,不知你会不会想我呢?”

星师泪流满襟:“我不是爱过你,我是爱着你。一直爱着你,永远爱着你。如果还会重来,我一定会带你走遍天涯,就算是逃命,也要带着你,也会带你回到故乡,到老了就与你结庐人间,平淡厮守。”

祐晟听到了星师的话,眼角处滑下了一颗不再晶莹的泪珠:“那就够了。”

祐晟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艰难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星师哥哥,再见了!也许当初我们都只是欠了一份勇气,其实未来是生、是死、是忧、是离,谁又说得清?答应我,往后……若遇有心人,勿复……有……负!”

祐晟的手从星师手中滑落,她离开了,带着一丝最素淡的微笑,安详地在**离世了。世上再无比祐晟更美更恬静的女子,这么多年来,其实是祐晟默默地陪着他,虽然二人并未经常见面,但其实各自的心间,对方早已存在,在那里相互凝望、守护。星师感到世间无比的冷清与孤寂,仿似置身一个周遭无比黑暗穹庐之中,四下一片死寂,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冷风。

星师只感双目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