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伊势希子

星师从第二天起,除每天为细川胜元治病外,由管领邸安排在京都一处别院开始向管领家中传授医学和汉草。来听者开始只有随军军医,后来连附近的年轻人也来旁听。星师用汉语讲述,由一个懂汉语的军医翻译。

星师还利用空余时间替附近流离失所之人诊治。故京都之人,人人皆称星师为神医。甚至用汉语称呼“神医”。

最初,一个年轻时去过大明国的老水兵,用汉语称呼星师是“神医”,所有都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一问,才知道。这个特别的汉话“神医”逐渐传开,有人甚至以为“神医”就是星师的名字。都说大明国来了一位“神医”。

星师受到了细川胜元和当地百姓的器重和爱戴。星师在海上飘来的经历甚至被当地群众神化了一番,甚至说星师是神。

有一天,来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穿着木屐的身形高大,但十分瘦削的男子走了过来,星师正在堂前为百姓看病。此人却用很纯正的汉语对星师说道:“大夫,替我号一下脉吧?”

星师见此人头戴斗笠,斗笠垂着一层白纱完全遮掩着这男子的脸。

星师不好叫此人摘下斗笠望其气色,只觉此人脉搏竟……星师震惊了!

“可否脱下斗笠,让我对你作进一步诊断?”

此人无动于衷,说道:“我带斗笠自有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道理,大夫为何定要我脱下?”

星师按着此人手中脉搏,说道:“若是平常,我绝不会随便叫一个带着斗笠的人脱下帽檐,但现在你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容乐观,我需要为你作更深的诊断。”

“什么?”斗笠人站了起来,虽然隔着面纱,仍然感受到了斗笠人的紧张:“你说谁不容乐观了?”

“先生,星师诊病从不转弯抹角,你身患胆胀病,病之深,已入骨髓。”

“你是否认出了我是什么人?”斗笠人略微回复了一些镇定。

“对不起,先生,我们认识吗?”星师反问。

斗笠人不禁打了一个激凌:“我真的命不久矣了?”

星师叹道:“生死有命,人生无常,有人一出生便已去世,有人长命百岁,大限来时,坦然面对。”

“你胡说!”

“你是否常有胀痛,兼有刺痛、灼热痛或隐痛,而且常伴有脘腹胀满,恶心口苦,嗳气,还有偶尔会有寒热,呕吐,右胁剧烈胀痛,痛引肩背等症?此病起病缓慢,多是反复发作,时作时止,你右上腹有肿块,是否还常伴有难以缓解的皮肤瘙痒,尤以夜间为重?”

斗笠人突然抽出腰间锋利的长刀:“我不相信,你妖言惑众,我要杀了你。”

斗笠人举起了长刀,旁边等着看病的百姓都吓得跑开了,刀光闪耀,星师面前的案桌断成了两边。

斗笠人把刀收回刀鞘,转身默默离开了。

数日以后,星师再为百姓诊病时,跑来了一个跛脚老汉,但汉语说得相当不错,流着泪恳求星师:“萧神医,求你救救我内人吧?她快死了!”

星师问道:“老人家,先别哭,你内人在哪里?”

跛脚老汉说:“萧神医,我内人病在家里,她动不了了,我与她相伴数十年,她死了,我的命也完结了,求神医你去帮我看看她吧!求你了!”

星师见这个东瀛老人神情如此忧郁,想必其内人伤病甚重:“老人家,你内人现在身处何处?”

老人握着星师的手,星师感觉到这只手非常粗糙坚实,兴许是这个老人是一个樵夫。

“萧神医你能帮我太好了,内人在家里,不远,京都城外无里一间木屋中。”

“好吧,我与你走此一趟吧!”星师站了起来,收拾好药箱,系在右肩膀上。“这就走吧!”

跛脚老汉带着星师拨开人群向着城外走去,京都最初设计是模仿华夏隋唐时代的长安和洛阳,整个建筑群呈长方形排列,以贯通南北的朱雀路为轴,分为东西二京,东京仿照洛阳,西京模仿长安城,中间为皇宫。宫城之外为皇城,皇城之外为都城。城内街道呈棋盘形,东西、南北纵横有秩,布局整齐,明确划分皇宫、官府、居民区和集贸区。许多店铺的名称上仍然有汉字的痕迹。

星师跟着跛脚老汉走在朱雀路上,时值春天,朱雀路上两旁鲜艳亮丽的樱花静静的绽放,满树烂漫,漫天凤舞,如云似霞,极为壮观,樱花的花瓣渐渐的飘落下来。跛脚老汉虽然跛足,行路却极快,完全无心欣赏如此花海景致。樱花树下,一个熟悉的倩影撑着一把油纸伞和一袭黄纹深红蔷薇花和服与星师擦肩而过,星师似乎见到了——纪嫣!

“纪嫣!”星师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

他连忙转过身,追上这个女子,他早已忘了男女礼仪,把手拍在女子的肩膀上,女子并没立刻转过脸。

“纪嫣!”星师叫道。

女子的头轻微侧转,并没有回过脸,回了一句日语。星师听不懂,但他已经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女子不是纪嫣,只是心内依然期许这个女子就是纪嫣。

女子终于掉转了身来,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了女子的青丝云髻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黄袍曳地,灵秀淡雅,神韵中有如京都水月的清秀,清丽脱俗,又恍若深秋中一片红枫,容貌竟有三分与纪嫣神似的,确是人世间极少的绝美女子。

星师欠身轻鞠躬表示抱歉,用汉语对女子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女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回过身去,继续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跛脚老汉见星师停下,竟然拉起星师的手腕:“赶紧走吧!”

星师手臂被老人拉得生痛,没想到老汉的力气竟会这么大。

走到了城外约五六里,人烟越来越虚渺,却不见有房屋。

“老人家,你内人在哪里?”星师已经感觉到了不妥。

“萧神医,麻烦你跟我再走远一点,我们的大名要见你。”那老汉突然挺起了佝偻的腰。

星师伸手到药箱里,抓住了一个火蒺藜,说道:“谁是你们大名?为何要见我?”

“废话少说,你随我走!”老汉五指向星师抓过来。

“别过来!”星师掏出一个火蒺藜。把老汉吓停住了。“这个能叫你粉身碎骨。你赶紧走!”

老汉看着星师手中的黑疙瘩,他不识火蒺藜,一时却怕了,只想星师既然是人们口中所称的神医,只怕真有可能有什么神力,不敢贸然进攻。

身后,一把亮晃晃的武士刀架在了老汉脖子上。星师绕过老汉一看,竟然见时刚才在朱雀路上见过的黄袍貌美女子。但她已由一身和服换装为一身黑衣。

女子喊了一句话,老汉缓缓放下手中兵器。用汉话对星师说道:“还不快点过来!”

星师忙答应,走到了女子身后。女子一记手刀击晕老汉,显然此女子武功确实了得。

女子用武士刀挑开老人伪装的假胡子说道:“是个假老人。”

这一幕,不禁令星师想起了那个冬夜和纪嫣在安定城外的情景竟如此相似,有那么的一瞬间,星师以为身旁的真的是纪嫣。只是现今不禁地域上遥隔千里,而且连阴阳都相隔了。

女子握起星师的手,说道:“跟我走!”

二人飞快地穿过密林,来到了一个湖泊边上。湖中水平如镜,碧绿如同一块翡翠。

“你是谁?你为什么救我?”星师问道。

“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你在京都为民众行医,我认得你是萧神医,见那老汉伪装骗你,所以忍不出出手救你。”女子转过身去对着湖畔。

星师说道:“姑娘救命大恩,不知可否告诉芳名?日后登门致谢。”

“萍水相逢,不必计较姓名。”

“你汉话为何说得如此好,也是大明人士?”

“这也并不奇怪,在京都,很多本地人会说汉话。”女子答道,“你已经安全了,我走了。”

女子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天空落下一张大网,把星师和女子二人罩住了。

女子想要用长刀割断网绳时,却苦于网绳受力不易,无法挣开。林中有人喊了一声,一支军队模样装扮的把二人包围了,军队中走出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武士,武士摆了一下手势,兵士把二人上了绑,用布袋套着,扔到了马车上。

二人感到马车在飞快行进,一路颠簸,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在布袋内,一点亮光也没有,但星师感觉到那个救他的女子就在身旁,因为他似乎感觉得到女子微弱的鼻息正对着他。

星师轻声对女子说:“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女子道:“可以”。

星师说道:“对不起,连累你了。”

女子回答道:“抓你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我在京都没有仇人。”

女子说了一声:“哦!”

“你叫什么名字?”

良久,女子才回话:“杉原希子。”

“杉原希子?很好听的名字,我叫萧星师。”

“大家都称你萧神医,原来你叫星师。”

“你是京都人?”星师问。

“是的!”

星师“哦”了一声,二人就没有再说话。

马车停下了,二人被人抬了下来,一直被抬到了某个地方才把二人放下。

“解开!”

星师听到了一张熟悉的嗓音。

有人把布袋解开了,星师发觉他已经身处在一个府邸之内,面前做着一个一身戎装的男子,看样子已经年过花甲,脸削如刀,且脸色微微青紫,但器宇仍神俊非凡,精神矍铄,看样子官阶很高,“认得我吗?萧神医。”戎装男子道。

星师认真打量了戎装男子,确实没有任何印象在哪见过。

“真的认不到吗?”戎装男子继续说道,这下星师倒是认出了,但不是样貌,而是声音,和星师说过汉话的东瀛人,他都有印象,他就是那个那天诊完病后拔刀劈断几案的斗笠男子。

“你是那个带斗笠的男子?”

“嗯。我名叫山名持丰,你效忠的细川胜元是我的女婿,当然,也是我的死对头。”

星师记起山名持丰是细川胜元的对头,心道:“原来他就是细川胜元咬牙切齿的人,竟然还是他的岳父。”

“未知老先生派人把我抓到这里来所为何事?是要杀掉我吗?”星师道。

“哈哈哈,要杀掉你,就不回把你带到我面前来,我知道你秘密为细川胜元治着病,但这不能怪你,你是个医师,又在海中遇到沉船,我听说,大明国有人还在追杀你,而且已经杀了你的妻子,你的结拜兄长魏太医已经下狱了,你也回不去,只有在这里苟活着。”

“什么?大哥被下狱了?你派人把我查了一遍?”星师听着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实在是继纪嫣死后又一次重大打击。

“是的,因为你得罪了你皇帝最宠爱的女人,你知道,女人是惹不得的,你来了东瀛,她还不解气,就把你兄长下狱了。”

星师心想:大哥遭此凶难,下了牢狱,哪里还会有命在啊?都是我害了他!

星师真的恨不得插翅飞跃大海,回到明国,任万贞儿千刀万剐,代替大哥受罪,想着不禁落下泪来。

这时,山名持丰屏退左右,身边的侍卫和婢女陆续退下。

“我希望你留在我这里,为我治病!我已经找医师看过,确如你所言,患上了不治之症,我的府邸中的医师已经束手无策,你是明国神医,定能给我多活个几年。我会派人替你回明国,帮你照顾好你的兄长。”

星师道:“大名大人,你刚才已经说了,我是一个医师,但你说错了一句话,我并不为细川胜元效忠,当然也不为任何人效忠。你要我为你治病,无须把我抓到此处,我仍会全力为你治病,我是一个医师,治病是我的本职,但我不是奴隶。”

山名持丰说道:“那我要你不能医治细川元胜,每日侍奉我左右,你肯是不肯?”

星师严正道:“我说过了,我不是奴隶,我是大夫,是医师!”

山名持丰勃然大怒:“那你就在我监牢里住着,我看你怎么当大夫,要是我哪天死了,你就为我陪葬!来人!把他们押下去!”

数名持刀侍卫从外面跑了进来。

“慢着,”星师道,“这位姑娘与我毫无关系,请放她离去吧!”星师指着杉原希子说道。

杉原希子突然得到星师的关顾,心里感到了一丝微微触动。

“不可能,她既然救你,你们两个都要陪葬!”

“如果,我愿去杀了细川胜元呢?”杉原希子语出惊人。

山名持丰细细打量这个貌美女子,说道:“你为什么要杀细川胜元?”

杉原希子说道:“我是伊势贞亲女儿,细川胜元毁我全家,我与他不共戴天。”

山名持丰惊道:“伊势贞亲是你父亲?”

“没错,我真实姓名是伊势希子。”

山名持丰叹道:“当年斯波氏、细川氏、畠山氏同为管领家,三家轮流出任管领职,斯波氏内部争夺继承人的斗争却抢在了将军家前面,斯波义敏与斯波义廉两兄弟为争夺家督发生争斗。伊势贞亲作为政所执事介入此事,并向足利义政进言,推举斯波义敏出任斯波氏家督。但是我支持斯波义廉而细川胜元则支持斯波义敏,因此地方上的守护势力也开始分裂,并发生激烈对立。作为足利义尚的乳父,伊势贞亲由于排斥足利义视被细川胜元以诬陷的罪名逐出幕府中央。”

“是的”伊势希子眼圈已经发红,“伊势贞亲逃离,一路受细川胜元追杀,流亡至近江国时,我父把我藏匿于树洞之内,方逃过死亡。但我的父母、哥哥,全死于杀手刀下。”伊势希子说完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山名持丰想起往事也不禁感慨万千:“你父虽与我交往不多,但也是耿直之人,既然细川胜元是你我共同仇敌,你自离去便可!”

“不,”伊势希子说道,“请你把神医君放了。”

星师突然听到伊势希子为他请求,震惊了一下,而且伊势希子还把星师成为“君”。

山名持丰问伊势希子:“萧神医与你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我敬重他为人,而且刚才他也出言救我。”

山名持丰的心软了一些:“萧星师是我大敌私医,放走他,会对我军不利。”

星师道:“姑娘,你还是先走吧!星师心感你的大德,但他是不会放我的。”

伊势希子也知道山名持丰不会轻易放了星师。对星师说道:“那你就等我杀了细川胜元,他自然就会放你了。”

话音未落,伊势希子一个箭步向山名持丰冲过去,用手刀劈向山名持丰的喉咙。山名持丰没想到伊势希子有此一着,但他自己亦为武将,虽已年迈,但战斗能力仍未输年轻。山名持丰一把抓住了伊势希子的手,伊势希子被山名持丰的敏捷吓坏了,连忙想甩被开山名持丰抓住的手,却如同被一把铁锁锁住了一样。

“你的手刀很厉害,你是要击晕我,还是想杀我?不过凭你的功力,即使击中我,还杀不掉我。”

伊势希子被抓住的手分毫动弹不得。被山名持丰使劲一挽,伊势希子手臂往后折,瞬间已被制服。

“我再使点力气,你的手就断了。今天就算你打晕或打死我,你们也出不了我府邸,你还是留力气去杀细川胜元吧,押下去!”

侍卫把伊势希子和星师被扔进了两个对向的牢房。

星师连忙对伊势希子道:“你怎样了?”

伊势希子的手被山名持丰扭得脱了臼,痛得满额流汗。

星师道:“你的右手臂可能脱臼了,你会把它复位吗?”

伊势希子说道:“不用担心的,我从小练武,我能行。”

伊势希子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慢慢地屈肘,放松筋肉。持续的牵引,慢慢往外面延伸,并把上臂往外旋,“啪”的一声,复位成功了,但伊势希子疼得脸色更白了。

星师看着伊势希子脱臼的手臂得以复位,松了一口气:“可惜这里没有药,不然我可以帮你外敷一下,记住不要刻意去弯曲或伸直活动关节,以免韧带拉伤、软骨磨损加重。”

伊势希子捂着还在微微作痛的手臂说:“我没事的,这一点痛楚算什么。”

星师说道:“抱歉了,我连累你了!”

伊势希子靠在了牢房门上坐了下来,望着牢房的一小方天窗,月色已经探脸出来,月光照进了昏暗的牢房。伊势希子望着铁窗边的月,说道:“怎么做,是我自己选择的,你不必感到过意不去。”

星师也盘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月色,说道:“我身边的人好像都没有好结果,难道这真的是宿命?”星师想到了父母、纪嫣和大哥,现今又连累了伊势希子。

伊势希子转过头来对星师说道:“你并没把你治好过的人算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