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细川胜元

平静的海面上,一艘的大安宅船缓缓驶来,船上有百名戎装军人。旁边还有数艘关船、小早船作为护卫。

大安宅船的瞭望兵看见了海中似飘着一个人和一个红色箱子,马上上报:“禀报管领,似乎有人漂浮在海面。”

管领说道:“那还不快快去救!”

士兵领命,放下小船,原来星师抱着漂浮的大物,是一个箱子,已在海上漂浮了三日三夜。

士兵们将星师连同箱子一同抬了上来。管领也走了出来,见是星师是一个身穿汉服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兵员艰难地把星师昏迷中仍抓紧箱子的手掰开了。木箱上有一个大大的“明”字显现了出来。

船上军医过来了,为星师号脉探鼻息。

“此人还有气吗?”管领问。

军医回答道:“此人尚有脉搏。”

管领道:“只要不是贼军,就救醒他吧!”

星师醒来的时候,在船舱里的一个房间里,他还以为那一场风暴只是一场梦,甚至于纪嫣的遭杀也只是一场梦。

但他很快确定那些都是真实的,因为这船舱里的东西他大部分都没看过。

“这是哪里?”浑身严重脱水的星师,喉咙干涸得,声带似乎是两块粗铁在摩擦。

有人回答了他,但他一句也没听懂,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后来有人用蹩脚的汉语对他说:“这是细川管领的战船。”

接着有人拿来了水给星师喝下,星师喝了水后,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强地坐了起来。见两个穿着怪异的人坐在船舱里,其中一个走过来替他号脉。星师已经认出了这两人的服饰,是他在京城时也见过的倭人服饰。

替他号脉的人对另一人说了一句话,那人点了点头,还是用那蹩脚汉语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掉海里了?”

星师说道:“我是大明国人,在海里遇到了风暴,我的船沉了,所以就掉在海里,请问两位是?”

那人道:“替你把脉的是我们管领的军医工藤六郎,我是侍所所司赤松治也。”

“你们都是东瀛人吧?”星师听了赤松治也的介绍并不知“侍所所司”是什么,只知道东瀛人的名字多数都是四个字。

“是的,船一会就会靠岸,我们要回到京都府。”

“京都府是你们的国都吗?”星师惊讶道。

“正是。”赤松治也说道。

星师想,我遭遇暴风,没想到我还是来到了这里,冥冥之中,果然一切已有安排。

“你是干什么的?要到哪里去?”赤松治也问道。

星师如实说道:“我是我国朝中一名太医,受我朝国君派遣来到贵国,不想中途遭遇风暴。”

“难怪,你死死抱着的箱子里,全是些奇怪药材还有一些药种。”赤松治也道。

军医工藤六郎也说话了,但是须经过赤松治也才翻译了过来:“工藤军医说从来没看过这些药材,想请教你如何用?”

星师想不起这件事:“箱子?你说我在海里抱着的是一个箱子?”

“是的,箱子以油纸密封,所以没进海水,工藤军医清点了箱中药材,合共一百零八种,分别以布袋分装,袋中还有药种。”

星师总算记起了,那时头撞了礁石,恰好抱住了船中仓库漂浮上来的一个箱子,箱中装的是皇上赉赐之物,想必是其中一样。

“箱中之物,是我朝皇上所赉赐贵国,我也没打开过,所以还不知道里头所装药品。”

“原来你是明国敕使,我这就去禀报管领。”赤松治也走了出去。

星师不知道管领又是什么官职,不过官阶肯定不小。

一个约莫四十岁,浓眉大眼,颧骨高耸,身着戎装,英姿飒爽,颇具大将之风的男子稍微俯身穿过低矮的舱门走了进来,赤松治也跟在身后。

其时,汉文化在倭国向来盛行,倭国向来倾慕汉唐,汉话在倭国甚至多数人皆懂得一二。这个男子的汉语更蹩脚了:“大明国使,我名细川胜元,室町幕府的管领,听说你大明国医,你叫什么名?”

星师微微躬身双手打拱道:“管领大人,我名叫萧星师。”

“大明国地大物博,物埠丰盛,我还没有机遇去一次,大明皇帝遣你前来为何事?”细川胜元说起大明目光中展现了一丝艳羡之光。

“不瞒大人,我朝皇上遣我前来京都采摘百药,尤其是听闻京都以西三十里外不死树已然成果,特来求此果实。”

细川胜元听了笑道:“世上哪有不死的树,要有的话,我早就永远不死了。”

星师其实也知道,世上并不存在不死之药,此次所谓不死树结果,只为万贵妃为诛杀他所设陷阱。若不是纪嫣舍身救他,早已被截杀在登舰路上。

“原来如此,看来此事只是谣言,我回去以后会如实禀明我朝皇上。”

“听说你带来了一个装着奇怪药材的箱子还有药种?”细川胜元看着放在星师床边的宝箱。

星师道:“其实我朝皇上赐赉不止这些,可惜都落入了海中,这个木箱,只是我落入海中时,为保性命,胡乱抓到的一个漂浮之物。里面的物事,我还没看过。”

“军医已向我禀报,箱中之药为我国所无,珍贵异常,由于不知其药性药理,所以还得让你逐样阐明记载,才能为我所用。”细川胜元说道。

星师不知里面的药物是何等名贵珍稀之物,也不敢立时答应:“容我先开箱一看。”

箱子打开后,却发现原来箱里所装的都是平常宫中所用之药,有白术,月见草、穿山龙、瑞香、红景天、当归、党参、芍药、红参、云芝、龙胆、茯苓、桔梗、五味子、草苁蓉等。

“箱子里的药我还算有所了解的,如贵国有需要,我愿意亲自为贵国医药之士解惑。”

细川胜元目光中露出了喜色:“贵国医术精湛,也请相授一二。”

星师对于教授医药向来不问所学之人是谁,只要有愿学之人,他就愿意倾囊相授,从不吝啬。此地虽属海外,医药之道是为救人治病,并无分国籍。

星师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若不嫌弃星师医术浅陋,星师愿与贵国大夫切磋学习。”

“好!”细川胜元喜道,“我们靠岸后,请萧医师到我府上来住下!我今晚设宴款待你。”

“我身为明使,理应先入宫拜谒贵国天子,烦请管领代为通报一声吧?”

赤松治也忽然笑了起来。

星师不解地问:“这有可笑的吗?”

赤松治也说道:“萧医师可能对我国国情不太清楚,你能见到管领大人,管领大人是我国重臣,等同见到将军了。”

星师重新打量了一下细川胜元,心想赤松治也这么说,无疑就说的就是政权旁落之事了,这种事情在华夏各个朝代均有,本也不足为奇。

“如此也是甚好啊!也还没谢过几位的救命大恩,星师在此谢过管领大人救命之恩,谢过所司大人,谢过军医大人。各位大恩,星师定然铭记于心。”

细川胜元见星师礼仪气概不凡,心里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

船靠岸时,细川胜元亲自带着星师登了岸。

星师走下船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这里虽然建筑样式与大明有所不一,但岸上破败之颓势令人震惊,码头似乎刚被什么人破坏过,所有的土墙不是坍塌了就是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星师跟着细川胜元的等一众人骑上快马回到京都时,路上饿殍遍地,来到京都,都城之中民宅竟然十室九空,偌大一个京都竟然人烟如此凋零。

星师骑在马上不禁小声与他并行着的赤松治也:“所司大人,京都及周边为何处处见颓,毫无半分热闹景致?”

赤松治也嘴角展现了一丝不屑的笑:“这都是有人心怀不轨,想谋朝篡位,有意与我们管领大人敌对,管领大人这几年率领义师,在京都及全国各地杀贼军无数,若不是那年,大内政弘率军两万东上京都,支援山名持丰这个狗贼,相国寺一役后,未决胜负,山名持丰早被穿胸枭首了!”

星师问:“这山名持丰是何许人?竟有如此能耐?”

赤松治也说道:“这事说来话长,室町幕府足利将军居位以来,耽于酒色,不理政事,致使各地动**,暴动不断,将军的权力日渐衰落,细川管领实力强大保卫将军,但山名持丰那狗贼也掌握了一些兵权。足利将军早年无子,以弟义视为继嗣,以细川管领为保护人。谁知次年足利将军其妻日野富子生子义尚,山名持丰自称为其保护人,竟然公然反对将军之弟,说他不是正统!

竟然公然反对细川管领!由此形成对抗,在守护大名各领国内,地方领主力量也不断增大,并干预守护大名的继承纠纷,因而守护大名的势力也发生分裂,也就是说连地方都形成两派势力了。山名持丰得寸进尺,日益挑战细川管领,然后趁着畠山政长和畠山义就在京都发生冲突,山名持丰竟然派兵帮助支持他的畠山义一方获胜,挑起战争。细川管领无奈只得也调集援军进入京都。

眼前,细川管领方面方面有斯波义敏、畠山政长、赤松政则、京极持清等,大本营在将军驻地幕府。山名狗贼那方纠集了斯波义廉、畠山义就、一色义直、六角高赖等的贼军,大本营在幕府以西的山名持丰邸。

当年从五月起两军开始大战。本来细川管领已经胜券在握。无奈八月时,大内政弘率军两万东上京都,支援贼军,十月时我军与贼军在相国寺发生激战,竟然一下子打了个平手,我军一时攻不下贼军。致使京都战斗一直胶着,地方大名支持我军的与支持贼军也展开了大战。目前我军有将军足利义政、后土御门天皇和后花园上皇支持着,而贼军则控制义视和南朝的后龟山天皇之重孙,山名持丰那狗贼竟然敢自称自己为正统!”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星师想象着这二人个中争斗而造成普通民众的惨烈境况,孟子说“春秋无义战”。确实分毫不假,都是为抢占地盘,争权夺利,而把人的生命当成蝼蚁随意践踏,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痛失至亲,夫妻分离。战争是最无情的,战争才是人最顽固的疮疡,不管用什么药,永远没有完全愈合的一日。

回到细川胜元的府上后,并为星师安派了传译人员,细川胜元设宴盛情款待了星师,一堂之上坐满了各大领地的守护大名。细川胜元为星师逐一介绍:“这位是斯波义敏,乃斯波氏第十代当主,为人骁勇善战,战功显赫。”后又介绍了畠山政长、赤松政则、京极持清等一应骨干大将。

突然,细川胜元脸色一阵煞白,一股红热从喉咙奔涌上来,在堂前吐出了一缶红血。堂前所有人皆大惊失色站了起来,两旁侍女连忙上前掖扶,细川胜元立刻扬出右掌,要侍女别上前来。自己用桌上餐巾擦拭了一下嘴上。

“老毛病了,大家不用紧张,死不掉。”细川胜元又重新坐直了身子,神态看似与刚才无异,但脸色却如死灰。

星师拱手让礼道:“管领大人,要不让我为你诊治一下吧?”

细川胜元豪迈地说道:“萧医师是我国贵宾,不用劳烦了,本管领没事,我们继续痛饮几杯。”

宴会散后,星师回到了房中,想着今日细川胜元为何会突然吐血。

“咄咄咄”门被人轻声敲响了。

夜已经深了,会是谁呢?星师去打开门,却见细川胜元管事挑着灯笼站在门外。

“萧国医,”管事道,“管领大人让我来请你到他房间。”

这个老管事不懂汉语,这句话显然是他靠不断说着走过来的,因为星师发觉他并不会第二句汉语。

老管事身穿一件深蓝和服,和服后背纹着一个白色的圆形纹章,似是一件器皿样式,大概是管领家的一个标志。脚上的一对白布袜,趿拉着一双木屐,走起路来敲打着地上的砖块,在夜色中声音特别清亮。

老管事指了指一间亮着灯的房,星师问:“就是这里是吧?”

老管事点点头,打手势让星师进去,星师点头致谢,敲响了房门,房内有人回应,似乎是日语中的“进来”。

星师推门进去,见一盏黄豆般大小的火苗旁,细川胜元脸色蜡黄如土,双唇发紫,用一只手支撑着额头,闭着的眼睛裂开了一丝缝看了一下星师又闭上了眼睛。

“把门关上吧!”细川胜元的声音萎靡无力,与宴会上判若两人。

星师依言关上了门,问道:“管领大人,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你过来坐下再说吧!”细川胜元说道。

星师盘腿坐到了细川胜元面前对面。

“管领大人,要不等我为你号一下脉吧!”星师道。

细川胜元垂下了那只支撑着额头的右手,星师伸过手来为细川胜元号脉。

这一号脉,吓了星师一跳:“管领大人严重肠结之症,如此重病,腹痛如割,竟然还在堂前与我们豪饮,难不成要把命也扔了?”

细川胜元没有为星师的质问生气,只是缓缓说道:“你是大明朝国医,我的病还能治吗?”

星师说道:“管领大人的病不难治,但你的病不能动气,不能忧思过甚,须远离酒浆,否则只怕寿命只在这旦夕之间!”

细川胜元撤了手,说道:“萧国医不愧是明国医,我找你来我府上,一来是为提升我国汉医,二来就是我的私心,国内名医我已看遍,跟你说的也大同小异,我重担在身,不能不忧思,也不可能不动气,我自知死期不远,但我怎么也不能死得比山名持丰早,我一定要将他大败,萧国医你既然贵为大明国医,只看你箱中百药,我近身军医半个不识,就知道你定有灵验良方,可以延续我生命,我只需再活多数年,定能把山名持丰斩于马下。萧国医,你有办法吗?”

星师问道:“管领大人,难道就不能让战争停止下来吗?京都大半因为战争化作了焦土,满目疮痍,人民百姓怨声载道,备尝离乱之苦就连是兵员也是心生厌战,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细川胜元一掌拍在桌面,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话,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

细川胜元隔了好久才说话:“这些年来,我也已经厌倦了这种战火连天的日子。但我是管领,我能说我想停下来就停下来吗?我手下的守护大名虽表面听命于我,实际上还是各自为政,若我突然屈服变改,这些大名定会借故发难,此事太难,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的。再迟些日子吧!等大家都疲倦了,战争也就停止。”

星师也感叹自己浅见,其实每一个人所行之事,尤其是当权之人,定然有许多无奈,就算心想要办到一件事,而更多的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是大夫,看着生灵涂炭,固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世间纷争百样,又是身处局外之人看得如此举重若轻呢?

但星师还是说道:“望管领心念国家社稷百姓,尽早结束纷争吧!”

细川胜元闭着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星师心想细川胜元是真心答应的。

“萧医师,我病让给你治,可否活命十载?”细川胜元突然睁开眼睛问道。

星师摇了摇头。

“五载如何?”

星师还是摇头。

“三载总可以了吧?”细川胜元几乎已经是恳求。

“不出三载。”星师目光直视着细川胜元。

细川胜元呼出了一口气,说道:“明白了,有两年的光景已经不错。我国的医师告诉我,我只有不足一月的命。”

星师说道:“若你能放下牵绊,专心治病,十年也可望。”

细川胜元说道:“不必再和我说这个了,我已然决定。请开始吧,萧国医。”

星师为细川胜元施完针后,细川胜元身体和适了不少:“萧国医,忘了问你,留在我这里三年吧?反正你回大明国也没去处了,留在我这里,我给你大名的尊荣。”

星师也曾想到要回国,但实际上,他是从万贵妃的手上逃出来的,回去多半还没到皇宫,就已经死在了路上。

“有一天我是要回去的,回去的时候,请管领大人不要拦我。”星师道。

“好。只要你要留下,多久也可以。要离开,马上就可以离开。”细川胜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