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妪口技

数日后,二人来到了京师。星师一下子被京师恢宏的气势震住了。京师布局庄严肃穆,宫城、皇城、内城和外城四重拱筑而成,皆深院高墙,构筑森严。宫墙外围有护城河,四隅角楼,巍然高耸。而宫城有六门,正南第一重为承天门,第二重为端门,第三重为午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北为玄武门。星师对京城超凡入圣的建筑技艺惊叹不已。

纪嫣对星师说道:“负责修筑宫殿的,便是几个我父口中不屑的巫医乐师百工工匠所作,包括木工剻祥、瓦工杨青和石工陆祥等人,他们个个都会名留千古,青史留名。而我父之辈纵使高官厚禄,百年之后,自然湮灭在悠悠历史长河,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星师转脸看着纪嫣,纪嫣面容如花,煞是好看。星师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安慰我,人世走一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我的路,自我出生以来就已经定下,我不会理会其他人怎么说,医道药学亦是正道,我会穷尽一生走下去。”

二人走在正阳门大街上,还没入内城,就已经看到这里人口密集,商旅旺盛,果子市、鲜鱼口、瓜子店,珠宝市、粮食店等琳琅满目。东四牌楼附近有猪市大街、小羊市、礼士胡同,西四牌楼附近有马市大街、羊市大街、缸瓦市、粉子胡同,街头上还有各色演出:演杂剧的、昆曲的、说书弹词的,演杂技的、弹三弦、吹洞萧、弹琵琶的,热闹非凡。

星师出生山野,第一次来此昌明隆盛之境,自然事事新奇,纪嫣可不是第一次到京师,纪嫣出生富贵,又爱外游,早随父亲四处游玩过,纪嫣问:“你大哥生得怎生模样,你知道如何找的见他吗?”

星师道:“大哥说过,京城之内,无人不知他住处。”

纪嫣说道:“那你问问看。”

星师找了一个路人问:“请问你知道太医院的蒋院判大人的住所在何处吗?”

路人不假思索地指着北边:“往城内走!西直门外白塔寺旁最大的一座府邸便是蒋院判大人家。”

星师:“谢了!”路人走开了。星师不禁叹道:“大哥果真京城之内人人皆知啊!”

纪嫣道:“那还待什么,去吧!”

二人来到白塔寺旁一座大宅,此宅虽无纪嫣父亲家里气派,但也十分雅致,大门前面并无人看守。纪嫣上前拉动门环,敲了三声,一老妪前来开门,但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缝,恰好看到外面的人。纪嫣倒给老妪吓了一跳,门缝里一老妪满头银丝,露出一只阴森的眼睛和半边没有牙齿的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们找谁?”

星师赶忙上前道:“老人家,我们找蒋院判大人。”

“大人到宫里当值去了,午时方回,你们若是找他治病,晌午再求见吧!”老妪说道。

“不,老人家,我与蒋院判大人是故交,我从外地来的。”星师说道。

“个个求见蒋院判大人的都说是故交来的,你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老人“砰”地一声合上了门缝。

“好生不讲理啊,还没等人把话说完,就把门关上了。”纪嫣娇憎道。

“老人家脾气古怪本属平常,我们就在门外等大哥回来吧!现在离晌午也不久了。”星师道。

“我才不,明明是客人,却要吃闭门羹,哪来的道理!我就是把门敲破,也要把门敲开!”纪嫣赌气道。

她却真的不断拉门环敲门,那老妪再次开了一些门缝说道:“你再敲,我这里有八条恶狗,等下别怪我放狗咬你。”

“纪嫣,别捣乱了,等会就等会吧!”星师劝阻这纪嫣。

纪嫣却不服气,说道:“区区几条恶狗敢放出来,我一剑一个,两剑一双。”

门内还真的传出了恶狗的狗吠声,听来还不止一只,起码也有七八只。

“纪嫣,你看,等下人家真放狗了。”星师道。

纪嫣心下也有点怯,拿出腰间一把短剑,站得远远的,不再拉门环。

过了好一会,也没见老妪放狗出来。

“二位是?”一身穿浅灰盘领衣,头戴四方平定巾,腰束带,脚着黑靴的中年男子站在了二人面前。

“大哥!”星师一眼认出了蒋宗武,蒋宗武只比前番所见时,长须花白了几根,容貌却无甚变改。

“你是……星师兄弟?真的是星师兄弟吗?”蒋宗武道,“大哥可盼你盼得脖子都长了,我听附近州县传说,有一少年神医,姓萧,火烧函谷匪巢,剿匪数千人,又治好了许多百姓和河南布政使刘铭傅多年顽疾,我计算你来京日期,相信便是你本人,也好生为你感到骄傲。自当日蜀地分手,三年不见了,今年已是第四年,听师傅说,你勤勉好学,天赋极高,我听了也倍感安慰。师父老人家可好?”

“师父身体很好,不用挂心!大哥大恩大德,星师不知怎么报答才好。”星师心中情感激**,真心把蒋宗武当成自己亲大哥一样。

“你我既是结拜兄弟,也成了师兄弟,谈报答倒显得生分了,大哥只是略尽绵力,最终还是靠你自己努力。旁边这位姑娘是?”蒋宗武看着纪嫣问道。

星师答道:“这位是刘姑娘,她是河南布……”

纪嫣立刻打断星师:“我是河南人士,姓纪,萧大夫的朋友。”

蒋宗武捏着胡子笑吟吟的,他以为刘姑娘是害羞,不让星师兄弟说出二人关系。

“来吧,进去里面再谈吧!”蒋宗武说道。

蒋宗武拍了两下门,刚才的老妪来开门了:“回来了——”

“是,今天有人来府上求诊吗?”

老妪说道:“好几个,他们俩也是。”

蒋宗武道:“这二位不是,他们是我的贵宾,备茶吧!”

那老妪自去倒茶。星师发觉这老妪就算没九十岁也起码八十了,不但满头银发,行动迟缓,身体还佝偻得几乎脸已是面向地面,看着也好生可怜。

蒋宗武说道:“我往常从宫中回来,工余之间,若有百姓上门也定必为他们问诊看病,只是上一年来,劳累过度,惹了一场大病,痊愈之后,每日最多只可为京中百姓看十个八个,以免再次诱发病症,今日已有十余人约候,所以老仆对两位没生好气,肯定给两位脸色看了。”

星师道:“原来大哥工余还有为百姓看诊,难怪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大哥住处,今番是我俩冒昧前来,开门老人家见我们是生人,心有戒备也属正常。”

刚才的老人礼貌不多,但纪嫣看着这样老的人还要看家护院,心中也是不忍,于是向蒋宗武问道:“刚才开门倒茶的老人家已是耄耋之年,蒋院判大人的家为何要雇如此老迈之人看门护院?”

蒋宗武道:“纪姑娘有所不知,非是我蒋某人不懂尊重年老之人,刚才两位所见我家老仆六娘比姑娘你还要小的时候就已经在我家做事,从我父辈至今,已逾六十载,终生未婚,六娘八十有九,虽已年迈,但无故里可归,又不愿整日闲着,所以我安排些看门倒茶等轻便功夫与她打发日子。别看六娘行动迟缓,其实她耳聪目明,身体还硬朗得很。”

星师道:“山间易找千年树,世上难寻百岁人,凡人衰晚之年,心力倦怠,精神耗短,如果百事懒于施为,不知活动舒展,气血筋力,自然不舒不畅,反而于身体不利,而行住坐卧,宴处起居,皆巧立制度,有事可为,心有牵绊寄托,以助娱乐,身体也会和畅舒适。大哥深知此理,所以纪嫣你也不必以此为忤。”

纪嫣点头:“原来蒋院判大人还有此番考量,是小女子浅见了。”

纪嫣看着空****的院落,奇怪道:“你家不是养得挺多狗的吗?都养在哪了?”

蒋宗武疑惑道:“狗?我这里没有养狗。”

“没有养狗?那刚才怎么好像这里传来了十来条狗的声音?”

蒋宗武略一思索,笑道:“纪姑娘误会了,我家并没有狗!是我的老仆在吓唬你们。”

“什么?吓唬我们?那狗吠声何来?”纪嫣左右四顾,并没有发现屋内有什么奇怪。

“六娘幼年时因家穷被父卖与江湖艺人教习口技,随艺班四出卖艺,每日即使艺场爆满,仍然受尽班主欺辱,不让足食,后其害病数月,不能登演,班主只想她活不过数月,恰巧遇见我父,我父见其可怜,花了些银钱替她赎身,带回家中,为她治病,月余过去竟然好了,我父任她离开。她感我父之恩,留在府中,充当女役,打理府院,府中不论大小事,均事事尽心,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老去,仍在府内看门护院,每日为我父之灵位拂拭神楼。刚才老仆肯定误认你二位非善人,故以口技恫吓,使你二人早早离开。”

纪嫣顿时好奇心大起,对刚才态度欠善的佝偻老妪肃然起敬,说道:“但刚才我明明听见最少七八条狗在吠叫,难不成你家仆人身上长了七八张嘴不成?”

蒋宗武笑道:“刘姑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以一人之口为数犬吠之声只属平常,京中有善口技者,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坐于屏障之中,抚尺一下,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声一时齐发,纷至沓来,应有尽有,亦不是什么奇事。”

纪嫣听到蒋宗武说话,兴味大起,从小略知口技一事,却从不知竟如此神奇,心想世间还有这般好玩儿的技艺,对蒋宗武和星师说道:“你们弟兄二人先聚旧情,我要去寻这老人家拜她为师。”

说完,走了出去,自去寻那老妪。

蒋宗武笑着对星师说道:“纪姑娘天真烂漫,性情中人,你要好好对待人家啊!”

星师说道:“纪姑娘与我同生共死,我必不负于她。”

蒋宗武点头赞许:“贤弟,听大哥一言,我们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所担当,不能负了一心一意对我们好的人。”

星师说道:“是的,大哥。”

蒋宗武继续说道:“题外话我不多说了,我向我们师傅去信,希望你早日来京,一来是因为我数月之后就要到南京太医院就任,其实这里也是有原因的,这几年朝中政治不比我当初见你之时了,今之朝廷,朝纲不振,宦官秉政,后宫擅权,奸臣当道,东厂特务横行霸道,地方乡里官吏腐败。我不愿同流合污,又无力改变局面,且受人排挤,一再向皇上请辞,皇上只是不允,后我多次求许,皇上天恩,允我离了京师,到南京太医院任院使一职,我想京师是非之地,只要离了京师,就可远离纷争,于是也就答应了,我想我今年之内便要动身启程,所以想你尽快来京,我好早作安排。

二来也是恰逢一年一度的太医院入学考试,本来我朝太医院新生生源主要从各地世业医生中考选择取。被选入太医院学习者,称医丁。医丁必须由嫡派子孙告补,经太医院学习三年,通候类考,中试后才准补役。如嫡派无人或不堪补用,经获准可从亲支弟、侄人等中,选一人参加学习考补。星师你父虽然也是大夫,但我找人探查医户户籍,并没你父之名。这种子袭父业的世医制度,我向来十分反对,录用医生,限于世医一途,使天下虽有卢扁、仓公,也无法选用,也使太医院竟成为庸医栖身之所,所以我向来主张由单纯世医制扩大为考选制。让不是世医而精通医术者,也能听其应试,试高考入籍而复其世业,不通医术者不被录用。此路固然是不通的了。”

“可凭我在太医院多年的院判身份,我可以把你作为外访保举医官医士,以补充太医院。洪武二十六年已有规定,医生有缺,除由世医代补外,仍行天下访取,医生督同太医院堂上官。备考验收用。府州县举荐之医士堪任医官者,由礼部送太医院考试,委派会考官一名,考中者由吏部选用,不中者回原籍为民,原保举官吏治罪。精通医术者由太医院奏进御药局供事。”

“这御药局其负责官员奉御是正六品,奉御等官员均由内官、内侍充任,主管御用药物,直接管理宫中药物,和太医院相互配合。御药局掌管御用药品,其官员不少是由太医院的御医兼任,御药局的医官和太医院的医官互为表里。你可愿意?”

星师说道:“大哥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更何况考不中者发回原籍为民,原保举官吏还要治罪,此情就算亲生兄弟也难得,但凭大哥吩咐便是了,星师定必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如此甚好,明天我马上为你举荐,这几天你好好在这里筹备应考,大哥书房有所有应考之书,你根基扎实,只需稍加温习,考用之事,自是易如反掌。”

这时,纪嫣拿着托盘送了两盏茶过来,蒋宗武奇道:“为什么不是六娘端茶,反倒是你端着茶上来了?”

纪嫣眯着眼笑道:“我刚刚已求六娘收了我为徒,教我口技,我帮我师父端茶,略表孝敬。”

蒋宗武笑了,星师对蒋宗武说道:“姑娘行事乖张,大哥别怪。”

“怎么会,”蒋宗武道,“我喜欢这个弟妇喜欢得紧。”

一下子,星师和纪嫣都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