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墓前答难

星师在县中盘桓了两天,本来星师已经被困山寨多日,心急如焚,是要立刻便启程往京城的,只因县中乡绅不断挽留宴请,盛情之下,竟然无法脱身。乡民知道星师精于医术用药,开始许多人是为一睹大英雄尊颜,于是附和求医问询,而后见星师医术如此精湛神奇,每每遇疑难之疾,几乎均有所举,越来越多患疾之人,甚至不远数十里前来求医,星师一下子忙了个不停。

从山寨回来后,纪嫣一直与星师作为上宾双双受到乡民款待。星师与纪嫣经此一役,也算是生死患难之交,在乡民眼中,二人是出双入对的一对璧人。但两人已经知道,他们一人要往东,一人要往西。

灯火下,星师正在客栈房间里收拾行李,纪嫣坐在圆桌旁用玉葱般的指尖沾着茶水滴在桌面上玩。

二人已很是熟稔,按照纪嫣不拘小节的性格,也不避讳二人同处一室而坐。

“你还要出函谷关往西去吗?你的家到底在哪?”星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

“反正不在你要去的京城。”纪嫣把水点成了一个方格。

星师咬了一下嘴唇,许久才问了一句:“不能不去吗?”

纪嫣没有回答,她背对着星师,星师也看不到她脸上表情,星师继续说道:“我已经在这里两天了,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我们就此别过吧!”

纪嫣停下了玩指尖的水滴。房间内的气氛令人有点窒息,只有照明房间的那根白蜡烛上的火焰在跳跃。

“你去京城的事情,真有那么重要吗?”纪嫣的声音比往常低沉了许多。

“大哥让我去考个太医好好修习医理,我不想辜负他和师父的期望。”星师说道。

“考上一个小小的太医又能怎样?”

“不知道,但我想去试试。”星师坚定地回答。

纪嫣站了起来,背对着星师,声音有点哽咽:“那你去吧,明天我们就分别吧!”

星师道:“明天不行了,今晚就得分别,明天一早我就走,你在客栈里多睡会,睡醒再走!”

纪嫣转身跑了过来,粉颊涨红,举起右手打了星师左脸颊一巴掌,星师猝不及防,左脸上肿了起来,但纪嫣倒是像要哭了:“再见!”

星师摸着火辣辣痛着的左脸,纪嫣摔门出去了。

星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好痛”。

午夜,星师已经睡下,突然似乎有人推门进来又合上了门,星师叫道:“谁?”正要起床查看,那人已经来到星师床前,是纪嫣,纪嫣身上只穿着白色薄纱,赤着脚,曼妙的身体若隐若现,星师看得心跳加速,脸红耳热,纪嫣扯开一边被子,说道:“别说话,躺下。”

“但……”星师还想问,却被纪嫣用玉指抵住嘴唇,把星师轻轻地往下推。纪嫣也缓缓睡下,躺在了星师的怀抱里。

“抱着我,”纪嫣说,“不管你要不要我,现在抱着我!”

星师说道:“但我们明天要分手了啊!这样不太好吧?”

纪嫣道:“明天我跟你走。”

星师第一次抱着一个女子在怀里,心都跳得快蹦出来了,也轻声问道:“你不出关了?”

纪嫣看着星师摇了摇头,问道:“关你什么事!”然后又轻声问了一句:“你说……好吗?”

“这,我,我不知道呀……”星师有点不知所措。

纪嫣躺在星师怀里睡着了,像一只温驯的小兔子一样,星师一整夜也没合上过眼睛,甚至没换过一个睡姿。这一夜,他心中回想起来许多往事,从小在深山密林中奔跑,后来中毒时姥姥和父亲的照顾,母亲的灵牌位,父亲在生时的笑容,父亲死的那天和离别师父的情景……突然他泪流满面,他突然懂得了世间有时竟是如此孤单,他孑然一生,孤苦地过着没爹没娘的日子,他抱着怀中的纪嫣,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责任,不让纪嫣也感到这种孤单离别的凄苦滋味。

他在想:“这,就是情和爱吗?”

第二天天一亮,星师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纪嫣,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更不知道纪嫣什么时候离开了床。

星师起床推开门,让阳光照进来,纪嫣却突然出现在门口,一身远行的轻便装束,身上挂着行李:“我们一道出发京城吧!”

星师笑道,先不去京城,陪我顺道去一个地方。

“随你,反正我就是到处闲逛的闲人。”纪嫣笑脸如花。

二人取道出发,虽然天刚亮不久,但县中乡民获悉星师离开,夹道相送,直送到城外五里外,星师多次相劝,乡民才愿意回去。

数日以后,星师和纪嫣来到了汤阴,汤阴位于华北平原与太行山脉交汇的山前地带。

星师对纪嫣说:“汤阴,你知道吗?是一座古老的城,这里是岳飞将军的故乡,羑里城也在这里。”

“什么是羑里城”

“羑里城是文王据伏羲八卦推演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即‘文王拘而演《周易》之圣地’。《易传》记录‘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两仪四象和八卦中的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分别代表天地人才等诸意,其实与医道之中的阴阳五行学说也是相合的。可惜我尚没有时间去细加探究,日后若得良遇,定然细细研读《易传》,或许在医道之上也会有所进境体会。”

“而神医扁鹊的墓就位于汤阴县城东七八里外伏道村南。也是我想去的地方。”星师道。

“去扁鹊墓是为何?”纪嫣问道。

星师笑道:“顺道去看看而已。”

进入到伏道村后,星师对纪嫣说道:“扁鹊是战国时著名医家,相传有‘起死复生’的本领,被誉为‘神医’。是我一直以来好生倾慕的先师。据说他是因受秦太医令李醯嫉妒,为重金收买的刺客,打听到行医去向,埋伏道旁,最后害死的。当地百姓‘葬尸积冢,冢前立祠’,并把此村称为伏道村。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听我父说,现扁鹊存墓冢一座,旁有石羊一对,四周翠柏成荫。祠堂坐北朝南,称‘广应王庙’。享堂之前,还有艾园数十亩,奇香异常,能医多种疾病,每年端午节时,方圆数十里的群众,到此采艾的络绎不绝。”

星师与纪嫣一边走,一边十分兴奋地和纪嫣说扁鹊的事迹,纪嫣总算在星师的话里大概猜度出他要到扁鹊墓的缘由。见他脸上掩不住的兴奋,纪嫣就静静听着他滔滔不绝。而他所知道的,其实都是他小时父亲萧山河告诉他,所以一直想到扁鹊墓看一看,如今来到,也不管纪嫣爱不爱听,把知道的都一股脑儿给纪嫣说。

“我一直以为只有汤阴才有扁鹊墓。其实不然。扁鹊行医,犹如行善,惠及四方,泽被后世。他精于望、闻、问、切四种诊断疾病的方法,并以切脉最为有名,为脉学之宗,很多地方都建有扁鹊墓、扁鹊庙,表达了后人对扁鹊的景仰缅怀之情。汤阴的扁鹊庙已历千年。虽然岁月悠悠,沧海桑田,但百姓们从来都没有忘记扁鹊的功德,扁鹊一直活在人们的心里。”

“星师哥哥,你应该没来过这里吧?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纪嫣听完也感到了几许趣味。

“我小时听我父说过,我父在来蜀地之前到过扁鹊墓祭祀过一次,他跟我说了扁鹊生平事迹,我儿时开始便对扁鹊好生神往。于是默默许愿,长大后一定也要来扁鹊墓前祭祀一次,如今我一路过来竟然就想起我父生前说过的这个地方,不想现在就真的来到这里了,实现了儿时的一句戏言。”星师高兴地说。

纪嫣说道:“其实人若不畏途难,信念坚定,终能有志者事竟成。”

“纪嫣,你说得很对。”

“扁鹊如此盛名,世上真有人姓扁的吗?”纪嫣问道。

星师笑了,回道:“世上岂会有人姓扁的,扁鹊本名不叫扁鹊,只是由于他的医术高明,被认为是神医,所以当时的人借用了上古传说的黄帝时神医‘扁鹊’的名号来称呼他,其实上古中‘扁鹊’一词本所言为传说中能一种能为人解除病痛的鸟。”

“扁鹊其实名秦越人,又号卢医。来自何方不好说,有说是山东曲阜人,也有说为勃海郡鄚人。他少时学医于长桑君,尽得其医术禁方,各科皆擅长。医家宝典《难经》一书,便为扁鹊所著,书中所述切脉诊断之法,启医学之先河。”

纪嫣听着星师的说话,脑海中的画面感不断,不禁也仰慕起扁鹊来。

“扁鹊一生行医济世,但死于非命,其实终归是大才未伸,英雄寂寞。今天我们有缘来到此间,墓园衰败至此,不如为扁鹊扫一扫墓园,他泉下有知,有两个小娃娃仰慕英风,特意吊凭于他,也算告慰协大艺而未筹展的寂寞英灵了。”

纪嫣应道“好”,山村贫瘠偏僻,二人只从墓园附近村落向村民买到了一些粗素酒食。又借了两把铁锹锄头替扁鹊墓清扫杂草,重新垒土压纸。纪嫣建议星师道:“墓园看着略显冷清寥落,此处恰好有杏花树苗一株,不如我们一同移植墓前,他日花发之时,也好点缀墓园,让墓园增添几分生气,不致过分冷清芜败。”

星师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便把杏花树苗移植墓前。与墓旁本已有之的一棵千年老槐左右分立,使这一老一少的树木相互辉映。

忙毕,二人双掌合十,跪下拜谒,星师道:“扁鹊神医,我二人瞻仰遗风,有幸至此,叨扰安眠,请恕冒昧之罪。世途艰险,神医遭人谋害,以致身死此间,我俩有缘路过此地,略表寸心,此处地缘偏僻,买不到好酒美食,只向村民讨了一些粗疏酒食,望神医切莫见怪。”

“保佑星师此行入学太医院心愿得偿。”纪嫣弯腰下拜。

二人拜完扁鹊加上清扫了整个墓园,已经疲惫无力时,就坐在墓前槐树下也吃了酒食。时已近初夏,春寒已了无影踪,天气越来越舒适,星师挨着槐树,抬头看着日中的太阳在树梢中耀目,树下暖凉的初夏风一吹,整个人昏昏欲睡。

迎面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星师的前面,星师抬头望向此人,见此人头发花白,身穿灰衣直缀,头戴同色方巾的文士模样的老人。

老人正好背向着光,星师看不清他的样貌:“老人家,你是谁?”

老人没有回答,盘腿坐了下来,星师看清了老人的面容,老人慈眉善目,嘴含微笑,举止风度儒雅不凡。

星师看着一旁的纪嫣,纪嫣也挨着树睡着了。

“你名叫萧星师?”老人说。

星师疑惑:“老人家怎知我名?”

老人笑道:“你我同为医道之人,刚才听见身边这个小姑娘呼唤你名,我因此得知。”

“刚才老人家在旁边?怎么我没看到有人?老人家也是大夫?找我有事?”星师问道。

老人见地上还放着些未尽的酒食,于是拿过了一瓶酒与星师道:“向你讨点酒喝,顺道请教几点医理,你可肯与老朽小酌几杯?”

星师见老人慈祥,心想是此间村叟,于是说道:“岂敢言请教,老先生比我年长不止二纪,我初出茅庐,修为浅薄,想先生必有独到处方,望先生多加提点指正才是,老先生既然雅兴,我这里只有素酒粗食,若不嫌弃,自可请便。”

老人笑道:“如此甚好。”

“还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星师问道。

老人答道:“秦昔。”

星师心想:“秦昔?这名字倒有些令人想起些什么。”

秦昔问道:“我有一惑,年深月久,已忘解答,你可否为我解惑?”

星师恭敬地说:“老先生既然有惑,星师尽我所能为先生解答。”

老人问:“脉有阴盛阳虚,阳盛阴虚,何谓也?”

星师略加思索,心道,这不是《难经》中论脉的六难吗?脱口说道:“浮之损小,沉之实大,故曰阴盛阳虚。沉之损小,浮之实大,故曰阳盛阴虚。是阴阳虚实之意也。”

老人点头赞许,又问:“经有十二,络有十五,余三络者,是何等络也?”

星师论马上想到了经络的二十六难,答道:“有阳络,有阴络,有脾之大络。阳络者,阳跷之络也。阴络者,阴跷之络也。故络有十五焉。”

接着秦昔问完一难又问一难,共发了二十七问。均是出自《难经》。《难经》共八十一难,分为脉学、经络、脏腑、疾病、腧穴、针法。老人似在逐样挑选,考问星师,然后,老人又对星师的回答,逐一修正指点,星师觉得老人知识渊博,且见解独到,互答互问一直谈到了黄昏时分。

问到最后,秦老人闭目凝神,许久才开腔说道:“我只问最后一难了,你且如实回答我就好,若遇凶恶,治是不治?若遇亲疏,孰先孰后?若遇权位,敢不敢违?”

秦老人目光一下变得逼视凌厉,这几个问题,令星师一下子回答不来,觉得治病容易,治心艰难,老人的问题实是对人心陋疾的逼问,星师说道:“医者,人有凶恶病无凶恶,亲疏有别,治病救人无别,权位衡重不及命重。”

秦老人哈哈大笑。站了起来,说道:“你卓识既高,品性且介,他日勤修苦学,自可成就一代药王无疑。”笑着转身向着夕阳离开了。

星师正欲起身向老人再请教一二,一睁开眼睛发现,日盈中天,依旧只是午时三刻,纪嫣仍在一旁瞌睡。

星师推醒了纪嫣,问纪嫣:“刚才有人来过吗?”

纪嫣问:“人?什么人?”

“我刚才不知是做梦,还是醒着,感觉有个老先生来和我说了一晌午的话,他还告诉我说,他叫秦昔,令我茅塞顿开了不少。”星师惊叹。

“秦昔?你该是做梦吧,我见你睡着,我才闭眼了一会,哪来一晌午。说不定是药王爷显灵了也说不定。你不是说药王爷就是姓秦吗?”纪嫣说道。

“幽冥之事,究属渺茫,不过刚才一梦,着实解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不少困惑。”

“不管是也不是,若不是你对药痴迷,便不会终日记挂药事,就是药王爷真要显灵,也不会为你解惑。所以人若要有所成就,眼前的困难阻厄看似无可冲破,其实天助自助者,奋发图强者,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所有人都会帮助他,所有人都会为他而让路。”

星师笑道:“你我年纪相仿,兴许比你还要长了些许年头,你的卓识高见,眼界胸怀却远在我之上。纪嫣,你可从没跟我说过你的家人背景,药王墓前,能否和我说说?”

“以后你自然知道,着急什么。”纪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