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被提及的过去

第二天一早,严楼就走了。

郁吟为了赔罪,亲自给卢婉准备了早餐。

卢婉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她:“怎么不带他回家?”

郁吟殷勤地给卢婉加了一个荷包蛋:“抱歉抱歉,我怕家里的几个小孩儿有意见。”

“不用抱歉,这房子你出了一半的钱,你什么时候想来当然都可以。快点说吧,你和严楼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卢婉竭力平缓着呼吸,“我接受得了。”

“我昨天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只是帮个忙。”

“郁吟,其实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卢婉难得郑重。

郁吟轻笑:“既然觉得他挺不错的,那你昨天干吗给人家黑脸看?”

卢婉理所当然地说:“我为什么要对他有好脸色?我又不喜欢他那个类型的。商场上,他是我需要慎重对待的严总裁,私底下他倾慕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没有喜欢他的理由。”

郁吟好奇:“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话题就这样跑偏了。

卢婉顿了一下,佯装不在意地随口说道:“你弟弟那样的。”

“行啊,那给你带走得了。”

“你要是不嫌弃我,我就带走了。”

郁吟还是一副无知无觉快乐的表情:“可以呀,一言为定。”

卢婉压下心中的不安,突然有些羡慕起郁吟的无知。

又过了两天,郁吟收到了湖市金融峰会的邀请,刚回复完邮件,严楼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虽然严楼感冒好了,可是声音还是带着撩人的低沉:“商业峰会,你会去吧?”

“你也去吗?”

“嗯,峰会是我赞助的。”

他打电话过来似乎就是为了聊天,两个人东扯西扯了十几分钟都没什么实质性的对话,但是聊得很开心。

郁吟撂下电话,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了。

湖市金融峰会由湖市本地的商业协会主办,每年一届,本市许多企业家都会参与,核心主旨就是联络联络感情,再共同展望一下未来。

郁吟一进会场,就有许多人过来跟她打招呼。受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商场上浸**多年,不管心里是什么心思,面上展露出来的都是和善和热情。

会场经理引着郁吟落座,座位在中心偏后,是个既能看清前台,又不会太引人注意的地方。

“郁小姐,您看这个位置可以吗?”

郁吟留意到,她的椅子似乎跟别人不太一样。别的椅子虽然也高端大气,但是硬邦邦的,一看就坐着不舒服。她的椅子虽然外观和那些极为相似,硬质的皮面却变成了棉垫。

侍应生又端来托盘:“郁小姐,您请喝茶。”

茶汤澄亮,冒着热气,凑近了闻,还带着一股红枣的清香。

郁吟忍不住说:“您真是太周到了。”

“应该的。”会场经理笑眯眯地说,“严总让我们好好招待您。”

“他说这个做什么……”郁吟一边略带埋怨地轻声说,一边伸手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会场经理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里突然弥漫起粉红泡泡……

到了开幕时间,主灯光灭了下来,这时,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走了进来。

郁吟冲他招招手。

严楼穿过一排座椅,弯腰走过来坐下。

观众席灯光晦暗,周围静下来。主持人上台的工夫,严楼俯身,凑到她耳旁说:“这次在峰会发言的,有几家小型科技公司,我觉得你可以仔细听听。”

“嗯?”

“你弟弟郁兆不是在专攻这一块?如果碰上合适的企业,你们大可以合作。”

郁吟微愣,她都没留意的事,他却替她想到了。

郁吟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爱屋及乌”这几个字,然后心就有些乱了。

很快就有企业家上台宣讲,其中有个自主创业的年轻人,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还打印了宣传册,让自己的伙伴帮忙下发。

人数众多,大家干脆互相传阅,郁吟对这个项目挺感兴趣的,也想要一份。

隔着许多人,她不方便出去,严楼便一手按住她的肩膀,自己起身走出去拿。

在一众大佬坐姿的老总之间,他的身形显得鹤立鸡群,许多人都忍不住往这边看,待看清他献殷勤的对象后,大多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严楼爱慕郁吟,在湖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隔了这么久,都不见郁吟有什么回应。

难得地,这些往日在严楼的光环下显得黯然失色的老总,都起了促狭之心——你严楼年轻英俊富有又怎么样,还不是讨不到老婆?

被腹诽讨不到老婆的严楼坐回来,将宣传册递给郁吟。

“谢谢。”

感受到她话里的认真,严楼坚毅的轮廓柔和下来,低声说:“我想给你最好的,但是你好像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郁吟接过宣传册,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心意到了就行。”

宣传册到了郁吟的手里,郁吟的手腕却被严楼握住。他握得很轻,是郁吟稍微一使劲就能挣脱的力度,可恰恰就是这种小心翼翼,反而让郁吟无法挣开。

昏暗的世界里,她只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

直到灯光亮起,郁吟才如梦初醒,将手缩了回来。

严楼也默默地收回手,修长的双腿交叠,仪态矜贵,望着台上的眼神透着几分心不在焉,但是他整个人就像散发着光一样,从内而外地透露出愉悦。

身旁的男人跷着腿,脚尖一点一点的,透着说不出的欢快。

郁吟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摆正了脑袋。

啧,没眼看。

与会的人都日理万机,会议只进行了半天就散了。在主办方的殷勤慰问下,严楼和郁吟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离开会场。

众人散去,只有前排的一个人久久没有离场。

孙俸从角落里走了过来,看着出口处,叹息一声:“今天会场上来了这么多人,郁小姐没注意到您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可是严楼一进来,郁小姐立刻就看到了。”孙俸仿佛不经意地又说,“以有心算无心,我都替您觉得可惜。”

孟谦抬头,神色浅淡,嘴角溢出一丝淡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情之一字,身不由己,我怎么会觉得您可笑?”孙俸说的是实话,甚至看孟谦时的表情还隐约有几分怜悯。

孟谦起身理了理西装:“走吧,你不是准备好了你们公司的资料要给我看?去艾德资本吧。”

孟谦的态度冷淡,可是孙俸并不在意,他目光一亮,跟上了孟谦的脚步。

今天气温陡降,早晨的时候还是阴天,中午的时候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

从会场一走出来,郁吟立刻就被雪花糊了眼,她眯了眯眼,忍不住用手捏了一下眼睫毛。

严楼伸手指了一下:“眼睛花了。”

郁吟腹诽:是眼妆花了吧!

她循着严楼的视线,伸手擦了擦眼角,可是除了手指晕黑以外,好像并不奏效。

化妆镜落在了办公室里,郁吟有点尴尬。

严楼忽然走近,郁吟脚步刚一后撤,就被男人按住了肩膀。

“别动。”

他伸手扯起自己的领带,折出一角。

男人的呼吸灼热,神情认真,仔细地擦过郁吟的眼角。

“这回好了。”

郁吟讷讷地说:“谢谢,不过把你的领带弄脏了。”

“不脏。”

在他的注视下,郁吟的呼吸忽然乱了节奏,这个男人,好像有点……

“老板,郁小姐!”小赵欢快地小跑过来,“我到处找你们找不到,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郁吟轻咳一声:“公司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严楼目送着郁吟离开后,才瞥向小赵,隐约带着点嫌弃:“会场上不见人影,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过来了?”

“啊?”

“你为什么穿着黑色的西装?看着就闷。”

“啊?”

“还不去开车吗?你最近工作不太上心。”

“老板,您看见外面的雪了吗?”

“嗯,挺大。”

小赵扯了扯嘴角,笑意僵硬:“这鹅毛大雪都是我的冤屈。”

这也是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

三月,大地回暖,迅速升温的不仅是天气,还有严楼和郁吟的关系——不管是私人层面上的,还是公司层面上的。

严氏集团旗下的地产公司开发的商用建筑,寓鸣集团力压鼎兴百货竞标成功,未来两年内,新的商场会在这里开业。

这是件喜事,卢婉却没有想象中开心,她看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一对男女,心中涌上无尽的沧桑感。

她是对郁吟说过他们俩相配,但那就是个玩笑,可是郁吟好像当真了。再加上有合作之后,公事上也会经常见面,按照这个发展趋势,恐怕自己的总裁要成为别人家的总裁夫人了。

傍晚,签约仪式结束后,严楼提议一起吃个饭,卢婉分明感受到了严楼暗示性的目光,但还是无视掉,寸步不离地走在郁吟身边。

我陪了六年的女人,总不能叫你轻易地拐走——卢婉面无表情地如是想。

在餐厅门口,他们却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孟谦和孙俸。

朋友和仇敌走在一起,卢婉的面色当即就冷了下来。郁吟也意外,孙俸什么时候攀上孟谦了?

郁吟看了一眼孟谦,欲言又止,后者却显然无意解释。

气氛弥漫着硝烟,擦肩而过的瞬间,孙俸忽然扭头,说道:“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吃饭吧?”

郁吟腹诽:谁想跟你一起吃饭,我只想让你滚。

郁吟的冷笑还没浮上嘴角,就被卢婉一把拉住。

卢婉艳丽的五官沁着寒意,直视孙俸,目光不躲不避:“好啊,既然你都有脸说这话,那就一起吧。”

郁吟抿了抿唇,想起回国前夜,卢婉曾和她提到过一回孙俸。卢婉说她做好了准备,想亲手拿回她失去的东西。

只是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和仇人同座而面不改色,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做到的。

这一桌气质优越但气氛古怪的客人,令服务生内心惴惴,除了上菜之外,都离得远远的。

孙俸殷勤地给孟谦倒水。

卢婉双手抱胸,紧蹙着眉头:“孟谦,孙俸是个小人,不管你们为什么走在一起,我都劝你离他远点。”

孙俸闻言低笑:“卢婉,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都忘了吧,商场上有商场上的规矩不是吗?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呢。”

卢婉面无表情:“你也配?你——”

孟谦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制止住了她的话:“卢婉,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先吃饭吧。”

孙俸看了卢婉和郁吟一眼,游刃有余地端起酒杯,冲她俩举杯示意。

在郁吟看来,孙俸就像是跟在孟谦身后的一条狗,在孟谦的庇护下,冲着她和卢婉恶意地号叫。

她一阵气闷,明明是心情愉悦的一天,偏偏折在了晚上。

“我去夹点沙拉。”

一整晚没怎么开口的严楼按住了她的肩膀,说:“你穿着裙子,不方便。”

郁吟莫名:“裙子有什么关系?我今天一天都穿着它呢,没什么不方便的。”

有的,她走起来的时候,裙摆飞扬,像有条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他的心,让他想将她此刻的光彩私藏,不叫别人窥见一丝一毫。

这种甜腻的话,严楼也只会在心里头想想,决计不会说出来。

严楼只说:“就是有。”

郁吟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听从了他的意思,任由他为她服务。

见证了全程的孙俸笑了起来:“希望您二位能够一直这样下去。”

他似乎话里有话,顶着那副小人面孔,说着故弄玄虚的话,着实令人看着生厌。

郁吟干脆利落地一拍桌子,惹得严楼和孟谦都忍不住看过来。

女人眸光冷漠,带着深深的厌弃和高位者的压迫感:“你如果想吃完这顿饭,就闭上你的嘴。”

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除了闭上嘴的孙俸,其他几人偶尔说几句话,都像是一出罗生门。

郁吟心里对孟谦有气,但隔着六年两千多个日子的同甘共苦,她有气无处发,就一个劲儿地往孟谦的杯里倒酒。

郁吟敢倒,孟谦就敢喝。

眉眼温和的男人,对郁吟的纵容刻在了骨子里,明知道她是在泄愤,可是一句拒绝的话都没说。

卢婉提前离场了。

郁吟自己也喝了几杯酒,为了醒神,她借口洗手走出餐厅,背靠在餐厅外冰凉的大理石柱上,酒意反而迎风滋长。

有人走到她身边,一件外套披了下来。

“郁吟。”

“嗯?”

她眯了眯眼睛,迷迷糊糊的,颇有些温顺无害的样子。

这不是严楼第一次见到她微醺的样子,但是这一次,他心头有种奇妙的感觉。

两个人的关系日渐亲近,周遭的气氛也因此变了质。

严楼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轻声诱哄着问:“郁吟,这是几?”

郁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傻呀?”

严楼忽然很想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

“走了,我送你回去。”

“不合适吧。”

“你不喜欢就不用管他们。”

“嗯。”她又偏过头,“扶我一下,晕。”

严楼脱了外套,将里面的衬衫袖口卷起,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臂,很有力。他带着她走到停车场,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掏出车钥匙开车门,将人塞进了副驾驶位。

汽车在黑夜中绝尘而去。

餐厅的门前,一个男人手中拿着外套,站在石柱前,沉默地看着那辆车离开。

夜色掩盖了他的神色。

孟谦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里面的孙俸出来寻人,他才回过神。

孙俸悠悠叹息:“严楼不愧是严楼,我想象不到他想要的,有什么得不到……孟总,您正在失去郁吟。”

“我从来就没拥有过,何谈失去。”孟谦神色淡淡,语调在和煦春风中却沁着凉。

孙俸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说:“我送您一份礼物吧,您会很喜欢它的。”

孟谦皱眉看向孙俸:“你又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只是单纯心疼您,求而不得的痛苦,我能理解。”孙俸的话别有深意,“明天,您就会收到它。”

车辆平稳地行驶。

郁吟将车窗开了条缝,风灌进来,裹挟着春夜的芬芳。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精神紧绷兴奋,心情也随之开阔起来。

严楼瞥她一眼,抿嘴:“头和手不要伸出窗外。”

她头也不回,声音雀跃:“你当我是小孩子呢。”

在酒精的催化下,她的确像个小孩子。难得见她情绪外露,严楼也跟着愉悦。

严楼稳稳当当地将郁吟送回了家,不远处,一楼的落地窗窗帘被掀开了一角,一个人趴在角落,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瞅。

严楼瞧了一眼,心里暗道一声幼稚,转而就收回目光望向郁吟,浓郁的感情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沁出来。

晚风温柔极了,男人心事同样躁动:“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郁吟歪头想了想:“立春?”

“嗯。”他清了清嗓子,“明天,可以请你吃饭吗?”

男人伸手拽了拽衣服下摆,将紧张小心翼翼地隐藏。

郁吟点点头:“好啊。”

“我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嗯。”

“明天,不见不散。”

郁吟的双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冲他笑:“好,不见不散。”

严楼看着郁吟走远,看着她才走到家门口,门立刻就开了,看着郁致一一把将人拉进去,又冲他翻了个白眼。

严楼的手摸了摸兜里的盒子,那里面有他曾经珍视的一件藏品,一颗璀璨的钻石,现在被做成了项链的一部分,要送给他心爱的姑娘。

春风,春夜,如同春天一样令人心生欢喜的爱慕。如果这就是一个故事的结局,确实会很美好。

他们会有一个无比美妙的开始。

第二天清晨,郁吟是被闯进来的郁致一摇醒的。

她还顾不上端起长姐的架子,好好教育这小子女孩子的房间是不能乱闯的,后者却一脸激动地将手机伸到她眼皮底下。

郁致一声音颤抖:“这就是你当年不辞而别的原因吗?”

郁吟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

她莫名地拿过郁致一的手机,映入眼帘的就是耸人听闻的标题——《害死无辜女孩后潜逃——寓鸣集团女总裁昔日被迫出国真相》。

这篇文章极尽春秋笔法,详尽报道了六年前的郁吟是如何言语暴力,逼迫自己的好友自杀,致其溺水身亡,而郁吟的家人又用财富权势,动用关系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读完,郁吟的脑袋轰然作响,但是思维却依旧理智。

原来……是这件事啊。

那些早已离去的噩梦、那些陈年往事被翻出来,郁吟并没有多慌,甚至产生了一种宿命感。

只是无端地,郁吟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昨夜和严楼见面的画面,他脸上的表情那么生动,好像短短一夜间,就已经在她心底重复放映了无数遍一样。

郁吟起床,拉开窗帘,窗外的梧桐还未来得及抽芽,肆意纠缠的枝丫遮住了半边景致。

她差点忘记了,这世界上本就没有那么多肆意潇洒的时间,用来演绎这些水到渠成的童话故事。

郁致一声音哑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瞒了我们什么?”

“我得先去公司,回来再跟你说吧。”郁吟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担心,我会解决。”

她今天应该会很忙。

郁吟和郁兆刚出门,卢婉正巧赶来,一见面,连一句废话都不说:“已经让公关部去处理了,首先降低热度吧。”

“嗯。”

上班的路一如既往的拥堵,司机比往日急躁了很多,喇叭按得震天响。

新闻的热度上升得很快,作者深谙网络传播的要义,爆点精准,消息迅速被扩散。

卢婉翻着手机,攥着手机的手指由于用力泛白,她恨恨道:“不知道是谁爆出的。网上的舆论我会盯着,哪怕花再多的钱,也要压下去。”

郁吟摇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

“虽然不是我害死的,但是她……”郁吟花了一些力气,才能叫出那个名字,“白暮,她的死的确与我有关。腐肉生蛆这是必然的,这些年在国外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粉饰太平没有用,只有割掉,虽然痛,但是我知道,它迟早会好起来。”

湖市立春这一天,天朗气清。一夜之间,街道两旁的树上都抽出了嫩黄色的芽,透着影影绰绰的绿意。

春光和煦动人,可是她无心赏玩。

让公关部拟了一份声明后,郁吟又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中。她有意识地增加着自己的工作量,让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

日暮降临,卢婉敲门进来,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今晚不是有约吗?”

“不去了。”

就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诫她,不要分心,不要忘记自己回国的原因,照顾好家人,让寓鸣集团在自己的手中发展壮大,这么多的事,她没有时间去考虑风花雪月。

她本该这么坚定地认为。

可是……

卢婉一针见血:“你犹豫了。”

郁吟没说话,甚至头也没抬,声音很平静:“我还有工作,你先下班吧。”

“也好。”卢婉叹了口气,“智者不入爱河。”

“别胡说。”

虽然郁吟什么都没说,只让公关部发了措辞强硬的通稿,表示这是污蔑,而后就行色如常,权当无事发生。可是她们都知道,时隔多年,白暮的死被翻出来,绝对不是偶然,真正的风浪只怕还在后面。

卢婉了解郁吟,她越压抑,就越平静。

郁吟是个能承受巨大压力而绝不崩溃的人,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无动于衷,她只是习惯了独自承担。

卢婉想了想,走过来,倾身拥抱住了郁吟。

她的手轻轻地拍着郁吟的背:“你别害怕,我会一直陪你。”

好友的怀抱温暖而安静,郁吟的双眼蓦地水润。

再开口,郁吟声线不稳。

“这么多年以来,我在国外得意的事情不多,如果你要问我,这里面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就是那个晚上我在街上救了你。我当时想着,你在国内受了伤害,又被我遇见了,我总要保护你的,这是命运。

“可是这么多年,早就不是我保护你了,反而是你为我付出了很多,我的生活变成了你的生活,我的工作变成了你的工作,我的选择也变成了你的选择。

“可是卢婉,这一次不一样,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我们回国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就好好报你的仇,过你的日子,往后的路,我一个人也可以走。”

闻言,卢婉握住郁吟的手。

在国外的无数个深夜,她们都像这样握着彼此的手,互相安慰鼓励。

她伸手弹了一下郁吟的脑门,笑骂道:“你说什么傻话呢。我没有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人,你不让我陪你走下去,我就太孤单了。”

到了晚上,江边的一处独栋餐厅。夜风悠扬,卷着白纱帘,将江上湿润的风送进来。

餐厅装修雅致,处处透着昂贵和精致,平日里预约都很难,可是正值晚餐时间,除了中间一桌以外,竟没有一个客人。

唯一的客人是个男客,西装笔挺,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西装口袋里的方巾折得规整极了,只露出纯白的一角。比起优越的样貌,他的气质更为矜贵。他鼻梁高挺,眼睫微垂,没人能从他的表情中揣测他的心事。

犹如高岭之花,哪怕置身在富丽堂皇的锦绣堆里,依旧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他等的人迟到了,可是男人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西裤口袋里的首饰盒被拿出来四五次,像是对待深爱的情人,手指摩擦几回,又小心翼翼地装回去。

又过了两个小时,侍应生站不住了,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严先生,红酒要先帮您醒上吗?”

严楼摇头。

“那先给您上一份甜点?”

严楼又摇头。

侍应生无奈地走了。

时针一分一秒地走向整点。

焰火从某处噌的一声升腾,在最高空炸开,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璀璨而炫目的金黄色,紧接着,五颜六色的烟花竞相升空,此起彼伏的声响鼓动着人的耳膜。

严楼偏头去看,夜空盛大,焰火辉煌。

她说喜欢烟花,也喜欢陪她一起看烟花的人。

可是这一次,焰火燃尽,她却没有出现。

深夜,从寓鸣集团出来,翻看新闻的郁吟无意间刷到了一条本地消息。万湖江畔今晚有人放了将近二十分钟的烟花,这是这些年来湖市规模最大的烟花秀,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是为谁放的。

视频很清晰,这样盛大的焰火,郁吟是见过一次的。

高考过后,郁吟拿下了湖市的高考状元,紧接着就是她的成人礼。

寓鸣集团的千金,不用努力就能拥有无数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锦绣未来,可是抛开这层身份,郁吟依旧优秀得不可思议。

她聪明、漂亮、性格好、学习好。

她的成人礼办得极为热闹,父母包下了一个宴会厅,布置得花团锦簇,亲朋好友都到场庆贺。郁兆和郁致一争先将礼物送到她眼前,就连不常回家的赵重都回来了。

高朋满座,目之所及,她是最耀眼的明珠,人人都朝她扬起笑脸,都费尽心思想跟她说句话。

唯有角落里,受邀前来的白暮安静地吃着蛋糕。白暮准备的礼物是一条项链,款式别致,看得出是用心找了,可是相比起动辄宝石钻石的礼物,实在是不够看的。可是郁吟一见到就很喜欢,立刻就让郁兆帮自己戴上了。

白暮站在角落里,看起来和周遭的人格格不入。有几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走过去跟她说话。

“我妈说你是破落户,不配出现在这里。什么叫破落户啊?”

“你身上这件衣服好老气哦,你怎么好意思穿出来呀?”

“我爸送了郁小姐一套玉质的碗,你送了什么?”

这些孩子口无遮拦,又带着点恶趣味。郁吟走过去疾言厉色地赶走了这些半大的孩子。

白暮冲郁吟笑:“谢谢。”

白暮似乎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虽然她穿着平价的裙装,可是气质很好,一看就是在优越的家庭中长大。

可惜,家道中落,明珠蒙尘。

郁家斥巨资为郁吟打造了一场烟花秀。烟花绽开的时候,所有宾客都走出去观赏,在那种世界万物、宇宙星河都簇拥着自己的错觉下,郁吟偏头看到了白暮。

这是郁吟第一次注意到白暮。

她想,自己和白暮其实都是一种人——都被命运带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没得选择,只能拼命扎根。

不同的是,命运厚待郁吟,却对白暮苛刻。

这还要说回郁吟的身世。

据福利院的阿姨说,郁吟一出生就被扔到了福利院门口。那时候,监控还远没有现在先进,警察调查了一圈都没发现疑似郁吟父母的人。

于是郁吟成了孤儿,在福利院成长。

郁吟三岁的时候,郁从众、孙婉夫妇来了。他们夫妻二人婚后多年无子,加上郁从众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妻子,两个人就决定收养一个孩子。

在福利院大大小小的男孩儿女孩儿中,孙婉一眼就看中了郁吟。

后来据孙婉回忆,那天春光灿烂,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乖乖晒太阳的郁吟就像个小天使,和春光一起,一下子融化了孙婉的心。

因为他们没有对郁吟隐瞒身世,郁吟也一直知道她和郁兆、郁致一、赵重是不同的。虽然都是儿女,但她是养女,再贪慕郁家的财富是不对的。

郁吟也没有不平衡,她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小公主,一直虔诚地感恩着命运意外的馈赠。

在有了弟弟们之后,她的性格也沉稳下来,不再像小公主了,她变得落落大方、恭谨谦让,从小淑女成长为无数人追捧的“女神”,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孙婉愈加疼惜她,约束着自己的儿子们不要总缠着郁吟,只是手足情深,郁家的几个孩子还是亲亲密密地长大。

后来郁爷爷来了。

他和郁吟相处了几天后,将郁从众叫到了书房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从那天起,郁吟的人生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和郁家的几个儿子一样,共同享有了继承权,从名义上的大小姐,摇身变成了拥有寓鸣集团股份、举重若轻的财团千金。

这一年,郁吟十八岁,考上了国内顶尖的学府,主修经管。

白暮也成了她大学同学。

白暮比郁吟大两岁,实际上,此前两个人偶尔会在宴会上遇见,比如之前的,郁吟的成人礼。

两人一见如故,在频繁接触的校园生活催化下,郁吟和白暮成了挚友。

两个人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逛街,偶尔郁吟也会邀请白暮一起回家吃饭。郁吟跟白暮抱怨自己调皮的弟弟们,白暮则告诉郁吟自己有一个乖巧贴心的妹妹,惹得郁吟羡慕极了。

郁吟是家族企业未来的经营者,有很多企图靠近郁吟的人,会炮制各种话题来引起她的兴趣。

其中就有人孜孜不倦地跟郁吟普及白暮狼藉的身世。

白暮是湖市一个造纸厂起家的老总的女儿,往前再推个几十年的,跟严家的名声都差不多,可是现在也只剩下名声了。

白暮之所以辍学两年,就是因为她父亲投资失败,支付不起私立学校的昂贵学费,却不肯让女儿归于平凡。白暮美丽、大方,她的父亲指望她以后能嫁入豪门,帮助自己翻身。

她就像个破落户,被父亲推着硬往豪门里凑,被迫地承担了无数的耻笑和奚落。

每次听见那些居高临下的嘲讽,郁吟都会替白暮反击回去。

这事摊开来讲其实挺无语的,可是世上的人就是如此势利,渐渐地,因为郁吟的青睐,连带着许多人都对白暮高看一眼,有聚会也愿意一同叫上她。

一次,郁从众合作伙伴家的女儿生日宴,邀请了郁吟和白暮。

郁吟被奉为上宾,可白暮却被挤得没有位置,手捧着蛋糕被迫和侍应生站在一起。

这是故意安排的,只为了消遣白暮。

郁吟沉着脸,起身就拉着白暮想要离开。

可是白暮却挥开了她的手,冲着这家的主人谦卑地笑,说不要紧。

郁吟的脑袋好像被炸开,当下一阵冲动上涌,她问:“白暮,你都没有自尊的吗?”

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冷战来得突然。

风向变得很快,在学校里,郁吟的身旁总是围满了人,她不再主动跟白暮说话,白暮也对她视而不见。

冷战持续了两个月,郁吟忍不住,准备先道歉了。她洋洋洒洒编辑了好几百字的信息发过去,忐忑地等待着。

直到傍晚,白暮才回复。

但只有简短的几个字,白暮约她在附近的江边见面。

郁吟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依约前去。

隔着一段路,郁吟忽然看见江水里有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孩儿,正一步一步地蹚着水往江心走。

郁吟的心剧烈地跳动。

那是白暮!

她亲眼看见白暮拼命地“游”向了深水区,白暮不会游泳,为什么往深水区去?

她高喊着白暮的名字飞奔过去,高跟鞋崴了脚,她就甩掉鞋子。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脚腕在发热,可她却感受不到那份痛意。

郁吟跳进了江里,江水冰凉,她拼命地朝白暮游过去,可水流已经把白暮冲向了更远的地方。终于,似乎是听到她绝望的呼喊,白暮艰难地露出头,扭过来看了她一眼。

距离太远了,江水太凉了,她再也找不到白暮了。

郁吟甚至不确定,最后那一眼,她们是不是真的对视了。

郁吟上岸报警,后来,警察赶到了,经过两个小时的搜寻,他们找到了白暮的尸体。

白暮僵直的手指上还紧紧地抓着一件外套,郁吟认出来,那是自己的外套,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白暮的父亲匆匆赶来,明明失去了亲生女儿,可是这个满脸市侩的中年男人脸上悲伤有限,还反过来安慰哭得要昏死过去的郁吟。

“郁小姐,您没受惊吧?

“那孩子平常就心思细腻,我偶尔说她一句,就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半天。这一次估计是和好朋友吵架,想不开……就自杀了。

“哎,虽然不能怨别人,但我女儿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再然后,他如愿从郁家父母手中得到了一笔七位数的“慰问金”。

白暮的死被定性为意外,可是巧就巧在,当时除了两个女孩儿,还有一个摄影师正好在附近,拍下了两人同在水中的照片。

一张是郁吟和白暮隔空对视,一张是郁吟往岸上游,可是白暮已经失去了踪影。

两张照片营造了一种怪异的情境,看起来就像是郁吟和白暮对峙,将人逼到水里的。而郁吟和白暮此前的种种争执又似乎为这个说法提供了佐证。

摄影师拿着这些照片上门勒索,孙婉六神无主之下,给了摄影师一大笔钱——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变成了郁吟逼死白暮的证据。

毕竟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要花大价钱封口?

摄影师有恃无恐,敲到了一笔钱之后,又转手把照片卖给了一家新闻媒体。幸亏有寓鸣的合作伙伴,在媒体报道前将消息勉强拦下了。

郁吟心痛、愧疚,想要解释却又无从开口,甚至有那么一刻,她也在心底里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和后来的冷遇,让白暮失去了生命。

直到有一天晚上,郁从众回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总是冲她笑着的父亲,眼中只剩疲惫。

“父女一场,我会给你很多钱,送你去国外读书吧。”

见郁吟愣愣地看着他,郁从众提高了音量:“你是没听懂吗?我让你走,再也别回来了,就当我们家没养过你。”

孙婉不可置信地问:“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在说什么?!”

白暮的死讯被郁家有意地按下来,几个弟弟并不知道家中发生的事。郁吟看着父母因她争吵,看着孙婉挺着肚子,脸上因激动而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因为不是亲生的,是吗?”郁吟第一次跟父母发了脾气,“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你们遇到麻烦的时候,就可以轻易舍弃我。”

朋友的离世,警察的质问,现在是父母的抛弃,郁吟心灰意冷。

孙婉急得直跺脚:“小吟,你在胡说什么啊?”

孙婉不懂自己的丈夫,也不懂自己的女儿。

郁从众嘴唇动了动,可是最终只是别开头,不肯再看郁吟一眼。

良久,郁吟意识到,郁从众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了。

郁吟吸吸鼻子,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大滴大滴地往下砸:“父女一场,那我就走吧,总不能因为我一个外人,就影响到寓鸣集团的发展。”

看见郁从众铁青的脸色和孙婉眼中的痛惜,郁吟有种报复的快感。

她二十二岁离开,这一走就是六年。

现在想想,那也是她和父母见的最后一面。

早知道,就不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