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祈祷你的降临

这天结束后的好几天,湖市都没有什么好天气。

在这个干冷的季节,北风呼啸,裹挟着尘土随处可至。按照郁吟的想法,能在温暖的室内,捧着一杯热咖啡办公,才是总裁应该有的待遇。

可事实是,她和孟谦到了荒郊野外,名曰实地考察新公司仓储状况。

考察这件事,艾德资本确实应该有人参与,但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孟谦,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孟谦的亲自陪同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因此周围人看他们的目光,多少有些意味深长。

尤其是艾德资本一方。原本两人在总部的时候,时不时就有暧昧流言传出,如今回国又凑到了一起,虽然明面上没人敢说什么,可是暗地里的暧昧传言却络绎不绝。

只是处于话题中心的两个人却仿佛都不在意,孟谦怎么想郁吟不知道,但她一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心中坦**,她看任何异性都可以向对方发一张“好人卡”。是以,早上在孟谦提出想一起去看一下新公司的仓储厂区时,郁吟立刻就同意了。

车行至郊外,头顶阴云密布,仿佛很快就要有一场暴雪来临。

旧厂房空间很大,但是货物平面铺开,区域混乱,看得郁吟直皱眉。

孟谦不懂这些,郁吟快速下达着指令。

两个多小时后从厂房走出来,他随口问:“我听说寓鸣百货的品牌管理部门正在进行下个季度的招商,进行得怎么样了?”

“进展不大顺利,但也在我的预期范围内。一线服装品牌比较喜欢入驻高档商城,像寓鸣百货这种拥有大型平价商超的商场,难得他们青睐。”

不过郁吟倒也不为之困扰:“虽然很多品牌都称得上一线品牌,可是越叫得响的品牌,往往越不懂得革新、越容易被市场落下,大浪淘沙始见金,我们先受些冷落未必不好。”

“我倒是认识一些经营服装品牌的朋友,不如我帮你约见一下。”

走私人关系的约见的确能省不少事,这个不大不小的人情郁吟自认也能还得起,因此答应得很痛快:“好,那就谢谢你了。”

孟谦转头看着她。在商场上万众瞩目的年轻女总裁,为了弱化年龄和外貌带来的瞩目,郁吟的穿衣风格也偏向利落朴素,处理起事情来更显得手段凌厉,令人觉得不容情。

可是他见过她少女时的模样,哪怕背负着巨大的压力,眼神中从来都是坚定,这种气质与衣着和行事风格都无关,而是她刻在了骨子里的东西。

也格外令孟谦沉迷。

因为说着话,两个人不自觉地走近,直到两个人的影子都快要重叠在一起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男声——“这么巧!”

男人的声线原本偏低沉,可是音量提上来了,也很具有穿透力。

声音虽传过来了,可是人还在十米开外。

郁吟一抬头,就看见了严楼,他身后还跟着如影随形的小赵……还是喘着粗气的小赵。小赵小跑着,怨念地看了一眼严楼那双大长腿。

郁吟微微蹙眉,着实是想不通:“严总?你怎么在这儿?”

“随便逛逛。”

严楼理所当然的语气令郁吟哭笑不得,她往四周看了看——这里早已经出了市区,厂区周边还没盖起来,就是块荒地,最近的住宅区和商业区离这里都至少十分钟以上车程。

随便逛逛,就逛到了这地方?

结合这位总裁从前的行事风格,郁吟很难不怀疑,随便逛逛只是个借口,他其实是来找她的。

这番赤诚,着实让郁吟感受到了负担。

她正警惕着严楼再次开口,严楼的目光却掠过了她,径直落到孟谦身上。

“孟总,借一步说话。”

郁吟不解:“咦?”

“啊?”孟谦忍不住蒙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颔首道,“当然可以。”

两个人走远了一些,中间离着很宽的距离。

一阵大风刮来,就连孟谦都忍不住将双手交握在身前无用地取暖,严楼却还像根电线杆似的,直挺挺地立着。

孟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挺起胸膛。于是,身高相仿的两个人,就攀比着站成了两根电线杆。

其中一人哪怕远远瞧着,也让人觉得气质疏离,他嘴唇张张合合,说了什么。另一人突然反应很大,随着激烈的言语,身体都在摇晃。

不知道严楼说了什么,对孟谦似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孟谦飞快离开了,甚至没和郁吟打个招呼。

孟谦虽然不像严楼这般,终日都以冷峻的表象示人,却也是泰山压顶而不变色的人物,这可不是他寻常的行事作风。

郁吟忍不住走到严楼身边问:“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严楼看了她一眼:“秘密。”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秘密?!

见郁吟有些不满,严楼又不忍心什么都不说,只好语气淡淡地道:“你也不必太在意,我只是恰巧发现了一些事情,顺手帮他一个忙。”

“这么好心?”

严楼点点头,眼神中显出几分无辜。

严楼顿了一下,像是不经意地发问:“你知道孟总在总部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回国吗?”

郁吟虽然无心恋爱,但情商并不低,孟谦这么多年的关注,她多少也能看出端倪。孟谦突然回国,有可能……是为了她?

郁吟不敢确认,也不想确认,但这个可能性确确实实也是她想要和孟谦保持距离的重要原因。

所幸,严楼也不刨根问底,双手插兜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她:“走吧,我送你回寓鸣。”

严楼的话说得自然,就像是被养成了习惯似的。郁吟也跟得自然,她走了两步才啊了一声:“我跟公司的车来的,还有员工在,你们走吧。”

严楼一顿,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那你能捎上我和小赵吗?”

“啊?”

“我们的车坏了。”

最后,在一众寓鸣员工惊奇的注视下,严楼委委屈屈地坐进了寓鸣集团的商务巴士里。暖风吹着,郁吟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才重新缓缓流动起来。

身上暖和了,郁吟也有心情说话了,她问严楼:“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这边啊?”

严楼沉吟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

后座的小赵忽然冒出了个脑袋:“老板是在这附近办事,然后想起来有事要找孟总,才折过来的。

“没想到车坏在半路了,我们徒步了将近两公里才见到你们……社交步数快要登顶了吧。”

小赵一插科打诨,严楼就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

“你……真的没有跟着我啊?”

郁吟的声音有点小,严楼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往郁吟那边倾身,头垂着,似乎只要郁吟一抬头就能跟他撞个正着。

严楼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郁吟不自然地伸出手指,顶着他的肩往后推了推。

“没什么。”

严楼眉头微挑,眼睛睁大,又露出了略带无辜的表情,有点像郁吟邻居家养的一只白色萨摩耶。

孟谦虽然匆匆离去,但也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的事情。

他办事效率很高,或者说,那些商场上的老狐狸都很给他面子,隔了几天,在孟谦和卢婉的陪同下,郁吟就和几个服装品牌的负责人在一间古色古香的茶楼里见了面。

推杯换盏之间,郁吟将寓鸣全新的入驻体系跟他们做了介绍,有两位已经颇为意动。

直到其中一个人看了一眼手机,脸色忽然难看起来:“有严楼的存在,我想寓鸣并不需要我们。”

郁吟不明白这人的脸色为什么说变就变:“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问我什么意思?”那人站起来,就差指着郁吟的鼻子骂了,“湖市商圈早就传开了,郁总是严氏未来的女主人。收到合作邀请我们还觉得奇怪呢,为什么你放着严氏那棵大树不攀,却对我们几家小企业这么重视,原来是示威来了。”

郁吟很快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严楼昨天接受了一个采访,通稿刚刚发出来,他在采访里被问到如何看待寓鸣集团最近的一系列动作,严楼表示很看好寓鸣百货未来的价值,如果对方有意愿,愿意联合打造复合化商业模式。

现阶段,所有的寓鸣百货几乎都沿用着底层商超、中层服饰、上层饮食的经营模式,严氏集团有能力改变这种格局,加入诸如珠宝、化妆品、工艺品等等经营模块。可是相应地,寓鸣如果真的做了这种革新,他们也就不再需要这么多服装品牌了。

采访在前,郁吟今天的邀请,很可能被看作是一种威胁——你们不签约,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

同几个品牌方不欢而散后,郁吟坐了良久,久到卢婉担忧的目光几乎凝成实质。

孟谦说:“我会再帮你想办法的。”

卢婉也劝她:“不过就是两个品牌方,不影响大局,而且我准备明天上门赔罪,一定解释清楚,你别放在心上。”

郁吟木着脸站起身:“我先出去透口气。”

严楼正在门外,他微微喘着粗气,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带着小心,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郁吟径直走过去,严楼甚至还未来得及缓和下表情,就听见她问:“你喜欢我,没错吧?”

严楼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身体先语言而动,他点了点头。

城府深沉的男人,在冬日的暖阳下,毫不抗拒地肯定着他的爱意,这本该是一件动人的事。

可是郁吟的神色没有丝毫软化,她更进一步地问:“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长得漂亮吗?”

没有给严楼回答的机会,郁吟又说:“我一直认为,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不过是见色起意,当然了,我无权对你的感情做出评判,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并不喜欢你的喜欢。

“我现在是生气的,但是我很难说清楚我是为什么生气。固然有商谈失败的原因,为了准备这次见面,为了说服他们,我熬了两个通宵准备提案。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我经历过很多次失败,这根本不算什么。

“我更生气的是,我是因为一些别人强加给我的、荒谬的误会失败的,更甚至,造成这种荒谬误会的人是你。

“我原本以为,在商场上我们是有默契的,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知道我讨厌什么,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严楼默默地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话,浓密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渐渐地,他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直到平地一阵北风吹过来,有沙尘被裹挟着乱飞,郁吟只得偏过头,不大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的声音随风而来:“对不起。”

郁吟微怔。

严楼的声音干涩:“可是我在学习了。

“我做哪些事,你会开心,我就继续;我做哪些事,你会不开心,那么以后我绝对不会做了。我已经在学习了,这样可以吗?你能……原谅我吗?”

预想中被拒绝后的默然或伤心甚至恼羞成怒,这些寻常的反应在严楼身上都没有出现。

他主动向后退了一步,更加远离她,甚至有些……卑微。

郁吟突然有些慌乱。

严楼还在继续说:“有办法能弥补你吗?只要你说,我就可以去做。只要你不推开我,像今天一样告诉我你的感受。郁吟,我是个成功的商人,但是情之一字,我其实并不聪明。”

郁吟有预感,如果她再不说点什么,严楼的话迟早会令她无法招架。

“我、我原谅你了,但是严总,希望没有下次。”

她匆匆说完,逃避似的,转身就走。

严楼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沉沉地叹了口气。

小赵这才走过来,满脸愧色:“对不起,老板,都是我瞎出主意。”

前几天,郁吟和孟谦一起出行,正好严楼得知了一些有关孟谦的秘闻,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孟谦。小赵这个狗头军师就提议他们可以一举两得,破坏孟谦和郁吟的“单独相处”,再给孟谦送个顺水人情。

紧接着就是总裁暴走两公里,随身特助累如狗,不过结果是好的。大巴上,严楼和郁吟之间隐约涌动起不同寻常的气氛。

小赵尝到了甜头。

隔了一天,消息灵通的小赵就知道了郁吟品牌招商遇阻,孟谦大献殷勤的事。小赵撺掇着严楼在采访的时候示好,但是他却没有告诉严楼事情的来龙去脉。

刚才小赵汇报工作的时候说漏了一嘴,严楼立刻就变了脸色,打听到郁吟在这里就往这边赶,哪承想还是晚了一步。

他做了严楼这么多年的特助,为什么这点商业嗅觉都没有?

看着自己的助理几乎都快哭出来,严楼想了想,伸手按在他的肩上。

“没事。”

不必道歉,我知道你的好意。

小赵从严楼沉默的神色中读出了这句话,一米八还差一点点的男人,忽然红了眼睛。

自从严楼道歉,郁吟落荒而逃之后,两个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

一月一度的股东大会上,郁吟的视线不自觉地往角落瞟,可是只能看到一个优越的侧脸。郁吟收回目光,侧脸的主人才会趁机抬头看她一眼。两个人的视线从来没有撞上过,也不知道该说是巧合还是默契了。

会后,严楼无视周围人的搭讪,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卢婉看着他的背影:“奇怪了,这严总裁这么忙,这种会派个人来不就好了?”

郁吟推了她一下:“别想那么多,快回办公室,我还有项目要跟你商量呢。”

“你们俩……情况不对啊,不会你还在生气吧?”

“你跟郁兆情况也不对吧,你怎么还不愿意理他啊?”

如果两个人的友情有一天要画上句号,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郁吟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出现在这里又不令人意外的人——郁致一。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属于总裁的宽大办公椅上,低头看着手机,脚下还左右划拉着,带动着椅子转来转去。

郁吟疑惑:“你怎么来了?”

郁致一收起手机,语气呛人:“我来拿钥匙。”

“家里没人吗?”

“没有。”

在郁致一不耐烦的盯视中,郁吟翻包找钥匙,一边翻还一边说:“我包就挂在这儿,下回你直接找就行,否则我一开会还不知道要开到几点。”

郁致一没有说话,就跟在郁吟身后,接过钥匙后,他还看了郁吟好几秒钟没有移开视线。

郁吟被他瞧得有点发毛:“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郁致一摔门走后,郁吟才讷讷地问:“这孩子又吃错什么药了……不对啊,我们家不是电子锁吗?他专门过来要钥匙干什么?”

“这你也要问我吗?我是特助,不是生活助理。”卢婉毫不留情地怼完,又心疼起办公室的实木门,“郁致一的脾气一直这么暴躁的吗?”

郁吟支吾了一声,委婉地问:“你知道他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致一,你觉得会是什么?”

问题出来的瞬间,卢婉脑海里立刻就有了答案,她脱口而出:“脱缰的小野马?”

“恭喜你,答对了,没有奖励。”郁吟的表情并不乐观,“他曾经是马术运动员,我出国那年,他十五岁,已经是全国马术冠军了。”

“啊,这……”卢婉寻思了半天,才想出一个比较贴合的形容词,“这就叫物以类聚?”

“好歹是我弟弟,你留点口德。”

“那他……”

想到了什么,卢婉看了一眼郁吟,发现她脸上虽然是一贯的浅淡神色,睫毛却在细微地颤动,还是泄露了一丝心绪不宁。

能让郁吟露出这种怅然表情的,一定又是六年前的旧事。

“当年……我是背着他们去机场的。当时郁致一正在比赛,赢下那场比赛,他就可以冲击国际赛事了。可是他的竞争对手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风声,告诉他,我抛下他们走了。致一比赛的时候晃了神,从马上跌下来,腰椎严重受伤,治了两年才好,可是已经无法重返赛场了。”

气氛沉闷下来。

卢婉叹息着开口问:“这些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他受伤后的第二天,我刚到国外的那个晚上,国内的体育网站上铺天盖地都是报道,我想看不见都难。”

“那你当时就没想过回来吗?”

“天天都想。”

剩下的半句话郁吟没说。

——但是她不能。

她想握着病**郁致一的手,跟他说对不起,告诉他别怕,姐姐回来了;她想参加郁兆的毕业典礼,而不是只能在郁兆的卧室里看见那张空出一个人位置、构图奇怪的合照;她还想送孙婉进产房,然后在那帮臭男人都去看新生儿时,她会守在产房门口,等孙婉出来,第一个握住孙婉的手……

她想要的太多了,想得五脏六腑生疼,哭诉无门的那些夜晚,她就是一遍一遍用这剩下的半句话熬过来的。

郁吟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桌子,驱散周围沉闷的空气。

“不能再放任这小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了,他那样子看着跟个富二代有什么区别。”

“他本来就是富二代。”

郁吟眼一横:“我是说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富二代,我的弟弟,不管曾经怎样,现在绝不能这么混吃等死!”

卢婉不忍心打击她,但看她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还是叹了口气。

“你说这话……是真的不知道郁致一在做什么吗?”

“什么意思?”

郁吟脸上的疑问显露得明明白白。

卢婉无奈地笑了:“我好像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郁致一总是看起来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了。毕竟就算是小野马也想拥有伙伴,得不到关注的时候,也会想扬蹄子吼几声吧。”

“你别卖关子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卢婉拍了拍郁吟的肩:“不是我卖关子,只是有些事还是你自己去发现的好。我和那个小赵不一样,我只是你的特助,不负责你的日常情感生活的。”

“好端端的,你提什么严楼?”郁吟视线飘忽了一下。

“我哪句话提严楼了?”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郁吟率先落荒而逃。

不过因着对卢婉的话产生了好奇,郁吟今日特意早下班了一会儿,准备回家和叛逆的弟弟们一起共进晚餐。

郁家如今还挺热闹的。

小护士李思然从医院辞职后,卷着包裹就住进了郁家,名义上是郁家的家庭医生。

郁吟也是后来才知道,李思然是从医科大学毕业的,成绩压线才勉强合格毕业,再加上人长得甜美,娃娃脸,穿上白大褂也好像不是很容易受患者信赖。她天生性格软和,轻易地就能和患者打成一片,干脆就当了护士——原本不辞职的话,她几年内是有望晋升护士长的。

郁吟有些愧疚,李思然倒是大方地摆摆手,表示这是自己乐意的。她觉得郁吟好,是她想成为的样子,她想跟在郁吟身边,近距离观摩一下。

这一番话说得郁吟心花怒放,当即就在她五位数的月基础工资上,又涨了两千块钱。

李思然与其说是照顾郁咏歌,不如说是带着郁咏歌一起玩,两个人混得很好,有时候郁咏歌一口一个“思然姐姐”,叫得郁吟都嫉妒。

郁兆和郁致一也住在家里,只是郁兆现在和郁吟不在一个地方办公,郁致一每天的作息跟郁吟又不同,姐弟三人见面的机会不多。

再加上有一个厨艺很好的住家阿姨,郁吟刚回国时那个安静得令人心惊的郁家仿佛不曾存在过。

郁吟到家的时候,这些人恰好都在。

阿姨正在厨房忙碌着晚餐,李思然带郁咏歌去了后面小花园里观察植物。

郁吟的眼神掠过沙发上躺着没个正形的郁致一,只问郁兆:“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郁兆见到她时,脸上原本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闻言却尴尬地咳了一声,视线转而瞟向郁致一。

一句寻常问话而已,郁兆为什么这副表情?

郁兆更加手足无措了,好像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傻白甜的形象,视线还不住地往一旁的墙上看,明显在示意郁吟。

郁吟望过去,墙边上是个座钟,年代不知道,但是时间依旧很准。

等一下……时间?今天是几号来着?

一道光亮闪过,郁吟不自觉啊了一声,猛地反应过来。

一声嗤笑,郁致一懒散地起身,一句话都没说,上楼去了。

郁吟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今天是郁致一的生日啊。

因着早出晚归,脑子里全都是公司的事,她竟然给忘得一干二净,所以郁致一今天还特意到公司晃了一圈……

距离上一次给郁致一过生日,已经隔了六七年了,一想到这儿,郁吟的心就揪着,愧疚铺天盖地地往五脏六腑钻。

郁兆走过来,轻拍了几下她的背,算是给她抚慰。

干干净净的年轻男人,眼神里有担忧,但绝对没有嗔怪:“姐,我知道你最近太忙了,但是致一他……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可是他这几天总是回家很早,也不回卧室,就坐在楼下客厅里,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在等人。”

只是他等不到,最近郁吟总是深夜才归家。

比起粗心的姐姐,幸好郁致一还有一个大他三岁的、细心的哥哥,郁兆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阿姨做了配菜,郁兆系上围裙,亲自烹制了牛排做主食,还推出了一个双层蛋糕。

中间还有一个插曲,严楼派人送来了礼物——一辆价值不菲的机车。郁致一颇感兴趣地蹬了一脚,马达轰隆声响起的时候,郁吟在一旁露出了老年人般不赞同的目光。

晚饭后,吃蛋糕环节,蜡烛燃起,郁咏歌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腿一蹬下地,慢吞吞地走到楼梯口,将主灯按灭了。

满室骤暗,只有几处黯淡的灯带。

跳动的烛火散发着的光虽然微弱、渺小,但是看着就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暖意。

郁兆侧头,看向身旁的弟弟:“致一,许个愿吧。”

郁致一半边脸陷在阴影中,烛火跳动,光芒在脸上变幻,无法辨别他的神色。

郁致一似乎也在注视着蜡烛,几秒钟之后,他嗤笑一声:“算了吧,都多大了还许愿。”

虽然没什么过生日的气氛,但郁致一已经很知足了。潦草地吃了一块蛋糕,郁致一没有聊天的兴致,蔫头耷耳地就上楼了。

郁吟想了想,也提步跟上。她先回了自己的卧室,从衣柜里拖出回国时携带的那个旅行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攥在手里。

郁吟踌躇了片刻,敲开了郁致一的门。这还是郁致一归家以来,郁吟第一次踏进他的房间。

他的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伸手胡乱地挠了几下头:“你来干什么?”

郁吟视线转了一圈,在电脑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发丝凌乱的男人,语气中有着明显的讨好:“今天……对不起,姐姐忘记你生日了。”

郁吟的温柔并不起作用,郁致一大大咧咧坐在**,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讽意:“你能记得住什么?”

郁吟虽不太服气,身为集团总裁,她最近记得的事情有很多……但没有一项与郁致一有关。

“你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赶上父母的葬礼。”看着面露愧疚的郁吟,郁致一仿佛终于满意了,态度也有点懒散。

“你们都觉得我就是这么吊儿郎当,连葬礼都不回来,在外面胡闹。可饶是如此,都没有一个人来责骂我一句,为什么?因为在你们眼中,我还是那个叛逆调皮的孩子,所以不管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可是你们谁也没来问我一句,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郁致一再提起已经没了波澜,只剩感慨,以及无法掩饰的黯然。

“但凡你或者郁兆能来问我一句,就会知道,我当时不是在外边胡闹,而是跟恶意诋毁寓鸣的人打了一架,进了医院。”

郁吟的心一抽一抽的,仿佛还能从郁致一身上看到那个小小的男孩儿的影子,她的心乱得一塌糊涂:“对不起,是我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可以责怪我。”

“我凭什么怪你呢?”

郁致一的声调有些古怪,陷入了并不美妙的回忆。

“我了解过你的,你在国外过得很好,哪怕不是接手寓鸣集团,你早晚也会取得很高的成就。

“我时常觉得,是郁家绑住了你。小时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领养的缘故,你照顾郁兆、包容顽皮的我,受委屈了从不说。现在也是,因为郁家几个儿子都没用,要你收拾寓鸣的烂摊子,这几个月,你几乎从来没有按时回家过。

“你本可以在公司附近买个公寓,省下一两个小时在路上的时间,拥有更多的休息,可是你没有,不管多晚,你还是会回郁家。你想维系什么?是家的感觉吗?可是我看到的,只有我们带给你的负担。”

“你怎么会这么想?”郁吟很诧异,“我从来没觉得你们是负担。我小时候谦让是因为我比你们大,我是姐姐,没有别的原因。”

郁致一紧抿着嘴,下颌绷紧,面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孤傲,也不知道是相信了还是没有。

意识到这个弟弟的心结很深,郁吟心绪不宁,再开口,声音已经带上了细微的颤抖。

“我在国外的时候,一直都很想你们,很想回来。”

泪意氤氲,郁吟艰难地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每次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想你们,有一年我逛当地的集市,我看到了这个。”

她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小盒子递给郁致一,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倾身接过,用着和满不在乎的表情截然相反的、小心翼翼的动作,将它打开。

里面是一匹铜制的小马,小而精巧,马鬃和扬起的马蹄活灵活现,不羁中透着可爱。

郁吟说:“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郁致一的手指摩擦着马背。

“你到底为什么离开,甚至那么狠心……不回来,也从不联系我们?”

郁吟不语。

郁致一攥着小马抬头又问:“那我换个问法,你能保证再也不走了吗?”

“我保证。”

郁吟走后,郁致一头枕双手,仰面躺在**,他没盖被子,窗开了一条缝,冷空气若有似无地钻进来。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人长大后,就很少能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四五岁时的事,郁致一也只记得寥寥几件。

那大概是他四岁还是五岁生日的时候,有不知道哪儿来的亲戚,到他家为他庆祝,拿郁吟的身世逗他:“宝啊,你这个收养来的姐姐对你怎么样啊?”

郁致一脆生生地回答:“好。”

那妇人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个好法?比亲姐姐还要好吗?”

“比亲姐姐还要好!”

郁致一又没有亲姐姐,郁吟就是他的亲姐姐。

妇人又笑,笑声中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她当然得对你好了,她要是敢对你不好,你就让你爸妈不要她了。”

亲戚的话被孙婉听见了,向来温柔的豪门夫人大发脾气,铁青着脸将人赶出了家门,跟对方家再也不来往了。

后来,就再没有人敢当着郁家人的面议论郁吟的身世了。

郁致一当时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妇人的话,但是他知道“不要”这个词语的含义。

小孩子被吓到了。

郁致一被吓到的表现就是越发黏着郁吟,就连玩玩具也要姐姐陪在身边才行。直到有一天,他手中的金属模型脱手飞出去,砸中了郁吟的眼睛。

郁兆冲他大吼了什么,郁致一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的心。

郁兆拉着郁吟出了门,家里只剩郁致一一个人的时候,他才骤然大哭,没形象地跪坐在地,也不知道喊给谁听:“呜呜……我是不是没有姐姐了,姐姐不要我了。”

巨龙守护公主。

骑士拥戴女王。

从他开始拿着玩具剑比画的时候,郁吟就是他的公主,也是他的女王。可是某一天后,她留下城堡弃他而去了,他只能在原地茫然四顾。

她口中的家人都是骗人的吧,哪有家人会抛下彼此,头也不回地离开呢?

他从马上摔下来,躺进医院里的时候,就暗暗发誓,他再也不要原谅她了。但是她回来了,他又想,那就再原谅她一次,最后一次。

毕竟她是他的姐姐。

点蜡烛时他说谎了,他其实许了一个愿望——如果人的命运真的有轮回,他想做她的哥哥,让她下辈子能随心所欲,不必如此辛苦。

这天,严芳华订了一套首饰,得知严楼就在商场附近,就打电话给严楼,让他帮忙捎回来。

取完首饰,看着精致的首饰盒莫名碍眼,小赵忍不住嘟囔了几句。

其实这种跑腿的事随意派司机来就可以,但是严芳华仿佛格外喜欢联系严楼这个侄子,经常会麻烦他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仿佛可以借此彰显自己在严家的地位。

只要跟公司利益无关,严楼对此倒是无所谓。

路过精品店时,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给郁致一送的生日礼物他喜欢吗?”

“按照您的吩咐,机车型号是最新款的,也是最高配置的,还有设计师的亲笔签名,任何一个喜欢机车的男人都会喜欢这份礼物——尤其是我了解到,生日第二天,郁致一骑了机车出门,上了禁止机动车行驶的道路,还因此吃了一张罚单,所以我觉得他是喜欢的。”

自从上回犯错,小赵谨言慎行到了极点,誓要守卫自己的专业素养,回话力求客观且全面。

严楼放心地点点头。

小赵忽然停下了脚步,脸绷紧:“老板,遇到了您单方面认识的人,您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见小赵说得严肃,严楼还以为是商场上哪个没打过交道的老总,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哦,不是,一低头就扫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郁吟最小的弟弟,郁咏歌。

还有曾经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小护士在他旁边,小护士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童装。郁咏歌对这些不感兴趣,小大人似的走远了两步,板着小脸站着。

严楼抬步走过去,注意力尽数放在了这个小小的身影上:“你好,我是严楼。”

他深深地弯下腰,伸出手,并没有因为面前的小孩儿年幼且矮小而心生爱怜,而是严阵以待。

小赵扶额,他的老板几乎没有同小孩儿相处的经验,只是凭借直觉认为,人类幼崽都是脆弱的,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

郁咏歌也沉着脸打量着严楼,出乎意料地,他也伸出了手。

小孩子稚嫩的手和严楼修长的手指相握,触感的柔软令严楼抿了抿唇,神情更加严峻了。

“咏歌?咏歌呀,郁——咏——歌——”

女人的叫喊声由远及近,是李思然找了过来。她见到严楼时愣了几秒钟,而后恍然大悟:“我见过你,你是郁吟小姐的朋友。”

严楼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郁咏歌:“你们来买东西。”

陈述性的话语,让李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小赵苦于不方便开口解释,否则就会安慰对面的圆脸小美女,别怕,他的老板这是在搭讪!搭讪啊!

气氛尴尬得丝毫不让人意外。

突然,郁咏歌一转身:“我要去卫生间。”

严楼说:“我陪你。”

郁咏歌皱起眉:“我不要。”

听闻郁吟并不是郁氏夫妇的亲生女儿,可奇异的是,小赵竟然在郁咏歌的脸上找到和郁吟的相似之处。

或许就是这种相似,严楼的表情反而有融化之势。

他冲着一大一小略一点头:“那我走了,下次见。”

严楼的离开让李思然松了一口气,她看着郁咏歌迈着腿,自己进了男洗手间,她就站在男厕所门边上,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皱着眉头看向李思然,又往周围看了一圈,忽然直直地撞了上来。

李思然被撞了一个趔趄,紧接着脸上挨了一巴掌。

男人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往哪儿看呢?”

这一下给李思然打蒙了。

“你……”

“你什么你!不要脸!”

两人争执了几句,可是男人骂得难听,李思然良好的教养让她此时手足冰冷,找不到言语反抗。

——这个男人似乎有意在纠缠她。

想到这里,李思然忽然一个寒战,她不顾男人的咒骂,铆足了劲就往洗手间里面冲。

没有。

洗手间没有人了,郁咏歌也不见了!

她冲出洗手间,刚才纠缠她的男人也趁机走了。

李思然的眼泪几乎在顷刻间就不受控制地往下砸,她一边往外飞奔,一边掏出手机报了警。

第二个电话,她打给了郁吟。

李思然冲出商场,人来人往的,她根本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刚上车的小赵往窗外望了一眼:“咦?老板,是李思然。”

见她的表情,严楼就意识到出事了。他下了车几步走过去,冷着脸问:“怎么了?郁咏歌呢?”

“不见了,我把咏歌弄丢了。”

接到电话,郁吟有那么一瞬间双耳失聪,听不见任何东西。周围人说了什么她全然不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公司走出来,怎么到达的百货商场。

直到她在一堆人中,看见了安然无恙的郁咏歌后,她才重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人群里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郁吟调整了一下呼吸走过去,远远地,就看见郁咏歌抱着严楼的大腿,如同抱着一棵树,姿势很是依赖。

郁咏歌身旁,李思然围着他哭得稀里哗啦,可是郁咏歌却绷着小脸,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

郁咏歌还掏出一张手纸,递了过去:“擦……不怪你。”

两个警察反扭着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个警察正在跟郁致一说话。郁致一听了之后脸色大变,忽然回身一拳将被警察控制的男子打趴。他满脸暴怒,像只疯狂的狮子狗,看起来很想打死这个男人,可是被早有准备的警察拦住,拎到一旁批评教育去了。

郁兆也赶到了,身后跟着一连串寓鸣集团的人,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录完笔录已经很晚了。

一出来,她就看见站在大厅里的严楼。男人西装革履,腰板挺直,如同一棵青松,永远都不会弯曲一般。

郁吟走过去轻声说:“谢谢你。”

严楼扭头,见女人的妆有些花了,眼角晕染出一道杂乱的黑。她今天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冷静,相比较郁兆和郁致一,她才是精神支柱一般的存在。

“怎么样?”

郁吟叹了口气:“抱走咏歌的男人不是人贩子,是个疯子,看见咏歌长得可爱,就出手想抢回家。打了李思然的人和男人不是一伙的,那人就是个找碴的小混混,已经被拘留了,一切都过去了。”

凉夜静谧,月光如水。严楼站在郁吟面前,忽然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的胸口,说:“别害怕。”

郁吟僵硬地被他揽在怀里,或许是因为已经熟悉了他身上的那股冷香,或许是因为站立了一天,她太累了。

郁吟没有反抗,逐渐在他的怀抱中软了下来。她白天的时候强撑着一口气不敢松懈,此时一放松下来,后怕便一涌而来。

郁吟哭泣着。

渐渐地,女人的眼泪浸湿了严楼的胸口,西服的前襟沾上了她的泪,冰凉,可是严楼的心口却因此灼烧起来。

他伸手缓慢而坚定地轻拍着女人的后背,一下、两下……视线落在窗外的树杈上,树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可是严楼却觉得很满。

他又说:“别害怕,我在。”

因为这件事情而留下最深心理阴影的不是郁家众人,而是李思然。

这个可怜的姑娘因为亲身经历了郁咏歌走失的那半个小时,整个人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甚至有一次,郁吟晚上起来喝水,一开门就看见郁咏歌门口堵了一个黑黢黢的身影,走近了才知道,是李思然大晚上睡不着,溜达出来蹲在郁咏歌门口,这样才能令她安心。

这种角落里生蘑菇的行为最终止于郁致一的忍无可忍。

某天晚上,郁致一被吓到之后,他黑着脸将李思然拦腰扛起,丢回了她自己的客房,又顺手拖了个沙发堵住了她卧室的门。

郁吟悄悄给他点了个赞。

倒是郁咏歌,经历了这一遭险事后,他倒像是多打开了一窍,胆子大了许多,主动说话的时候多了,只是……他两句话里面必有一句是关于严楼的。

郁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见了严楼一面,郁咏歌为什么就对他念念不忘?难道说,严楼和李思然都有相似的磁场,招小孩子喜欢?

想到严楼那张因常年冷漠而略显刻薄的英俊的脸,郁吟使劲儿摇了摇头,将这种可能性抛出脑海。

那一天,严楼照着商场平面图,简单地判断了一下郁咏歌可能会被带走的方向,飞奔着找了两个出口,终于在侧门外的马路边找到了正被人捂着嘴往车里拖的郁咏歌。

严楼学过点散打,他一脚踹过去,力道可不比郁致一那种小打小闹,中年男人当即倒地,哀号着半天都起不来。

严楼皱着眉,刚要询问郁咏歌怎么样,郁咏歌却目光晶亮,跳过来就抱住了严楼的大腿,脆生生地喊:“爸爸!”

严楼惊呆了。

他表情凝重,弯下了腰,手指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碰了碰郁咏歌的小脸蛋,迟疑地问:“你……想爸爸了?”

郁咏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旁人大概无法理解这个年纪小孩儿的思维,但严楼仿佛懂了:“你想爸爸了,但是不记得爸爸了……你觉得我很厉害,觉得我像你爸爸?”

不得不说,可能IQ超高的人,在一定思维领域中,的确是能产生共通的。

郁咏歌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祈盼。

严楼伸手,按在他的脑袋顶:“对不起,我不是你爸爸。”

说着,严楼忽然一顿,左右环顾,低头在郁咏歌耳边耳语:“但我可以做你姐夫。”

其他的人终于姗姗赶来,严楼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郁咏歌还抱着他的大腿,小脸上一派若有所思的样子。

还有一个月左右就是春节了,湖市风平浪静了些日子。

商家们纷纷推出活动,招揽顾客,大街小巷喜庆的红色随处可见,渲染出一片热闹的景色,令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心生愉悦。

郁吟也很愉悦,子公司第一批独立生产的服装已经赶制出来,正好能赶上策划部策划的“年货节”活动,想必很快就能有所收益,下一年度的品牌招商也基本完成。而且寓鸣旗下的几个分公司,半年运转下来,账面不说多漂亮,但是也偶有盈余。

郁吟已经能想象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年底分红一定很可观,到时候她就要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好好休息休息……

思绪已经飞得无边无际,卢婉在郁吟面前挥手都打不破她的白日梦。不得已,卢婉仗着四下无人,伸手敲在了总裁的脑门上。

“回神!”

郁吟不满地看她。

卢婉神色诡秘,隐约带点兴奋:“昨天我听说了一件事,有个叫林茜茜的小明星跑去严氏集团跟严楼告白,结果被人‘请’出来了。”

郁吟低头,拔出钢笔继续签文件:“跟我有什么关系。”

郁吟回答得太快,卢婉一时分辨不出她是害羞还是真的不在意,不过……

“严家最近可不太平,你离得远点也好。”

郁吟手中的笔渐渐慢了下来。

等了一会儿,卢婉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郁吟抬头瞪了卢婉一眼,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架势:“你说话就说全,别说一半留一半。”

郁吟蹙眉:“弟弟?”

“好像是表弟来着,严家小辈太多了,我记不清……哦,就是严芳华的儿子。”

“是在严氏被爆出来的吗?”

“那哪能啊,那个表弟的手可没有那么长。严楼是个狠人,严氏集团是他的一言堂,谁都没机会在里面做手脚的。”

根据卢婉的道听途说,是严氏集团参股了一家娱乐公司,严芳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把自己的儿子塞进去“镀金”,挂了个董事的名头。按理说,这种蒙荫的富二代,哪怕没点本事,只要老老实实地等着分红,也能活得光鲜亮丽。

可他是个胃口大的,竟然伙同公司的财务总监做了假账,将漏缴的税款全都划拉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事一被爆出来,财务总监就被解雇严查了,可是表弟身份有点特殊,娱乐公司的人不知道严楼会不会出手保自家亲戚,帮他填了这个坑,因此态度现在暧昧得很。

郁吟本以为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没想到上午才听说,下午就遇见了故事关键人。

郁吟和一个股东约着见面,见面地点是郁吟订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将见面地点约在了严氏旗下的一家酒店里——就是上次遇见郁小槐的那家。

酒店自营着一家咖啡馆,内有包厢,很多商客都会在这里见面谈事。

因为彼此都是熟人,郁吟也没要人陪着,自己开车就过去了。

郁吟到得略早,四下环顾,一眼就看见小赵以一个面壁思过的姿势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也不顾自己笔挺的西装和梳得板板正正的头发,脑门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墙上磕。

郁吟都隐约听见闷闷的声响了,小赵却还是无知无觉,跟中了邪似的。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郁吟还是走过去,嫌弃地扯着小赵的袖子,将人往后拉了拉。

“饶过这面墙吧,你再撞下去保不准水滴石穿,就塌了。”

没想到郁吟也会讲笑话,小赵咧了咧嘴,不知道该不该讨好地笑出来。

小赵嘴咧了一半,在郁吟见鬼了似的表情中又收了回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郁小姐,这么巧啊。”

“是很巧。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赵敬业平时跟严楼形影不离的,郁吟下意识地就往周围扫了一圈,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下奇怪。

“我们老板啊……”小赵犹豫了一下,忽然眼神一亮——真的是一亮,亮得肉眼可见。

他一把拉住郁吟,然后就被郁吟反射性地挣脱开了。

她一皱眉,眉宇间尽是霸道女总裁的威严:“你有话说话……别离我这么近。”

小赵:“老板正在跟人会面,我担心他。可是每次这种时候,老板都不让我进去。”

“到底什么事啊,严楼连你都不相信?”如果小赵再不可信,郁吟实在想不出严楼还会信任谁。

“不是的……老板很信任我,只是,每次处理这种情况,他不想我跟着难受,所以都让我在外面等他。”

小赵建议两人一起去看看情况——因为他自己去会被骂,但是郁吟去就不会。

郁吟同意了。

好吧,她承认,自己的好奇心完完全全被勾起来了。而且小赵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明显就是要引她去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涉及商业机密的事。

两个人往里走,一直走到最尽头的包厢才停下。小赵在郁吟的惊讶中,胆大心细地将包厢门拉开了一条缝隙,然后一只眼从缝里往里瞧。

“这不好吧……”郁吟嘟嘟囔囔着,也凑了过去。

一个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严楼,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总得给我一句话啊。”

里面的人正是许久不见的严芳华。

只是严芳华完全没有宴会初见时的光彩照人,儿子惹上的祸事让她焦头烂额,哪怕穿着名牌衣服,她看起来也并不像一个贵妇人。

严楼坐在椅子上,偏着头,没有说话,就像一尊玉佛,无论严芳华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

郁吟有种奇怪的错觉,他的人在这里,可是他的灵魂却像是死了一样,虽然仍被迫占据着这具躯壳,但每一秒的存在都是一种折磨。

想要离开,却永远不得解脱。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令郁吟的指尖都忍不住带出颤意。

“这事就要你一句话。只要你将严帅那孩子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你就是我们母子的恩人。”

“姑妈,做错了事就得认。我记得您以前也曾经是明理的人,怎么现在反而糊涂了?”

开口即是收尾,严楼眼中划过一丝倦意:“只要将他中饱私囊的钱都吐出来,严帅未必会有大麻烦。”

“可是……”可是那是一大笔钱啊!都已经在他们家了,要还回去,无异于割肉。

严芳华没说后面的话,但是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只翻来覆去地恳求:“他好歹也算是你的兄弟,你帮帮他,大家都是亲戚啊!这是你的责任,你要管他的啊!”

严芳华哭诉着,忽然腿一弯,作势要跪下去。

小赵听到这里,推开门就闯了进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严芳华,扬声道:“哎哟,夫人,您这是做什么,这不是折煞我们严总吗?”

小赵嘴里喊得殷勤,可是手却牢牢地抓住严芳华的手臂不松,眼神凌厉,竟有几分恶狠狠的架势。

郁吟没有跟进去,这是别人家的家事。

可是……虽然说这是别人家的家事,但她就是浑身不舒服。

严芳华不想自己的儿子出事,又不想还钱,就来逼迫严楼。

凭什么?!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明明是严芳华一直在哀求,显得十分可怜,可是郁吟觉得,此时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楼才浑身透着孤寂。

小赵这一闹腾,严芳华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门大开着,小赵冲进去后,门外的郁吟就变得格外显眼。

两个人的目光撞上,严楼盯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郁吟觉得他又像是一个“人”了,活生生的人。

严芳华也看到了郁吟。在小辈面前显得如此狼狈,严芳华变了脸色,匆匆丢下一句:“严楼,你好好考虑考虑。你要是再推托,我就去求老爷子,到时候这事你一样得管。”

说完,严芳华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也就是这个时候,郁吟注意到了严芳华小臂的皮肤。

宴会上的时候,严芳华的服饰遮得严严实实,华贵的衣衫衬人气质,加上周围的人都围绕着她奉承讨好,只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

脸可以保养,现在医美又发达,郁吟也是此刻才觉得怪异——严芳华手臂上的皮肤很粗糙,很少会在豪门出身的人身上看到。

这个疑问在郁吟脑海中只存在了一瞬,今天的严芳华令她厌恶,她不想再思考有关严芳华的任何事情。

严芳华离开后,严楼走过来,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略带仓皇的眼神看着郁吟。

他在不安什么呢?被她看见了他被人纠缠的样子吗?他觉得这是很狼狈的吗?

这一刻,郁吟想知道的问题太多了,全都是关于严楼的。

在这短暂而沉默的两分钟里,严楼像是找回了平时的自己,清了清嗓问:“你来这里是?”

“见同事。”

“嗯,那走好。”

“好。”郁吟往外走了几步,突然转头,“严楼,等我谈完事,和我一起吃饭吧?”

说不清缘由,但是郁吟不想让他就这样离开,而且还是带着这样的表情。

严楼骤然笑了,说:“好。”

他的双眼里有一点火种,一直在漆黑之地默默燃烧,虽然微弱,却也因此得以保留。

而郁吟走向他,带来了风。

风拂过,火苗顺势而起,逐渐将周围照亮。

明亮的地方多了,严楼才能记起,哦,原来他还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