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我的视线寻找

秉着做事不留尾巴的原则,郁吟还是去艾德办理了自己的离职手续。

见到郁吟的员工们都忍不住打量她,这位月余之前从总部空降来的总监,椅子还没坐热乎呢,竟然就去寓鸣集团做了执行总裁。

郁吟大概也知道这些人背地里对她的风评,无非是说她年纪轻轻就心机深沉,刚回国就摆了总公司一道,利用虚假的收购项目作为跳板,意在掌寓鸣的权。

办完手续,安德鲁眨着他迷人的蓝眼睛,给了郁吟一个紧紧的拥抱,并说:“哦,郁,真可惜我们不能相亲相爱地共事了,欢迎你经常回来看看。”

郁吟看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安德鲁,也不计较他前段时间在背后搞的小动作,微笑着说:“希望日后有机会合作,以及,希望你的成语水平能再精进一些。”

“哦,我会的,汉语太难了,成语更是难上加难。”安德鲁又饶有兴致地追问,“你就这么离开艾德了,孟谦没有意见吗?”

“放心,总部的问题我已经处理好了。”她以为安德鲁问的是,她突然离职会不会影响到孟谦这个直属上司。

安德鲁沉默片刻:“不,我是说,其实你回湖市的当天,孟谦就给我打过电话,希望我能照拂你。当然,我并不想这么做,空降总是令人厌恶的。可是不可否认,孟谦的确对你很用心。”

郁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为了现在的局面布局了很久,也付出了很多,可是唯独面对孟谦,她总是心有愧意。

郁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追忆过去,拿到了寓鸣详细的财务报表后,她很快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她这才发现,寓鸣的整体状况其实比她想象中要好。虽然账面上的财务状况已经千疮百孔,可是集团的底蕴还在,如果能好好运作,未必不能扭亏为盈。

新任总裁特助卢婉也翻着报表说道:“寓鸣是百货商场起家,这几年却开始涉足科技领域,科技行业投资巨大,但是短时间内看不到回报,这才掏空了现金流。”

“First blood(第一滴血)。”

身旁传来的音效声让卢婉的视线忍不住飘忽了一下。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既然已经投入了,就不能停止,否则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Double kill(双杀)。”

郁吟顿了一下,别过头说:“致一,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打游戏?”

郁致一抬头看她:“我没事做,来你这里待会儿不行吗?”

还不等郁吟回话,他又挑了挑眉:“你要是嫌我碍眼,我现在就走,绝对不在郁总裁面前碍眼。”

一个“走”字已经到了嘴边,可是一看郁致一那双最像孙婉的眼睛,郁吟又把话憋了回去:“你……算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吧。”

郁致一又低下头去玩游戏,表情上也看不出喜怒。半晌,他关上手机,站起来往门外走,没有给郁吟一个眼神。

“没劲,走了。”

看着郁致一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卢婉真诚地建议道:“孩子不听话,多半是傲娇,打一顿就好了。”

回应她的只有郁吟的苦笑:“你来?”

看着郁致一一米八九的背影,卢婉连忙摇头:“算了算了,你弟就是我弟,爱护咱们弟弟,人人有责。”

“说正事吧,我让你查寓鸣的盈利,你查得怎么样了?”

卢婉说:“寓鸣百货的绝大部分盈利来自自有商超,可是在品牌管理的收支上一直是亏损的,商场里的入驻品牌参差不齐,极度影响寓鸣百货的声誉。实际上,这一部分如果好好运作,盈利会很可观,但是之前是郁勇振负责的,在他手里耽误了。不过,现在让他乖乖地吐出来给我们可不容易,少不了要软磨硬泡。”

郁吟冷笑:“没什么容不容易的,我兜了一圈才坐上执行总裁的位置,可不是为了事事都跟他软磨硬泡的。”

两个人又商量了许久。

卢婉走前,想起什么,又回身问道:“对了,大众的关注点还停留在你养父母去世的消息上,寓鸣换帅了解的人不多,是不是应该给你安排几个采访?”

郁吟没有拒绝,一个集团掌权者的形象,有时会直接关系到集团未来的发展。

可是还没等她想明白应该怎么做采访,回家的路上,就接到了郁兆的电话:“姐,致一出事了!”

他的声音慌乱,郁吟听得心中一跳,立刻让司机掉头。

“走,去中心医院。”

郁致一进了医院。

他在主干路上超速行驶,撞上了迎面而来的私家车。相撞的时候,两辆车都发生了漂移,周围的车闪躲不及,造成了连环相撞。

还好,只有两三个人受了轻伤。

本来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郁吟已经做好了负全部责任、道歉、赔偿的准备,可是没想到,郁致一的身份被人大做文章。车祸不过半个小时,网上就有了标题不友好的新闻,诸如“寓鸣集团太子飙车,致多人受伤,现场大发雷霆”之类的。

寥寥几句,将一个招人恨的富二代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郁吟赶到医院的时候,郁致一的病房外已经围了一圈记者,病房外还有两个护士在拦着。

一个年轻的护士叉着腰,凶巴巴地拦在这群跃跃欲试想要冲进去采访的记者前面:“这里是医院,我管你们是想做什么采访呢,里面是病人,谁都不能打扰!”

小护士声音清脆,脸蛋由于愤怒涨得通红,就像对着一群黄鼠狼勉力扑腾翅膀、奋力驱赶它们的小鸡,郁吟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可是她毕竟势单力孤,一个不耐烦的男记者伸手就将人挥到一边:“别挡路啊。”

眼看小护士站不稳身子一歪,郁吟疾走两步,扶住了她。

小护士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着装优雅、留着卷曲长发、妆容精致的女人,动作是温柔的,神情却很冷淡。

郁吟伸手堵住了镜头,将它压下,冷着脸道:“拍够了吗?”

“你谁啊?”男记者不耐烦地看向郁吟,视线在她的脸上划过,总觉得这漂亮女人面熟得很。

同事低声说:“她是寓鸣集团新任的执行总裁。”

这么年轻?

男记者立刻将照相机对准了她,快门声频频。

郁吟不躲不避,顺势将众记者的注意力都牵引到自己身上。

“由于我的家人行车不规范导致了这场事故,我在此对受伤者及其家属致歉,我们保证,一定会负责到底。只是除此之外,我注意到现在网络上已经有很多不实消息,还望各位有职业操守,明白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应该写。如果再看到不实报道,我们公司的法务部会追究责任。”

郁吟话音一顿,表情缓和了些,继续说道:“如需采访,我们会有专人配合,但这里毕竟是医院,不太方便。大家辛苦一些,转移到别的地方,助理已经给诸位订了咖啡,可以边喝边谈。”

巴掌配甜枣,让这些人没了脾气。

等赶来的卢婉安抚好了记者,郁吟这才走进病房。

郁致一半躺在**,双手操作着手机,里面传出游戏的音效,听见有人进来,他也只是瞥了一眼。

郁吟回头看了看郁兆。

郁兆也为方才的慌张感到不好意思:“致一只是擦伤,但是我担心他撞到脑袋了,还是让医生做了检查。”

“你处理得很好。他躺在病**,总比让记者们看到他活蹦乱跳还满不在乎的样子要好一点。”

“谢谢。”

郁致一手下一顿,抬起头来:“这不是我们女总裁嘛,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了?”

郁吟走过去,看了一下他包扎的伤口。说实话,那点擦伤如果不尽快处理,几乎都要愈合了。

郁吟的脸色沉了下来,说:“为什么在路上超速,你不知道这很危险吗?”

“太无聊了,玩玩而已。”

跟郁兆不同,郁致一这几年过去,性格似乎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低着头看着手机,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让郁吟满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郁吟揉了揉额头:“事情没平息之前,先让他在医院待着吧。”

郁吟又去看了几个伤者,郁兆全程陪同。等到结束已近深夜了,郁兆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月光下,郁兆的侧脸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

郁吟扭头问他:“如果爸妈没死,你现在会在做什么?”

“他们去世前……我刚接到了卢登堡科学院的邀请,去读博士,如果不是寓鸣集团陷入危机,我可能已经出国了吧。”

提起自己的学业,郁兆眼底闪过不容忽视的亮光。

郁吟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可是郁兆已经是个男人了,很多只有小时候可以做的动作现在显然不合适了。

她的话在唇齿间辗转了几番,最终说道:“出国去吧,去完成你的梦想,然后再回来。”

尽管已经和记者再三沟通,可是第二天,网上还是出现了很多负面报道,大多围绕着郁致一的花边新闻,“寓鸣集团”四个字被频频提起,每看一次,郁吟的眼皮都要跳一下。

上午处理完积压的工作,郁吟下午又去了医院。

挂号大厅里,一个护士正蹲在一个哭号的小孩儿面前,温声细语地安抚。

郁吟本已经走过去了,又退了回来。

“你好。”

护士抬头,惊讶地站起来:“是你啊……郁总?”

“你认识我?”

“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

郁吟友好地冲她伸出手:“叫我郁吟就好。”

小护士莫名有些羞赧,握了握郁吟的指尖就连忙缩回来了:“我叫李思然。”

郁吟打量了她半晌,几乎将人的脸颊都烧红了,才满意地点点头:“你现在的工作,高尚、稳定、有前途,所以为了挖你去我那里上班,我给你开出三倍薪酬,五险一金挂在寓鸣集团,工作轻松,气氛愉悦,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李思然张大了嘴:什么情况,我被女霸总看上了?

见她呆呆愣愣的,郁吟皱了皱眉头:“五倍?”

“我愿意!”这三个字生生被李思然说出了结婚誓言的气势来。

郁吟刚要开口,身后就传出一个男人冷冰冰的声音。

“愿意什么?”

严楼沉着脸站在郁吟身后,面色不善地打量着李思然。

郁吟觉得这场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给李思然留下自己的电话,嘱咐她联系自己之后,便陪着严楼往前走。

“严总,你怎么来医院了?是有什么人生病了吗?”

严楼目光流连,神情带上几分温和:“我是来看郁致一的。你弟弟住院了,我理应过来探望。”

郁吟讪笑,心想:倒也不必这么周到。

严楼不经意地问:“你身边为什么需要一个护士,她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吧?”

郁吟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件事,不免觉得好笑,神情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三分笑意:“不是我需要。那个女孩儿性格开朗,勇敢乐观,我想让她来照顾咏歌。”

“你对你的弟弟们都很好。”

郁吟淡淡地说:“一家人,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只要是家人,都会这样吗?彼此照拂,不计付出。”

严楼的声音很轻,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郁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一抬头,就看见严楼的眼神。

真挚又有点好奇。

活像只萨摩耶,只是这一只,血统要更名贵点。

他是认真的,这才让郁吟更加不解:“严家枝繁叶茂,而且亲戚们依照严老先生的意思,都生活在湖市,你应该也有很多家人吧?为什么要问这么浅显的问题?”

严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有那么一刻,郁吟几乎以为他要向她倾诉一个大秘密,可是下一瞬,他已经移开视线,当先往前走去。

“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两个人一起去看了郁致一。

郁致一对她这个姐姐不假辞色,但是对严楼却显得乖觉很多。就连严楼削的一个苹果,他都安安静静吃进去了,那老实的样子,令郁吟都忍不住怜爱他了。

严楼稍微坐了会儿就走了。

严楼一离开,郁吟忍不住问郁致一:“你怎么好像很怕严楼?”

郁致一扯起嘴角,冷笑了一声:“你懂什么,严楼一看就深不可测,气场和你这种刚上任总裁的人不一样,能不惹就不惹,我这是合理规避未知风险。”

郁致一说了这么多,郁吟只将它归结为一句话——小动物面对食物链中比他高级的存在时的本能反应。

眼见郁致一又摸出了手机,郁吟起身,无视郁致一不满的目光,伸手按了一下他的头顶:“你也收拾收拾出院回家吧,别占用医疗资源了。”

那边,严楼一坐上车就对小赵说:“你去查一下跟这场车祸有关的人,尤其是受伤住院的那几个。”

“为什么啊?”

“第一家爆出车祸的事,并且给郁致一泼脏水的媒体之前给郁勇振做过专访,我怀疑这场车祸有问题。”

“这个巧合确实有古怪。”小赵突然咂摸出味来,“不对,就算里面有蹊跷,可是那又关咱们什么事?”

严楼抿唇:“你最近越来越多话了。”

“我看您现在就是上了头的状态,您之前无论喜欢什么东西,虽然执拗,但是都还有节制,现在喜欢上郁吟后,不仅自己出马帮助她坐稳总裁之位,还连她的家人都要一并照顾。”

小赵话音刚落,严楼便说:“你错了。”

严楼看向车窗外飞速闪过的霓虹,按向自己的心脏,感受到有力的、规律的跳动,轻声说:“她是不同的,从前我想要的东西,我只会想长久地拥有,可是郁吟……我想看着她发光,也想和她做一家人。”

家人?

小赵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低下头不说话了。

本以为车祸的事已经逐渐平息,可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卢婉是在一个会议中敲门进来的,她俯身凑到郁吟耳旁说了几句。

郁吟蹙起眉头:“视频给我看看。”

卢婉点了几下,将平板电脑递过来。

视频里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是最后一个还没出院的伤者,正面对镜头声泪泣下,看着十分可怜。

“原本我已经自认倒霉了,可是郁致一非但没有真心悔改,反而心怀怨气,他找到了我的病房,当着医生护士的面打了我。有钱了不起吗?太仗势欺人了,我绝对不会和寓鸣集团和解的!”

卢婉皱起眉:“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们都赔付了,几个伤者也很满意,这个男人是最后一个出院的,没想到来这么一出戏。”

郁吟沉思道:“这个人有问题,我们中套了。”

“你好像不意外,也不生气?”

“树大招风,我既然留下来了,就做好了面对这些烦心事的准备,一件一件解决就是了,没什么可生气的。”

郁吟赶到医院的时候,郁兆正在应付闻讯而来的记者们,虽然他焦头烂额的,但是场面也没有失控。

郁吟刚想走过去,忽然,手臂被人拉住。一扭头,她就看见严楼的俊脸。

严楼像是匆匆赶来的,微微喘息着,衬衫都不大规整。

“跟我走。”

他拉着她避开记者们的视线,进了楼梯间里。

空间狭小,昏黄的感应灯亮起,郁吟微微有些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严楼垂眸看她,虽然楼梯间灯光微弱,可是那抹昏黄却令她的轮廓更加柔和。

郁吟无奈。

又来了,奇奇怪怪的注视又来了!

她侧了侧身子,避开严楼的眼神,又叫了一声:“严总?”

严楼回神,他表情淡淡的,镇定自若,好似刚才他并没有失过神。

严楼说:“闹事的这个伤者是郁勇振一个同乡的侄子,叫吴勇。”

郁吟立刻反应过来:“怪不得,我总觉得奇怪,这些媒体就好像事先都知道要出事一样,一有风吹草动比我到得还快,原来是郁勇振在背后捣鬼。”

“那你想怎么办?”

郁吟眯起眼,冷笑了一声说:“自然是从根上解决问题。我去找吴勇谈谈,谈不拢就报警抓他。同乡的情谊而已,不值得这个人背上敲诈勒索的罪名。”

严楼伸手拉住她:“我替你去,你先去前面稳住记者。”

“这……”明知道严楼对自己有好感,依旧不拒绝他的帮助,郁吟忍不住觉得自己有点厚脸皮。

看穿了她的犹豫,严楼淡淡地说:“现在不是怕麻烦我的时候,先解决眼前的事要紧。”

严楼身为一个上市公司的总裁,对付吴勇这种满脑子小聪明的人自然不在话下,等郁吟安抚好记者回来,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郁勇振给了吴勇一笔“零花钱”,暗示他去找郁致一的麻烦,因此他开车跟着郁致一,故意别车,郁致一下车同他理论的时候,他又极尽侮辱之词辱骂郁吟,挑起郁致一的怒火后扬长而去。

郁致一开车追逐,追赶中为了躲避一个闯红灯的行人,紧急刹车,车子横向漂移出去,这才导致了车祸。

可是郁致一什么也没跟郁吟说。

郁勇振行事还算小心,给吴勇的钱都是现金,除了吴勇的话,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也搅和其中。郁吟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吴勇出来背这个锅。

吴勇当众承认,事先知道郁致一是寓鸣集团的公子,刻意接近,想敲一笔。事情至此反转。

送走记者们之后,郁吟总算有时间去看郁致一。

郁致一的脸青了一块,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手上的血迹不知道是属于谁的,比起刚进医院的那阵要严重多了。

他瞥了一眼郁吟,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她。

郁吟叹了口气,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你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出去,但是伤要赶紧治。”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郁致一猛地转头,冷漠地盯着她:“你出去?你又要去哪儿?”

没有意识到这孩子的脾气已经有喷薄之势,郁吟理所当然地说道:“公司的事还没处理完,我得赶回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郁吟也算得上直女了。

果然,郁致一看见她真挚的眼神,立刻就爆了。

他咬牙切齿地怒视郁吟:“你凭什么?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来和走都这么潇洒!”

怨气积攒到现在,才一股脑地发出来。

郁吟喉咙一痒,讷讷道:“我只是想关心你。”

“关心?你用什么关心?是帮助郁兆夺回寓鸣集团,还是在我闯祸时给我收拾残局?”

“要不然呢?你们遇到了困难,我该放任不管吗?”

“又不是亲姐姐,别装得这么深情!”由于太激动,郁致一眼眶都红了。

“你……好好休息吧。”

刺耳的话像是利剑一般刺进她的心里,再也待不下去,郁吟勉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夺门而出。

郁致一躺回**,黑漆漆的双眼盯着天花板,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尖锐又无望的气息。

忽然,门又开了,郁致一猛地扭头,眼底爆发出未明的光彩,在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后,他又嗤笑一声,躺了回去。

那人走到他的床边,身影高大,周围安静得跟惊悚片里的氛围似的。

郁致一闭着眼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皱眉看向来人,问:“你有什么事吗?”

严楼的表情冷淡:“你以为是她回来了?”

顶着骨子里的畏惧,郁致一梗着脖子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可是我觉得你的话很过分。”严楼看着他,表情不复面对郁吟时的温和,而是严肃又冷淡,“你失去了父母,她也失去了父母,甚至在此之前,你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她却一个人漂泊在国外。而现在,她为了你们又放弃了她在国外拼搏的一切,你这么对她,不公平。”

“没有人让她走!”郁致一从**坐起来,满脸不甘,“是她自己选择走的,是她抛弃了我们所有人!”

“你们问过她,那是她真正的选择吗?我不知道你们家的事,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被迫,谁愿意背井离乡?从娇小姐到现在手段果决的女总裁,你们有谁问过一句,她在国外经历了什么吗?”

就在郁致一以为严楼只是来说几句话为郁吟鸣不平的时候,严楼忽然又轻声说:“不过也好……你就坚持自己的想法吧,等到她有一天累了,我会把她从你们身边带走。你应该知道,你不想要的,是我所奢求的。”

他的话说得很认真,认真到郁致一忍不住后背窜起凉意。

严楼嘴角一勾,冷笑道:“小朋友,既然要叛逆就彻底点,有能耐就别后悔。”

郁致一气得抽出枕头朝他的后背扔过去,却只砸到了紧闭的门板上。

严楼,伪君子!

周一的晨会,郁吟布置完工作后,企宣部的部长跟她汇报最近的宣传方案,顺便也提了一下郁致一车祸的事。

在寓鸣集团的努力下,他们通过寻找路过车祸现场的车辆影像,找到了吴勇故意下车挑衅郁致一和别车的视频,并公开到网上。再加上吴勇因为怕被起诉,在记者面前承认是他在说谎,舆论有了很大的反转。

意外的是,郁致一那张俊俏的脸以及狠戾的拳头,使得他暴躁小狼狗的形象深入人心,甚至在财经板块,郁吟的专访下面,评论都一溜烟刷起“姐,你还缺弟妹吗”之类的话。郁吟看到的时候紧紧皱起了眉头,完全不明白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那么容易就认亲戚了。

但是寓鸣集团随之名声恢复总归是一件好事。

会上,郁勇振笑眯眯地说:“都解决了就好。”

说完,郁勇振又看向坐在后排的男人。

严楼虽然坐的位置偏角落,可是没有人敢忽视他。

“对了,听说这次风波多亏了严总才能查清楚。严总现在也是寓鸣集团的股东了,不知道严氏集团对我们寓鸣未来的发展有什么规划啊?”

严楼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持股而已,不负责具体的经营,并且我的私人持股也和严氏集团无关。”

郁勇振就等着严楼这句话,闻言立刻掉转枪口冲着郁吟:“还是严总识大体,懂得该是谁的项目就由谁负责,不像有些人,位置还没坐稳呢,就急急地想要收拢权力。”

郁吟对郁勇振的发作早有准备,她端正地坐在上首,余光都不给他一个。反正也没指名道姓,郁吟权当说的不是她。

这副事不关己的装傻态度,将郁勇振气了个半死。

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拍桌子,愤愤道:“我就直接说了。郁吟,你想要我手下品牌管理部的项目,不可能。”

郁吟看着郁勇振,就像看着一个耍脾气的孩子,无奈又头痛,尽管这个“孩子”已经四十多岁了。

“如果你有不满的话,可以私下里找我抱怨,但这里是公司,还请你遵循公司的决定。”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郁勇振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同样是在这个大会议室里,郁吟还只是一个闯入者,而现在……

郁勇振阴恻恻地说:“如果你强硬地接手品牌管理部,恐怕现在入驻的几个服装品牌换了负责人,就不会继续跟我们合作了。”

“那就让他们走。”

郁勇振质问:“品牌撤柜了,我们卖什么?”

管理层们也纷纷看向郁吟,揣测着这位新掌权人要做什么大动作。

郁吟也没令他们失望,她起身,让卢婉把一早准备好的企划书分发下去:“我要调整寓鸣百货入驻品牌的标准,现在的入驻品牌鱼龙混杂,我让人查过,有些品牌甚至连资质都存疑,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商场里,同时,我还要做我们寓鸣自己的服装品牌。”

企划书做得很详细,寓鸣集团有自己的厂房、物流、仓储等,甚至还有一条老旧的服装生产线,这个想法还真的不是异想天开。

郁勇振越看脸色越僵,最后干脆将企划书往桌面上一摔:“行,你是执行总裁,你说了算。但是我告诉你郁吟,等你把寓鸣集团搅和黄了,别哭着回来求我!”

哭?她早就不会哭了。

会议一散,郁勇振一派的人气急败坏地离开。

众人只知道这一次交锋是郁吟赢了,可是只有她心里明白,现在的品牌管理部是个烂摊子,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见郁吟叹了口气,卢婉倒是笑了:“你最近叹气的次数有点多。”

“叹气有助于长寿,我只是在养生。下班了,走吧,去吃饭。”

卢婉惊讶地问:“你不回家吗?”

郁吟的表情变得有点一言难尽。

卢婉了然,带着点幸灾乐祸:“郁致一那小孩儿还在给你脸色看?”

“求你别说。”

卢婉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对好友的近况表示了同情:“我还记得,你在国外的时候经常跟我提起你的弟弟们。你说郁兆自小就贴心,虽然比你小了三岁,却像个哥哥一样照顾你。郁致一虽然顽皮叛逆,但是也听你的话,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六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许多记忆已经褪色,郁吟喃喃地说道:“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寓鸣百货是家全国连锁的百货商场,商场本身就有着极为庞大的顾客基数,自主品牌的服装在自家商场销售,虽说便捷,可是和入驻的服装品牌相比,并不具备压倒性的竞争力。

郁吟也没打算一开始就走中高档路线,相反,她将新品牌定位在舒适、日常、性价比高上,直接在超市里规划出大块空地,每个来采购日用品和食品的顾客都能途经那里,销售额肯定不会低。

计划是完善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个成熟的设计师团队,赶在年前上架第一批服装。可是这毕竟不是郁吟擅长的领域,一时间,在团队选择上,她也犯了难。

郁勇振还在上蹿下跳,听说他最近频频约见那些服装品牌的负责人,大抵是蛊惑他们站队,一起跟寓鸣解约。

在第三次接到底下员工反映,有品牌借口明年欲撤出寓鸣百货,实则是想少支付品牌管理费之后,郁吟终于厌烦了,泄愤似的将手里的笔在桌面上敲了几下,说:“我不能留着郁勇振了,他虽然没什么威胁,但是像只蚊子一样,成天哼哼唧唧的,烦人。”

卢婉失笑:“你想怎么办?”

“查他的账。我听说他有个私人秘书,职位也没有挂在寓鸣集团下,应该是他的亲信,就从那个人身上查吧。”郁吟顿了一下,“这个人叫什么你好像没跟我说过?”

卢婉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说:“我回头查到什么,再一起跟你说吧。”

郁吟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卢婉行事周全,但凡寓鸣集团里有点名号的人,资料都被她调查得清清楚楚,没道理会放过这么一号人物,还要自己从别人口中听说。

郁吟蹙起眉,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卢婉,那个人是谁?”

卢婉抿了抿唇,神色有点暗。

就像是宁静山谷上的一方天空,远处乌云飘来,有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她。

卢婉轻声说:“孙俸……郁勇振的私人助理就是孙俸。”

郁吟握笔的手指一缩。

如果说,郁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草草离开,出国读书,那么卢婉就是在无路可走的时候,狼狈流离到了国外。

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孙俸。

“抱歉,我……”郁吟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准备让另外的人去做。

可是还没等郁吟开口,卢婉就对上了她的目光,霎时,神色镇定了下来:“我可以的,我去查。”

她们都是将一道刻骨伤疤埋在心里的人,六年异国生活,她们彼此依靠,彼此给予对方勇气,也曾彼此承诺过,当她们满身铠甲归来时,必不会再次退回到阴影里去。

下班后,还没到停车场,郁吟就被一个陌生的西装男人拦住了。对方虽彬彬有礼,但挡在她的身前不让路,态度显得十分强硬。

“郁小姐,我们老先生想见您一面。”

她顺着男人伸出的手看去,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路边。

“你们老先生?是谁?”

“他姓严。”

郁吟心中似有所感,没有拒绝。

车行到了一处会所,庭院是中式园林的布置,花草和假山流水一应俱全,置身其中就令人心旷神怡。

郁吟一上楼,就见到了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他穿着休闲装,可是腰背挺直,精神抖擞,自有一派风骨。

郁吟冲他点头,以示礼貌。

“严老先生。”

老人招呼她坐下,摆弄着桌上的茶具,给她添了杯茶,沸水入杯,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模糊了空气中的锐意。

“你就这么没有防备地来了?你知道我是谁?”

“您是严楼的爷爷,严楼对我、对寓鸣集团都有很大的帮助,您要见我,我不能不来。”

郁吟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令他很满意,老人点了点头,伸出手,说:“我是严胜江。”

郁吟连忙起身:“久仰大名。”

严家在湖市世代经商,本就底蕴深厚,严胜江更是一个商业奇才,他紧跟着时代发展,带领严氏从传统产业成功转型,如今不管是民生业、制造业、科技业等等都有严氏涉足,郁吟远在国外都听过他的大名,对他颇为敬佩。

两个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聊。

严胜江自然不可能单纯只为见见她,没聊几句话,他就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

严胜江悠悠地说:“我知道你在为寓鸣百货品牌管理和新服装线的事发愁,你眼中的难题,其实我打一个电话就能替你解决。”

“我对严家的底蕴有所耳闻,只是您今天约我前来,不只是为了向我炫耀严家的能力吧?”

“当然不是。”严胜江哈哈大笑,语带玄机,“我是想邀请你,共享严家的能力。”

郁吟摇摇头:“我不明白。”

“郁吟,我看好你做我的孙媳妇,你嫁给严楼,寓鸣的事就是严氏的事。”

严胜江话音一落,郁吟的思维有一秒钟的停摆,从语出惊人这个特征看,严胜江真不愧是严楼的爷爷。

她轻咳一声,竭力显得云淡风轻:“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恐怕我不太合适。”

方才还一副城府深沉模样的严胜江,闻言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大:“怎么不合适了?难道你瞧不上严楼?”

“怎么会?”郁吟连忙摇头。

见严胜江一副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绝不罢休的样子,郁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得更明白一些。

她垂下眼,轻声说:“您大概不知道六年前我为什么会远走他乡,和我在一起,对严楼,乃至对严家都没有好处。”

严胜江忽然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湖市,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不管严胜江是不是在诈她,郁吟都不希望当年的事再起波澜,是以没有探究他话里的深意。

她问:“那您还希望我嫁给严楼?”

老人笑得坦然淡定:“不管是严楼,还是我们严家,都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这一点请你放心。”

严胜江的保证很诱人,严楼本身更诱人,郁吟的心里微妙地涌起了一丝可惜。

可惜过后,她的立场依旧坚决。

“很抱歉,我不能接受这个提议。”

“为什么?你真的觉得严楼配不上你?”

“恰恰相反,严楼他很……”郁吟顿了一下,“他很有吸引力,说得严谨一点儿,不考虑他的财富,他就已经是一个令人心向往之的男人了。但恰恰是这样,我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得到他,是对他的不公平。而且,我也不能接受我的事业发展是建立在我的婚姻上。”

严胜江冷起脸的时候,气势凛然,令人忍不住从心底里生畏。可是郁吟并没有避其锋芒,而是以一种温和但坚定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态度。

郁吟起身替严胜江续上了茶,然后以沉默应对。

这种油盐不进的架势,令严胜江脸色更加铁青。

郁吟离开后,严胜江坐了会儿才起身,一把拉开茶室旁边的门,露出一直坐在里面的严楼的身影来。

严楼不知道在隔间里待了多久,他面前的茶杯还是满的,茶水却已经凉了。他神色有些放空,就连严胜江走进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我觉得,她配得上你。”

严胜江语气欣慰,面对郁吟时的那股郁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先前的怒火都是演出来的似的。

严楼的目光移到面前的老人身上,神色凝重地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接受我?”

严胜江看着已经成长为合格的集团总裁的严楼?却不禁想起他小时候。

——“爷爷,那些小朋友为什么躲着我呀,我该怎么让他们跟我一起玩?”

——“爷爷,我该怎么做爸爸妈妈才会回来?”

——“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严氏?”

严家是个混乱的家族,有一些不能大白于天下的秘密。严楼也曾经是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孩儿,可是随着他渐渐懂事,严家变故接连。自从他成年那一天起,严胜江再也没有听他问过类似的话了。

严楼的性格逐渐变得偏执,他以掠夺挞伐一切的雷霆手段,带领着严氏集团大步前行,甚至比严胜江年轻的时候做得还要好。这一切都令严胜江时常忽略,严楼还只是个年轻人。

严楼总能得到一切他想要的,可是同时,他好像也忘了,该怎么去感受温情,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而现在,严楼用略带茫然的眼神看着他,问他要怎么让一个女人接受自己。

严胜江只能沉默。

和严胜江不愉快的见面后,郁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寓鸣百货品牌管理部门提交了新的合作方备选,她每日都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中度过,其余的时间就用来寻找合适的服装设计团队。

周一忙了一天,本该是下班的时间,郁吟还是自觉回到总裁办加班,一进来她就交代郁兆:“你整理好的设计师团队名册再发给我看一下。”

“哦,好。”郁兆将资料递给郁吟,“对了,里面还有一个新加的团队,是刚从国外回来的,虽然没有经验,但是我看过他们的作品,觉得很不错。”

“好,我看看。”

郁吟接过来,扫了一眼,就知道哪个是新加的团队。

这个团队虽然不曾服务过哪个知名品牌,但是团队中每个人的学历和获奖情况都异常华丽,这种团队放在国际一线服装品牌,都是会被积极招揽的。

这样的团队,怎么会主动接触寓鸣集团?

郁吟正埋头分析,过了一会儿,郁兆又进来了,将杯子轻轻搁到她桌子上:“给你咖啡。”

郁兆低下头的时候,额前的碎发刚好挡住了眼神。

郁吟抬头看了他一眼,连续忙了几日,她眼中有挥散不去的疲惫:“谢谢,今天没什么事你就下班吧,回家多陪陪咏歌,等你过段时间出国读书,你们又要很久见不到了。”

郁兆隔了很久都没说话。

久到郁吟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他才轻声说:“我不走了。”

郁吟顺口答道:“也行,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忙完下班,我们一起回家。”

“我是说……我不出国了。”

郁吟笔尖一顿,抬起头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天边的彩霞如火,如同油画里浓艳的笔触,室内充斥着橘红色的光晕。

郁兆抿唇,声音浅淡:“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曾经说过,我要保护你。

“我不想做被你保护的那一个,现在我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但是至少我可以站在你身边。”

郁吟微愣。

那段时光太久远了,那还是郁吟十岁,郁兆七岁的时候。

郁咏歌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郁致一还是个衣服永远无法干净地穿到第二天、无时无刻不在调皮捣蛋、讨人厌的四五岁小男孩儿,他还格外喜欢缠着郁吟,郁吟烦得要命。

某一天,郁致一手上的金属玩具模型脱手,正好砸到了郁吟的眼睛,剧痛令她睁不开眼,就连闭上眼感受到的黑暗都带着血色,郁致一当场就吓傻了。

周围没有大人,郁兆攥着她的手出门,他不顾穿行的车辆,独自跑到马路中间,小小的身体,第一时间替她拦下了过往的车,郁吟及时被送到了医院。

郁吟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这个比她还矮了半头的男孩儿,紧紧握着她的手,脸上满是坚决:“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一晃多年,不知不觉间,郁兆的轮廓已经有了成熟的棱角,可他的初心仍未改变。

郁吟的神情软了下来。

郁兆还在说:“父亲嘴上说着,我只知道死读书,不能帮助他们管理集团,但实际上我知道,寓鸣集团之所以投入巨额资金在科技领域,完全是因为我……姐姐,让我去子公司吧,子公司是科技公司,我多少懂一些,不会拖你后腿的。”

“可是……”

郁吟还在犹豫,忽然,门被敲了两下,卢婉靠在门边,双手抱胸:“郁总,看在他这么恳切的分儿上,你就答应他呗。”

卢婉走进来,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乖。”

卢婉本身五官艳丽,更有一身御姐气质,这一拍令年轻男人面颊微红。郁吟再没说一句话,扭头匆匆离开了。

卢婉走到郁吟身边,不住地回头望,啧啧感慨:“这才是好弟弟啊,我在外面都听得热泪盈眶了。”

郁吟也感叹:“我也没想到,他成长得这么快,但毕竟还是年轻,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别明贬暗秀了。”卢婉受不了地瞥她一眼,又好奇地问,“那你会答应他吗?”

“当然,只要这是他想做的,我都支持他。”郁吟看向卢婉手中的文件夹,“你有什么事吗,怎么还没下班?”

“证据我拿到了。”

郁吟立刻反应过来卢婉指的是什么,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郁勇振的账目果然有问题。

可是郁吟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见到孙俸了?”

卢婉听见那个男人的名字,眉宇间有淡淡的厌恶之色,说:“算是吧。账目的事是我找人做的,没直接接触,但我远远地看了孙俸一眼,他衣冠禽兽的样子跟六年前如出一辙。”

虽然卢婉的语气已经尽量放平,可郁吟还是从中听到了些许战抖。

孙俸是卢婉的心魔。

郁吟将面前的文件一收,撂下笔,问道:“喝一杯?”

“行,喝一杯。”

大三的时候,郁吟忙着毕业论文,这个关头,孙婉又怀孕了。

对于这个孩子的去留,一家人各执一词,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了,郁从众心疼妻子,不想再要,可是孙婉最终还是没舍得。

孙婉偶尔会摸着郁吟的头顶,看着窗外和暖的阳光,脸上洋溢着笑容:“要是能再生一个小吟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也不错。

“这个小孩儿出生,就叫她‘咏歌’好不好?你是小吟,她是咏歌。”

郁吟笑眯眯地问:“那要是个男孩子呢?”

想到家里的几个男孩儿,孙婉摆出了头疼的架势:“那也叫他‘郁咏歌’,说不定叫着叫着,就跟你一样乖巧了。”

郁吟是孙婉的掌上明珠,自从被郁从众和孙婉从福利院领回来后,孙婉对她倾注了全部的母爱,让她成了一个善良、大方、优秀的千金。

郁吟想,如果孙婉生下了一个小公主,那么自己就要拉着妹妹的手,带着她一起在春天的草地上嬉闹,嗅着原野上悠远的芳香,将她宠成童话里的公主。

那个继承了孙婉性子的孩子,一定可爱极了。

可是变故发生得那么突然。

冰冷的体温、无助的哭号,最后定格在郁爷爷的叹息中,他说:“郁吟,你离开吧。”

她的未来还未开始,就已戛然而止。

哪怕漂洋过海,愧疚感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可是越痛苦,就越要冷静,她的生命中还有诸多羁绊,虽然无法团圆,可是她知道,还有很多惦念着她的人,不允许她就此在深渊中沉沦。

在最坚持不住的那段日子,她遇到了卢婉。

异国午夜的大街上,卢婉喝得烂醉,被几个外国男人拦住,他们言语轻佻,还对她动手动脚。是路过的郁吟冲过去,不顾自身安危,高声喊叫,赶走了那些人,将几乎瘫倒在地、满身狼藉的卢婉费力带回了自己的出租房。

卢婉无处可去,郁吟也不提让她离开的事,两个人就这么默契地当起了室友,这一当就是六年。

郁吟也渐渐知道了卢婉的故事。

卢婉原本也是个富家小姐,年轻漂亮,家境优越,父母恩爱,还有一个对她千依百顺的男朋友,两个人感情稳定,虽然父母觉得有点快,但卢婉还是决定跟他结婚。

可就在婚礼前几天,卢婉父亲的公司被做空,短短几天内,公司破产,父亲因为欠款自杀,母亲因为家中骤变,在惊惶中病逝。卢婉一下子就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孙俸。

孙俸蓄意接近卢婉,利用她取得了她父母的信任,然后,出卖了卢婉父亲公司的商业机密给竞争对手。

卢婉父亲的公司毁了,孙俸却从中大大捞了一笔。婚自然是不能结的,卢婉的家甚至都被孙俸变卖了,她被逼得只能出国。

再后来,卢婉和郁吟一起进了艾德资本,两人不是亲人,但是与亲人无异。这次回国,于郁吟是幸事,可是于卢婉,却是噩梦重临。

卢婉是为了她才回来的。

她们在酒吧点了一排鸡尾酒,喝得昏天黑地。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旁边的男青年们都跃跃欲试地想上来搭讪,可是她们无论是从穿着还是气质上看,都不像是好招惹的。

卢婉偏头看了一眼已有醉意的郁吟,心想:都醉成这样了,还是回家吧。

翌日清晨,郁吟起晚了,手机里四五通未接来电都没能唤醒她。

她从**坐起来,太阳穴突突地疼,思维有一瞬间的停滞: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来着?

记不起来,郁吟索性不去想了,反正是和卢婉在一起。

卢婉这个朋友靠谱到什么程度——还在国外的时候,有一次,一些朋友去酒吧跨年,郁吟醉到断片,是卢婉一手包,一手郁吟,将她架回家,不光替她卸妆,还替她摘了隐形眼镜,堪称绝世好闺密。

但是很奇怪,这天郁兆也起晚了,两个黑眼圈挂在他白净的脸上,格外明显。

姐弟俩就像是上学快要迟到的学生,随手抓起早餐,在郁致一不屑的冷笑中,争先恐后地出了家门。

一出门,一阵凉风吹来,郁吟抬起头,看到露珠挂在阳台的栏杆上,有几片叶子的边缘,已经隐隐泛着黄。

郁吟恍然,今日是立秋了。

上午的高层会议上,郁勇振借由掌管商场品牌入驻的便利,从中收取回扣的事,被孙董底下的人捅出来了。

看着品牌部主管义正词严地谴责郁勇振,将对方怼得哑口无言,郁吟忍不住在心底为他鼓掌——要知道,在两个小时之前,她和孙家兴才将“挑事”的这个重任委派给他。

现在看来,小伙子年纪轻轻,演技了得,是个可造之才。

郁勇振在寓鸣集团十多年,一直利用职位之便从公司牟利,多年下来,这个数字十分庞大,铁证如山,哪怕郁勇振抵死不认,他那灰败的脸色也说明了一切。

事情发展得差不多的时候,郁吟才板起脸开口说:“即日起,郁勇振卸任寓鸣集团总经理一职,并且公司会向他追究赔偿。”

有人犹豫着问:“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公司规定就是公司规定,不管你是姓郁还是姓什么,不管你是谁的舅舅还是叔叔,一旦违反,都走人。”

顿了顿,她睨着下首的众人:“我的话说得清楚吗?”

可能作为一个集团总裁来说,郁吟过于年轻了,可是她来到寓鸣后所做的种种,似乎都在不断地向他们证明,她是一个合格的掌权人,她可以带领着寓鸣,继续走上康庄大道。

这一刻,众人才清晰地意识到,寓鸣集团的天,真的变了。

散会后,卢婉和郁兆目光相接,郁兆不自觉走上去想说什么,可是卢婉已经飞快地移开目光,不知道在躲避什么。

等众人离开后,一个男人才从角落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郁吟跟前。

那么大一个严氏集团严楼不去操心,作为寓鸣一个名义上的小股东,每一次例会他倒是从不缺席。

郁吟正心里腹诽着,就见严楼递过来一盒……解酒药?

严楼的手伸着,修长的手指上,有一道可疑的红痕。他神色如常地说:“开会的时候我就看你不太舒服,你头还疼吗?”

“你怎么知道我头疼?”

头疼是宿醉后的连锁反应,郁吟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最起码那些被她镇住的公司高层都没有发现。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你脸红什么?!”

严楼微垂下头,欲说还休,原本坚毅冷冽的侧脸因为这个表情,连带着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郁吟脖子后面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她扭头看向卢婉,拼命用眼神画着问号,后者耸了耸肩,视线游移着,就是不肯看她。

严楼抬头定定地看着郁吟,眼神有点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你不记得了?”

昨天晚上的事?什么事?

郁吟刚想问点什么,严楼已经将解酒药塞进她的手里,神色莫辨:“不记得……就算了,把药吃了吧。”

“扑哧!”旁边的卢婉没忍住,嘲笑出声。

严楼皱了皱眉,显然没想明白解酒药为什么能和热水画上等号。他犹豫了一下,问:“你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吗?”

“应该没有,怎么了?”

严楼抿了抿唇,忽然掉头就走,只留下一句话:“晚上再告诉你。”

郁吟一脸茫然,有点……莫名其妙。

严楼走后,郁吟拉住要开溜的卢婉,皱眉问道:“昨天不是你送我回家的吗?严楼怎么会知道我们昨晚喝酒了?”

“可能是你身上还有酒气吧,离得近了,就能闻见了。”卢婉调笑着,郁吟并没有怀疑。

“那就好,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们最好不要跟严楼和严氏有额外的交集。”

“为什么?”

郁吟有些纠结:“严楼这个人……我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答应,完全不考虑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或者给严氏集团带来损失,我不想占他便宜。”

知道自己这位挚友的脾气和耿直的性格,卢婉也不劝,只是感慨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严楼喜欢的是我,我肯定一秒都不迟疑,立刻奔向他的怀抱,还能以身为寓鸣集团做奉献。”

郁吟摇头失笑:“这么想为寓鸣奉献,那也别考虑严楼了,直接在寓鸣集团找一个男朋友不就行了,把你这辈子都卖给我。”

“好啊,我找谁呢?”

“我四个弟弟,你随便选一个。”

卢婉顿了一下,笑道:“我都行,都可以。”

郁吟和卢婉开玩笑都成了一种习惯,丝毫没留意到卢婉一闪而过的尴尬。

两个人很快又无缝衔接到工作中。六年的默契,卢婉这个总裁特助的存在,让郁吟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

直到夜幕降临,两人才相携下班。

走出电梯时,郁吟还在跟卢婉聊:“那就按照我们说的,定启明星这支设计团队吧,如果不出差错,我们今年冬天能赶上新品发布。”

“嗯,到时候在我们商场里铺开,销售也会不错的。”

启明星……郁吟忍不住在嘴边念了几回:“你觉不觉得,这个设计师团队的名称有点眼熟?”

“什么意思,是我们在国外的时候就接触过吗?”

郁吟摇摇头,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寓鸣大厦正门口,忽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