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不是我 那就是我(中)

(4)

之前是我太冲动,现在却后悔了,我后悔不该把什么都跟黄警官讲,所幸他没有证据,光听我胡言乱语,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瞥了一眼窗外,像是要下雨了,乌云让天色早早暗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湿气。重新翻开阿布的书柜和抽屉,冥冥中觉得可能会有收获。果不其然,翻到最后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张照片,彼时阿布和小橙二十多岁,恐怕再也不会见到那么自然的笑容了,尤其是阿布,透着羞涩,还有掩饰不住的傻气,更有小人得志似的顽皮,猪八戒娶媳妇时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端详着照片,下意识哼起了歌,开始连我自己都没觉察到,旋律简单,五音不全的人也几乎朗朗上口,当我反应过来时,又发现好像不是我在哼,或者是另一个人在借我的嘴哼,我猜,也有可能是阿布,他比我更熟悉。

熟悉的还有照片里的建筑和背景,让我不知不觉一身冷汗。大概是我没太在意,背后已经有人悄悄走近了,倒也没听见开门锁的响动,看来阿布可能因为心虚,连手脚都轻了不少。

转过身来,只见阿布直愣愣地站着,眼神有些空洞,像是刚大病一场。

外头下雨了吧?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他是听不到的。

想必他看见了被我翻过的一地狼藉,会冲我发火,就像以前一样,除了指责就是抱怨,不过我不怕他了。

我想听听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始终没开口。

其实我都知道了。我直奔主题,口气像审讯犯人时的开场白,阿布却无动于衷,跟黄警官的无动于衷如出一辙,虽然我清楚他听不到,可我还是感到恼火。

有些事你忘了,但你不该忘!我想最好不要让我来告诉你。要是你没有我,你恐怕就得自己面对这一切了。

说到后半句时我还是在想刚才那张照片,那张照片又让我想到了什么。

我不得不出去一趟。

(5)

天黑得很不经意,这个城市好久没在天黑的时候下雨了。不管阿布会不会像以前一样跟上来,我都要去到那个地方。

雨水的密度不大,淅淅沥沥的犹如童子尿,估计浇在那些心情好的人头上,都能笑出声来。

一路沿着人行道溜着墙边往前走,地面上不时出现的积水将周遭的灯光反射成了更具饱和度的色带。没伞的人大多显得慌慌张张,撞在我胳膊上也懒得道歉,估计心情都不太好。

那个地方距离不太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竟然生出一丝伤感,只见它颓丧地立在路旁,所幸身上没有被白色油漆抹上大大的“拆”字,但东侧相邻的一排商铺已悉数搬走,低矮的老建筑们没了门窗,想必也挨了不少粗暴的敲敲打打,随时可能倒下来,变成一堆砖砖瓦瓦。

只有它苟且留了下来,暂时被延续了不知所向的命运。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初叶的基督教堂,规模不大,没有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拱门上原本立有一尊耶稣的雕像,文革期间被毁了,后来曾补立了一尊十字架,竟显得不伦不类,现如今却光秃秃的,不过大多数人也不会在意。教堂后身还有一栋配楼,曾是高级神职人员的住宅,七十年代后期跟教堂主楼一道被改建成了一座彼此相连且风格混搭的新楼体,没再作教堂使用,如今成为了这条小路上稍不留神就会被忽视的一座普通的三层小楼,跟市区里其他高大又具有知名度的教堂没法比。

后来一家咖啡馆搬了进去,让这个几乎斑驳殆尽的地方又富有了生气,咖啡豆的香味漫溢在整栋楼里,古旧的藏书妆点着一面面幕墙,仿佛不停在提醒这里不要被时间遗忘。

阿布和小橙在充满火药味的曼谷街头重逢后,回国后的第一次约会就发生在二层最靠墙角紧挨着窗户的那套木棉沙发上,两人待了几乎整个下午,聊到更多的是小时候的事,彼时阿布还有点端着,听小橙偶尔谈起了自己的见闻,便笑着附和,然后沉默,两人就那么相对而坐,说不自然又很自然,品着咖啡,望着窗外楼下的人流,还有不远处景山上浓密的绿色轮廓作陪衬,惬意只此一次,阿布爱上了这个地方。再后来,印象中来这里的每一个下午,都伴有暖和的阳光,如置身世外般幽静,恍惚间仿佛穿越到了清末民初。小橙曾说过,这里有一种旧时光的气味,似乎再没有别的形容词了。

想象一下,一百多年,随着时代更迭,岁月流转,其貌不扬的三层小楼在时间的沉淀下目睹了多少风风雨雨。

风雨说来就来了,还伴有打雷和闪电,像是专门赶来营造厚重和悲怆的氛围。我推开大门进去,隔着咖啡馆内侧的玻璃门望去,除了“暂停营业”的木牌,什么都看不见,估计早搬空了。顺着玻璃门西侧的小楼梯贴墙往上爬,二层、三层竟然都没封死,一直爬到通向楼顶的那扇窄小的铁门,本以为化成影子能从门缝穿过去,却不知什么原因没法实现,又没法从咖啡馆的阁楼绕上去,只好在原地转圈,真应该把黄警官喊来帮忙,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安全起见,仅限于我一个人知道为好。

大风开始还好,愈刮愈反常,将雨水都刮跑偏了,横着打在老旧的马塞克玻璃上吧嗒吧嗒作响,乍一听还以为是冰雹。大自然果然是最好的老师。我赶紧下楼,冲进了一旁的工地,本想找点坚硬的梁木或者石块,没想到找着了一把顶我半个身高的铁凿子。

敲碎了马塞克玻璃,沿着建筑外侧的雕刻立柱爬了上去,好在我不像阿布那么恐高,反正也摔不死。

雨更大了,大到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这样也好,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上来。

(6)

白光闪烁的刹那我感到了一阵短暂的兴奋,因为闪电过后的三到四秒钟就会打雷,滚滚雷声正好可以掩盖铁凿撞击水泥墙体的声响。

或许是我太谨小慎微了,其实此时此刻附近没有人,我完全不用顾忌,料想阿布当时都不至于像我这么诚惶诚恐,实在是一种本末倒置。

楼顶上这面矮墙几乎难以撼动,或许是因为新灌注不过几个月的水泥,坚硬无比。我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凿开它,我记得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这里。

虽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但每挥动一下铁凿,撞击所产生的强大震动都让我愈发清醒,我笃信只有这样,阿布才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受牵连。一直以来我和阿布彼此折磨彼此逃避,一切都源于此,所以我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这样,才会天下太平。

头顶上空全是黑的,仿佛漏了一个巨大的洞,水浇灌下来,浑身无法克制的颤栗让我几乎抓不牢铁凿,胳膊已经彻底麻木,可我不能停,要一直这么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就是砸到一千下、一万下、砸到天亮,无论如何也要砸开它。

阿布是不会有我这种勇气和毅力的。他从小就娇气又软弱,乖戾的性格,差劲的人缘,周遭的环境无疑又雪上加霜,缺失的关爱,不健全的家庭,还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即便是野蛮生长,也无法成长为风雨中坚不可摧的大树,只能在畸形温室里的当个委屈求全又自以为是的小苗,可笑可悲又可叹,他该庆幸有我这么一个不会出卖他的影子,庆幸有我这么一个帮他擦屁股的影子!

突然一声惊雷,比之前所有的都要响,仿佛天空会炸开一个口子。要搁在战争年代,这么大动静后接着就该响起防空警报了。我的心跟着一紧,血液几乎凝固,将铁凿当作拐杖,原地哆嗦着喘气。闪电在继续,面前的水泥墙在瞬间的照射下白光晃眼,我强打起精神瞪大眼睛,盼望着闪电再多来一次,好让我看清墙面上的那道深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又闪了一下,总算看清了,像是我的影子,没错,连拄着铁凿的姿势都跟我一样,揉了揉眼睛,不对!我怎么会有影子呢?!影子难道也有影子吗?!

我愣住了,确切地说是不敢动了,屏住呼吸贪婪地等待下一次闪电,我还得再确认一下,兴许是我花了眼。

闪电迟迟不来,振聋发聩的雨水声还在继续,耳朵里充斥着同一种单调的声音,仿佛不觉得吵,“蝉鸣林欲静”或许就是这个意思。这么一想,周遭真就安静了下来,错觉似的,我又能听到街上车轮碾过井盖的声音,听到远处汽车喇叭的鸣笛声,还有,什么东西距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转过身。

雨雾里,黑暗中,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不清面孔,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阿布,他竟然跟来了。

你来干嘛!我冲他吼道,话音随即被大雨吞掉,反正他也听不见。

我们对峙一般相向而立,不足五六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顾不上了,我得继续砸我的,好不容易刚破开一个口子,离彻底挖出来还早呢,不能耽搁。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每一次发力,臂膀深处就如撕裂一般,想起从壁炉里拎出的烧鸡,撕扯下鸡翅膀时的快意,不知阿布那么对小橙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快意。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阿布俨然一个陌生人,为一个陌生人这样真有点不值。

放下铁凿,我缓缓回头,他还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一名路人正瞧着铁匠打铁,叮叮咣咣,叮叮咣咣,就是砸出金矿来,也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痛恨这种无动于衷!

朝阿布冲过去的时候我几乎忘了要扔下手里的铁凿,甚至还机械性地举起铁凿朝他砸去,如果这一下真砸在他身上,一切就结束了。

可他躲开了,连一丁点大义凛然不为所动都没有,哪怕直挺挺地站着多撑个两三秒,我也敬他是条汉子,就是那一眨眼间的躲闪,彻底激怒了我。

我是在为你好你知道吗,杀人偿命你懂吗!你死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所以你不能死,不能死!我得帮你把所有证据销毁了,什么都不留,你懂吗,你他妈傻愣着不过来帮忙,你当这是儿戏吗?这跟你无关吗?口口声声说你爱她,她的尸体就在里面,你不记得了吗?

又劈来一道闪电,除了刺眼,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迷糊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