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不是我 那就是我(下)

(7)

凄风惨雨下,宛若一场事先设计好的对决,扭打着,翻滚着,身上裹浸着泥浆,嘴里布满了沙粒。

直到我抡不动拳头为止,只好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或许是他先掐的我,我不得已才那么做,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你逼我的,这次我饶不了你,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说完还被雨水呛了一下。

雨势太大,楼顶上集了一条一条小河,一部分淤积在楼沿最外侧的下水槽前,一部分漫过了窄小的铁门向楼下流去。我和阿布被另一拨水流裹挟而下,翻滚到了屋顶的另一侧,一个坡度很大的斜面上,这里的水流湍急如泄洪一般,加上陈年累月的苔藓,湿滑得难以想象。我大头朝下,大水像长了眼睛,专往嘴巴和鼻孔里钻,呛地我快死过去了,倒霉的是身子还在不断下沉,大雨推波助澜,一只手下意识抠住了一块瓦片,挣扎着收缩起身子,让重心尽量上移。

救我啊,救我!这么喊出于本能,喊谁也没用了。

没想到的是,阿布不但见死不救,还彻底失去了理智,一稳住身子就腾出双手来掐我的脖子,果然是杀过人的,下手不是一般得狠,我几乎要窒息了,但还是尽量保持眼球不往上翻,据说眼球一旦翻过去,人也就断气了,虽说我不是人,可不愿那么狼狈,现在连阿布浑身的重量也加在我身上,那块瓦片成了我和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昏天黑地之中,只预感到我和阿布还有整座教堂随时会被暴风席卷而去,不用等了,我快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还没死,暴风也没来,可我意识到该放弃挣扎了,便用最后一点力气将阿布推开,只让自己顺着水势坠落下去。

那一刻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反正影子不是实体,摔不死的,即便死了,只祈求死相不要太难看,毕竟一直以来都跟阿布共用这一幅皮囊,我们还是要体面的,这或许是我能为阿布做的最后一件事。

(8)

当我听到有人叫我的时候,浑身早没了知觉。有人不停地喊我名字,奇怪,我没有名字。

整个世界在松弛摇晃着安睡前让大雨停了下来,跟黄警官的出现一样及时,要不是他,我不会活到天亮。是他费劲地把我十个指头掰开,让我意识到它们始终都卡在我的脖子上,就喉结往下一点点的位置。

黄警官拍打我的脸颊敦促我醒来的时候,我全都清楚了,但我不记得是怎么从教堂上下来的。我不记得的事黄警官都知道了,还从我的睡袋深处搜出了一顶长长的假发,小橙就是戴着这顶假发从机场洗手间出来,又披了件针织衫骗过了监控和所有人的眼睛,她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见到阿布的时候给他熟悉的样子。

后来我像是昏睡了一个世纪。

再睁开眼,我已经躺在自己的**,熟悉的地方就像一个舞台,上演着熟悉的一切,一个女生懵懵懂懂地走了过来,清唱起了《友谊地久天长》,婉转动听,熟悉的旋律散发出了熟悉的味道,让我闻见了好多难以形容又似曾相识的细节,想必它们曾被放逐在了被太阳照不到的谷底,眼下却让我不由得跟着哼唱。

歌声断断续续,渐渐盖过了那个女生,我独自坐着,唱到一半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它像个滤镜,跟深红色的**产生了交集,深红色不断蔓延,交集还在扩大,反正最终融为了一体,颜色似乎更加怪诞,就跟小橙回来时的天气一样。

阿布特别欣慰就是因为小橙回来了,名义上是为了参加闺蜜的婚礼,实际在阿布看来是专程回来见他。之前两人隔着一个太平洋吵架,嗓子都吼哑了,不过她人能回来说明趋势还是好的。阿布一直想象着她毕了业一回国就穿起婚纱的样子,还得是vera wong设计的,回来前就去纽约试好。事实上她也曾答应过他,毕竟他也是不经意间提出来的。两人一度投入到了对未来生活的畅快期许中,精细到等换了大点的房子,怎么把露天的阳台布置成小橙喜欢的样子,要多一些层次和种类的花花草草,还要坐汉莎的航班飞往德国,越过层峦叠嶂的山脉,去看路德维希二世的新天鹅石城堡。

飞机落地时,小橙还发微信给他报平安,句尾有一个笑脸,没让阿布接机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他抵不过她的坚持,只好把屋子收拾干净,从超市买来腌制好的进口牛排、沙拉还有红酒,本想点根蜡烛来着,怎么都没找到,准备下楼买时,她已经进电梯了。

切牛排的刀也是新的,再顽固的肉切起来都不费力,一口口嚼在嘴里,阿布望着她,虽然不太适应她的新发型,心里渐渐有了滋味,安卧一隅的狗正专注地啃着骨头,谁也不顾了。

小橙又一次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的时候阿布正仰着脖子喝酒,杯子里没剩多少,一口下去正好,却被他喝得到处都是,还呛到了鼻子里,连狗都凑上来看他的笑话,小橙赶紧扯了张纸巾给他,接过来时还冲她傻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然后,短暂的沉默,阿布很快挑起了一个新话题,讲起最近看过的几部评分不高却比较cult的僵尸喜剧,对,其中还涉及到了解剖学,跟医学沾边的,小橙猜到他是想打个岔就过去的,即便于心不忍,也不能任由他发挥了,她有她的打算,这次必须做个了断,她就是专程为这件事回来的。

我拿到job offer了,我妈也希望我留在那边。小橙说这话时放下了刀叉,其实阿布也看得出她根本无心品尝牛排的美味,这是他把握火候最合适的一次,介于五分和七分熟之间。

小橙呷了一口红酒,脱去杯沿的口红虽然挺淡,似乎接近酒的颜色,不知这是不是职业女性专属,她就要成为混迹纽约的职业女性了,差距拉大了。

为什么,阿布想问一句为什么。小橙没法告诉她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宿,这归宿不是人,也不是她更向往的生活。

专门为分手回来,我懂,有些事还是需要点仪式感的。

阿布也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他痛恨在吃饭的时候说令他不愉快的事,尤其是这顿饭几乎还是他亲手做的。

小橙将杯子里的酒喝干,抹着嘴说,今天我就这么多了。

想喝还没有呢,这酒贵,可得省着点。说着却给自己满上了一整杯,满到快要溢出来,瞧着挺滑稽,哪儿有给红酒满杯的。

喝吧,喝完了我再去给你买。

想看我笑话,在你眼里我这么没性格,非得借酒消愁?

小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把视线挪到角落里,狗竟也默契地抬头望她。

不吃给我!说着伸手把她盘子里没动几口的牛排倒给自己。

小橙的嘴角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她当然多少觉得对不起阿布,可阿布的心理负担一定没有她重。她妈委曲求全把她养到二十多岁,她要她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哪怕不回来也成,她妈最看不得人走回头路,这里的逻辑连小橙自己也琢磨不清,但她从小就没违抗过她的意志,她让她躲在宽大的雨衣里时她绝不会露出半边身子,终有一天她妈亲手把她推开时她也发誓不会回头。

她时常以为自己被软禁在海边的一座独特的灯塔上,塔底附近的礁石在过去曾藏在海面之下,现如今却成了一片荒芜,想数出几颗熟悉的礁石也不得而知,野生不知名的鸟类来回徘徊着,飞远了她还是看不到海雾那头到底是什么。

阿布吧唧着嘴打断了她翻卷的思绪,连她都觉得难堪,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稍一有情绪波动就像小孩一样借着稀奇古怪的方式来宣泄,瞧他费力地咀嚼着她那块牛排,肋眼处的肥肉太多,油汁儿亮晶晶地挂在了嘴角也毫不在意,她又扯了一张纸,抬手要帮他擦拭,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不想说自己难过,当然不如你更难过了,但,这种事总得有一个人承受更多一些。小橙说话时不自觉地将那张被拒绝的纸巾攒成了一个小团。

真俗!感觉跟你在演一出俗到不行的戏。你回美国就好,别说了,再说一会你又要搬出你妈了,你妈不让你这个,你妈不让你那个,这次回来也是你妈安排的吧,还最后告个别,别逗了,我见过你妈,你妈根本管不了你,你什么时候听过她的话?别跟我来这套,世界这么大,分手的理由多了去了,哪怕随便编一个,哪怕没理由,分就分呗,别弄那么矫情,打个电话就行了,还怕我想不开跳楼不成。说着一口气又灌了一杯,你要是还有话就一气儿说完。

小橙放松紧绷着的嘴唇,叹了口气,像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拎起酒瓶给自己也满了一杯。

那我就矫情到底,不想听就把耳朵堵上。我出生后没俩月,我生父就去了北京,听说临走时吃了一整锅猪蹄,还带走了家里几乎所有钱。那年春夏之交,北京的情况很复杂,然后就没了他的消息,我妈担心得睡不着觉,非要自己去北京找,前后好几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在这边有个舅舅,不至于没地方落脚,后来她回老家把我接了过来,至今我还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老家呆不下去了。来北京我从早到晚就一个人,陌生的环境,没少被人欺负,特怕见生人,直到上小学以后,有一天我妈带了个叔叔回来,人看着挺不错,也没专门讨好我,却成了我当时唯一不怵的陌生人,他对我妈和我都挺好,还陪我们拍过一张合影。

合影,就是那一张合影,阿布瞪大了眼睛。

长大了我才知道,当年我爸辗转到了香港,割舍不下我和我妈,托人带话回来,说自己想尽办法也要回家,我妈却坚决不许,以当时的情况一回来就是死,她和他都很清楚,我妈反复让人捎信过去,告诫我爸不要侥幸,不能冒险,那种下场她和女儿都承受不起,还不如他在外头好好活着,怎么过不是过呀。我爸最后一次来信,大意是说,除非我妈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带着女儿嫁了,要不然,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后来有了那个叔叔,还有我妈寄给我爸的合影。可能她多少也有些赌气的成分,反正我们再也没收到过我爸的信,我妈说,没有消息就是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阿布怔住了。

那个叔叔搬到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一直都很照顾我们,当时就想,要是他当我爸就好了,可后来还是搬走了。他老婆来家里闹了两次,我妈觉得自己受了骗,被羞辱得没了自尊,北京也待不下去了。

我不想听了。阿布端起酒杯还要再喝,小橙却抢先喝干了自己的酒。

你妈在西宁的时候,有个女大夫跟你爸好过,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后来你还拿煤块砸过人家窗户…

够了!凝固了不知多久,阿布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脑袋。

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的,没想到会这么狗血。

闭嘴!阿布猛地摔碎手里的酒杯。

刀叉,盘碗,还有他口中并不便宜的红酒瓶,被他统统摔了出去,若用慢镜头回放一遍,视觉上一定丰富又具有冲击力,只可惜现实里的节奏太过短促,米白色的墙面瞬间被涂鸦得面目全非,碎裂声刺疼了小橙的耳膜,甚至可能传到了阿布父亲的耳朵里,老人家一定不会想象两个无辜的孩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沉重的实木方桌被掀翻在地时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阿布根本不会留意,小橙的脚背仿佛挨了重重一锤,眼泪像豆子似的撒了出来。

David Sanborn限量版唱片被阿布攥在手里,一次都没放进真正的机子里听过,他曾说过万一哪天什么都没了,只留两样东西,妈妈的照片还有这张小橙唯一送他的礼物。

黑胶比想象的坚硬,要掰断它可花了不少力气,断裂的一刹那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阿布恍惚以为自己掰碎的是一颗核桃,心里跟着咯噔一下,赛璐珞透出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一股刺鼻的陈旧感,夹杂着久远的抒情,他似乎觉得掰成两半还不够,于是扬起了胳膊肘,又一声碎裂让小橙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掌心全是血,她没法无动于衷,纵使她根本阻止不了他,可还是迎了上去,浑身亢奋的阿布就如同一头不停挣扎四处乱撞的公牛。小橙是被他带倒的,狗扑上来,分不清是要保护小橙还是在阻止阿布,紧接着阿布被咬了一口,就在小臂上,就一眨眼,像是被蚊子叮的。

小橙仰面摔在地板上的时候还感到一丝心酸,她原本不过是想从后面抱住阿布。

血渗出一大片,小橙以为是阿布的,碎片太锋利了,想必他的掌心及虎口被剌开了很大的口子。

她倒是忘了疼,手肘撑不起上半身时只好坦然躺下,整个脖子一下子变得湿漉漉的,像是戴了个项圈,接着就汩汩地往外流淌,一直流到了后脑勺,跟散乱的头发纠缠在了一起。她伸手一摸喉咙再一瞧,指头红得吓人,嘴里还没咂摸出铁锈味,心一下空了,再想勉强说句话,却勉强不了了。

整个屋子终于听得清喘气声了,阿布缓和下来,胸口还持续着一起一伏,盯住了第三排架子上的照片,注意力集中到连余光都不带分散的。一副是小时候跟母亲的合影,一副是和小橙的,他拆下相框,准备把跟小橙的那张撕掉,动手之前下意识扭了下头,因为喘气声不是自己发出的。

扑倒在小橙跟前他不敢碰她更不敢扶她,谈不上慌乱,仅仅是不知所措,表情里也没有狰狞和惊惧,蒙住了似的,看得出满怀歉意,好像小时候弄坏了别人心爱的玩具,连说几声对不起,红个眼圈低下头就能被原谅了。

他也的确红了眼圈低下了头,嘴里嗡嗡嗡嗡像蚊子似的一连串说着对不起,在满地狼藉中翻找着手机,打120一定来得及,小橙命大,曼谷街头的子弹都打不中她,何况喉咙上剌个口子。

小橙脸上很快就没了血色,下飞机前涂过一点Bobbi Brown的腮红在此时看起来简直像殡仪馆抹给死人的效果,嘴里的血沫盖住了发紫的嘴唇,从下巴到脖子再到胸口全都被血浸透了。

望着她睁得很大的双眼,谜一样正透着不可名状的涵义,她双手还想握住什么,阿布赶紧递上自己一只手,握上了,握上她就没气了。

(9)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阿布哭得挺夸张,圈起腿坐在小橙旁边哭了很久,哭完闭上眼,想着再睁开眼,梦可能就醒了,一切虽然太逼真,但逻辑上漏洞百出,他没有傻到信以为真的地步。

是哪里不太对劲,问题似乎出在小橙的头发上,阿布伸手一抓,竟然是假发!这是怎么了,她什么时候剃了这么短的头发,还染成那种颜色,从头再来吗,旧的告别,新的开始?

突然意识到小橙正睁着眼,阿布还以为她活了过来,甚至跪在地板上摆出了庆幸的姿势,然而却是空欢喜一场。

再面对一双闭不上的眼睛,阿布会想象母亲轻生前的样子,还有她那双同样闭不上的眼睛以及从眼睛里最后看到的傍晚。阿布在那个夏天的最后一个傍晚听说母亲是被人害死的,当然母亲是自杀本身毋庸置疑,只是她本人怀着恨和绝望站在伞塔顶端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把一切都归咎于阿布他爸还有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要不是他们,她也不会死,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有责任。阿布记住了,处心积虑想杀掉那个女人和孩子为母亲报仇,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他都做不到,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假如母亲是被人直接拿刀杀死或许会比现在好,因为如果那样,只是拿刀的凶手有责任,可母亲是自杀,说明她身边所有人都有责任,包括阿布自己。这么想让阿布感到恐慌,一直到现在这个傍晚。

现在这个傍晚,跟天气一样怪诞的傍晚,这双闭不上的眼睛让他害怕,让他愤怒,之前的情绪竟然转瞬被取代了。

剜下了两颗眼球,泪水模糊了他自己的眼睛,意识里没有了别的,只觉得人眼球比想象的大,比想象的沉。

光是把小橙拖到卫生间就费了他好大力气,平时看起来轻盈苗条的姑娘原来这么沉。新买来切牛排的刀的确挺锋利,从手腕和脚筋处抹过去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阿布是从韩国犯罪片里学来的,也可能是美国的B级片,不过条件所限,没法贯彻得太彻底,按说应该用挂猪肉的铁钩将尸体倒挂起来,血放得快,不过这样让她安详地躺在浴缸里慢慢枯干,相对更温和一些。

巴掌大的卫生间里,阿布踱起了步,相当于原地转圈,边转还变发呆,等过了好久,一回过神才发现不到半小时。为了熬过这一夜,他不得不出去,小时候老听大人说,天大的事,先睡觉,第二天起来就好了,这话怎么理解呢,眼下他没法睡觉,就出去等天亮吧。

血彻底流尽已是第二天中午,阿布挎了一个背包从外头回来,眼皮耷拉着,一夜没睡,脑子里几乎想好该怎么办了。

分尸的过程中他吐了好几回,每吐完一次,还得清理吐在尸体上的呕吐物,有时候刚清理完又会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哪怕是一个唾沫星,他也要拿类似厨房吸油纸来擦拭干净。阿布不想她身体上有一丝血污,当然这完全不可能做到,可他还是尽力把它们处理得干干净净。

对尸体这么较真,一般人还没这个机会施展。阿布一不小心就想起当年小橙刚转到他们班,穿着一条好看极了的花连衣裙,跟她的脸蛋一样好看,老师还不遗余力地介绍说她多么多么好学,一周七天一年四季包括十二生肖她全能说出对应的英文单词并且倒背如流,加上歌咏比赛上的大放异彩,光是这三点就让她一个新来的很难跟大伙打成一片了。

她和她的连衣裙遭到了几乎班里所有女生的反感和唾弃,后来唾弃莫名其妙变本加厉地成了唾沫,从那些女生以及被煽动的男生们的嘴巴里喷出来,落在她裙子上时,只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大家,没记错,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