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不是我 那就是我(上)

(1)

生活还得继续,这就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话,有时候真正的生活明明在远去,就像一艘没赶上的船,开走了就不会回来,执意要游过去追赶它,有可能淹死在途中。

剩下的,说苟延残喘有些矫情,只不过就那么存在着,没有意识没有情绪,像石头,像风,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存在着而已。

每次脱离开阿布,可能因为我不愿无动于衷,作为影子的我还在争取着什么。阿布宁愿让那些破了洞的船尽情地沉下去,时间长了它们会腐烂,会融化在大海里,反正大海不会枯竭,碎片就永远无法被打捞上来。

我想那不是他,也不是我。

去家里找阿布的时候他不在,我发现窗外的光线一反常态全都熄灭了,整个房间变得跟从前有些不同,仿佛回到了阿布小时候住过的那间屋子,一旦关上灯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阿布他妈随时可能推开门,但从来不是悄悄把头伸进来,而是像他们班主任在教室后门监视大家一样,一旦发现阿布没在写作业或是发呆,便会粗暴地摁住他的脖子,厉声厉色地教育他,要他立即把视线挪回到作业本上去,拿笔姿势不对还要打手。即便阿布已经躺下,她还会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让他回答她的提问,答不上来就不许睡觉。阿布想过很多次给门上个锁,不用想他妈不会答应,其实是阿布于心不忍,门锁上了他妈还怎么进来抱着他哭啊。

我无意中抬起头,发现天花板上竟然显现出了那副白布单,暗红色星星点点,如点缀的花色,不由得记起小时候阿布他妈跟他讲过的一个土耳其童话,小波亚最喜欢跟父母在自家的草地上野餐了,铺开比蛋壳还洁白的布垫,将摘下来的新鲜樱桃一股脑抛洒在上面,伏下身再去拾起一颗放在嘴里,生动的画面令人感到了一种欢快的美,此时却染上了一丝凄厉。

诡异的是,阿布他妈的脸出现在了白布单上,脸很干净,浅笑着,眼神里却含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忧虑,跟她透过火车车窗望向阿布时的表情一模一样,紧接着,她的脸渐渐变得惨白,分明成了一张死人的脸,耳孔里的血柱犹如一条小蛇蜿蜒爬出,最显眼的还是她那双眼睛,就那么无辜地睁着,眼眶里是湿的,再没有任何表情了。

那个夏天的傍晚,阿布看过一眼就倒了下去,被掐着人中也没醒来,在医院躺了一夜,第二天睁开眼张口竟然要吃煎饼果子,可吃过以后就全吐了,午饭晚饭吃别的也吐,虚弱到不得不继续留在医院打葡萄糖,后来他好一段时间没有跟人说过话,蚊子伏在他的胳膊上吸着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直到对方吸饱了飞走,视线才随之而去。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一睡觉就会抽搐或者发抖,许是噩梦,奶奶抱紧他的时候,他偶尔会干嚎一阵,没有眼泪,奶奶也没有,她老人家的泪早在过去哭干了。

当我还在等着天花板上可能发生的变化,她的脸像是被定格在了那里,一瞬间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可能是我意念里的另一张面孔,十分短暂却又十分饱满。

我想,阿布一定也会发现,这张睁着双眼死去的脸,跟小橙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不愿闭上,好像以后也不会闭上。

(2)

我想,阿布一定会诧异,为什么母亲死去的脸会让他想到小橙,为什么母亲死去的双眼会勾起他对小橙那双眼的渴望,他会不会恍惚觉得这分明就是同一双眼睛。

我知道阿布还在千方百计地找寻小橙,自以为离不开她,也许只有等到真相,才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他了,我找回失去的记忆了。

我连夜去找黄警官,他在值班。没等我坐下,他就说他们联系了小橙美国的学校,校方答复称,小橙至少两个月没出现了。

这不重要了,她死了。

谁?黄警官一怔,瞪大眼睛,没几秒钟紧绷的嘴突然又咧开了,看来他不会相信,其实我也不太敢相信,我对他说,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小橙吗,当然找不到了,她死了,就是阿布干的。如果阿布还没意识到这个,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就像不记得那年夏天的傍晚发生的事,还有一种就是他在装傻,在混淆视听。他那么做的结果呢?撇清自己?黄警官这么问,我也没法回答。

我几乎不带抑扬顿挫地讲完,像是在急于完成一件任务,黄警官看我的眼神更怪了。

你,确定吗?

我猜到你会这么问,告诉你,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了小橙死去的脸,太可怕了,她睁着眼睛,跟阿布他妈死的时候一样,我没法不去想,毕竟我和阿布的记忆是同步的,之前被他刻意堵上或忽视的一条条死胡同,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宛若一座迷宫,现在这条出路终于被我找到了。

黄警官挺聪明,不至于听得云里雾里,可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准备,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问杀人动机,小橙要留在美国了,懂吗?她不打算回来了,她妈也不想她回来,阿布被她抛弃了,他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你有证据吗?黄警官终于回应了我一句。

证据,不需要证据。你想过吗,阿布之所以会走极端,跟他的过去有关,他潜意识里接受不了两人分隔异地,接受不了对方的变化,还有经不起考验的感情,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近过小橙,他对她有一种畏惧,甚至是不信任,他不敢说,说了又怕失去,他内心承受不了太有负担的情感,怕受伤害。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小橙不适合他,可他习惯了,就像习惯日出日落一样,他以为那是一种能逾越一切的爱,咬牙也要坚持,不能撒手,撒了手就全都没了,撒了手就更不知道这么些年的投入到底是为什么了。

黄警官发懵般望着我,又将目光挪向一旁,我才注意到他的卷宗散落一地,好像什么人来过。

他来过这里吗?

谁?

阿布啊!

黄警官似乎被我吓到了,他没回答,只是俯下身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你可得当心,他现在很危险,说不定会变得穷凶极恶。

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黄警官打断我,掏出烟点上。我没再叮嘱他什么,估计他得消化消化,我准备赶天亮前回去,起身要走时他又叫住我。

你觉得合理吗?

什么?

或者说,你自己理由充分吗?

当然,当然充分了!

黄警官想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做?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想好,犹豫了一下反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包庇一个杀人凶手?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这不是我,我可是阿布的影子啊,当影子的怎么能背叛本人呢。

(3)

阿布做过一个关于眼睛的离奇古怪的梦,梦里他还是个小学生,使遍浑身解数想把一只巨大的眼睛给闭上,有点像游乐园里某种超现实风格的游戏设施。面对两米多高的大眼睛,得蹦起来才可能够得着上眼皮,上眼皮又像是街边商铺的卷闸门,得从上头使劲往下拉,拉下来才算闭上一只眼睛,如果闭不上,作为惩罚,眼睛里会有可怕的东西爬出来…

这个梦反复出现,阿布为此感到困扰,因为他始终没法将上眼皮拉下来,有时拉到一半竟然又弹了回去,后来每当看到战争片里有人牺牲,就会不自觉地关注那些帮牺牲者闭眼睛的战友,只见他们抚手一抹,再死不瞑目的人也会合上眼安然睡去。

小橙的眼睛或许就像阿布的梦,想尽办法无论如何也闭不上,最后只有毁掉它。阿布当时应该是剜掉了小橙的双眼,因为那双眼睛不停地盯着他,死了也盯着他,让他无法忍受。

剜出来的眼球被他扔进马桶里,按压冲水拴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该不会堵住吧,哗啦啦地冲水声打消了他的顾虑,直到马桶彻底完成了吞咽,深处的水位线回归了正常,水面平静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才离开,只是心里还不时犯嘀咕,一对眼球会随着管道去哪儿呢?他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反正最终应该搅合在粪便里,跟污秽物融为一体了吧。

此刻我还在想我应该怎么做,黄警官之前还有话没说完,他一定觉得我把话说重了,而且空口无凭。我知道认定一个杀人凶手需要确凿的证据,譬如那对被他剜下的眼球,只不过让马桶冲走了,该如何取证,何况过了这么久,估计连FBI都无从下手。

对了,还有阳台上那条捱尽风吹日晒的狗,见了阿布跟疯了似的,震天的叫声深处充满哀嚎意味,许是叫地太声嘶力竭而哑了嗓子,眼神里没了宠物的光泽,恨不能挣断绳索冲过去跟阿布同归于尽。从没见过这么对主人的狗,除非犯了严重的狂犬病。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主人死在了阿布手里,狗就是目击证人,而且事发时那条狗曾试图阻止阿布行凶,还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痕肯定还在,不知道这算不算证据。

可问题是狗毕竟是狗,除非它眼里所看到的能当监控放出来给大家看,否则,狗证没法当人证。

奇怪! 阿布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在屋子里踱着步,几乎能走到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一遍,试图去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血迹啊,毛发呀,甚至是任何可能被当成作案工具的物件,尤其是厨房,意外的却连一双筷子也没找到,虽然阿布很少在家开火,连生活必需品都统统摒弃了,说明他内心有鬼。

但这也不是证据。

我又回到卫生间,面对泛黄的浴缸,想必刚搬进来的时候它还是白色的,珍珠白,或者奶白色,总之现在更像是奶酪色。浴缸里虽然落了一层灰,可还是显得挺干净,估计之前因为什么事彻底清洗过一次,我猜可能在这里处理完尸体以后。

这也构成不了证据。

我有些累了,不如躺下来,平静之中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涌动的红色**在泥浆里搅拌着,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能将一切吞没,阿布就处在那个漩涡的中心…

猛然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做梦了,其实是转瞬间的想象,看来我的焦虑全部来自于他,做他的影子,不得不为他做点什么。

既然没有证据,那就不要有了,永远不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