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冉冉升起的新星(上)

(1)

许娜几天来有些不安,晚上回家时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几次回头瞪大眼睛扫一圈,落叶在地上翻卷跳跃,风其实没那么大,像是什么人脚掌贴着地面把叶子踢起来。

过了两个路口还是觉得不对劲。许娜装作不经意地钻进路旁的一家7-11便利店,买了一小瓶啤酒塞到包里,玻璃瓶沉甸甸的好给自己壮胆,其实许娜内心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就是想喝口小酒罢了。天不怕地不怕,坏人也不怕,她许娜是谁呀,可是跟过六哥的人。有一年跟团去巴西演出,听说那里治安不好,一查住的地方距离犯罪率最高的贫民窟就一街之隔,不由得担心起来,六哥却叮嘱她随身带上安全套,许娜还以为六哥在开玩笑,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强调道,南美人性观念开放,猥亵啊强奸啊案发率高,万一遇上想弄她的老外,与其做无谓的反抗逼急对方,不如主动递上安全套,起码能保命,也算是止损的一种了。想想不愧是六哥的风格,许娜笑了,胆子大了,从小区中央的林子里穿过时,她把手伸进了包里,当然不是摸安全套,一直到走进楼道才拔出酒瓶,闪到墙角屏住呼吸不过三五秒,抡起胳膊手里的酒瓶就碎了。

不知道阿布是怎么想的,鬼鬼祟祟跟了一路,倒在地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么不经打,一直到包扎完伤口许娜还在骂他活该。

阿布气的说不出话,在急诊室门口一脚踹倒了铝壳垃圾桶,许娜也不吱声,任他发泄去。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借着医院大厅的灯光,阿布指了指花坛水泥堆儿,许娜瞧见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不知是被拉拽还是被挤压过,十分别扭地躺在层层簇拥的万寿菊中,她不由得感叹,真他娘不容易。

上次化妆间之后男主角的事就没了下文,反正有那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许娜没联系阿布,阿布当然不能接受出局的结果。

就近找个地方聊聊,这是许娜的提议,既然阿布的影子恢复了,猜他来也是说这事儿。

斜对面就是一家24小时麦当劳,里头睡满了等待天亮排队挂号的患者,不少拖着行李,不知舟车劳顿下来能否看得上病,相反是那些玩着手机聊着天的票贩子显得跃跃欲试,这才几点,阿布瞬间觉得自己脑门上的伤根本不算事儿。

好不容易在暖烘烘的人堆里找了俩空坐下,阿布捂住了鼻子,紧挨着那位灰外套估计是坐了一个星期绿皮车过来的,许娜让阿布把手拿下了,别矫情了,人家不容易。阿布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是怕喷嚏打出来把人吵醒了。

许娜停顿了一下,不扯别的,直说吧,联排效果不错,导演也挺满意的。人家毕竟是特邀,噱头足够大,大后天就演媒体场了。你是想拿回男一号吧,可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应该懂。

我不懂。这角色没人比我更合适,跟名气大小无关,我前前后后一年多时间准备,下了多大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耽误了几次排练嘛,至于说换就换吗?!

要怪就怪你的影子,关键时刻掉链子,多睡你几次我也保不了你。许娜直勾勾地望着阿布。

是,怪我的影子,该死的影子,阿布说着腮帮子一鼓一鼓。

许娜换了个口气告诉他,可以试着帮他争取男二的B角或者男三的A角,虽然戏份少点,起码都带有一小段独舞,不过得先跟导演打个招呼才行,这个节骨眼就是换一个场工,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再说了,效果好的话还会演二轮,到时候不请特邀了,男一肯定是他的。

阿布挠着后脑勺冷笑一下,视线从许娜脸上挪开,透过落地玻璃窗望着外头抽烟的票贩子,应该管他们要一根。学会抽烟没多久,不耐烦的时候就想抽,抽之前必须告诉许娜,这次除了男一的A角,他阿布什么也不会接受。

抽完烟回来,见许娜捧着手机在打电话,应该正跟导演商量呢,正好背对着他,阿布犹豫着退到立柱后,多给她点时间。谁知许娜的后背连续耸动了好几下,像是在抽泣,阿布忍不住上前,许娜转过脸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轻快地起身说要去买圣代,阿布纠正说新地,麦当劳的冰淇淋杯叫新地。

随便吧,我就说圣代她们敢不卖我。

阿布独自坐在散发着汗臭的人堆里,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不一会就听见有人叫道,香草新地好了,谁的香草新地?没人反应,阿布还在犹豫,这么晚了还有谁像许娜一样点这东西,手机震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打开,许娜发来四个字,我先走了。

(2)

联系不上许娜了,她不会跟小橙一样吧,好在不过短短的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阿布直接去了剧场,许娜说后天演媒体场,那么今天一定会在剧场合练。

国家大剧院在阿布心中肃穆而神圣,一年前他根本不敢想象舞团能来这里演出,四个月前场地正式确定下来的时候他几乎一夜没睡。要不是许娜,像阿布这种跳不出来的人现在可能混迹在夜场,根本没机会站到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

整整一年,几乎每次排练结束后,阿布都要给自己加练两个小时。许娜曾夸他身子软、基础条件不错,当然也批评他不够勤奋,基本功不扎实。阿布好面子,于是跟自己较劲,几乎所有时间精力都搭在上面,中间受过两次伤,动过一次手术,连圣诞节和小橙生日都没能飞到波士顿去陪她。

好多次做梦是被吵醒的,全是观众的掌声,极个别的时候做噩梦,演出中重受伤被抬下场,依旧有观众的掌声,就连时不时产生的耳鸣,也恍惚以为有无数人在为他拍手鼓掌。

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演职人员通道入口处的保安太横,呛人的话太难听,阿布是不会动手抽他的。按说舞团的人脖子上都挂有证明身份的胸牌,阿布没有,许娜电话又打不通,本身就装着一肚子火来的,正好借着机会全撒了出来。

其实这俩巴掌即便抽在那个叫新星的男一号脸上也出不了气,最好是给他抽进医院彻底没法演出,那才解决实质问题,正瞎想着就听见有人来了,前呼后拥的架势,令阿布没想到的是,人家来替他解了围,更没想到,竟然是新星。

冲突被劝和了。那保安本来还嚷嚷着要报警,转眼就当误会放弃了,算是放了阿布一马,吃哑巴亏白挨他一巴掌。

阿布不想表示什么谢意,甚至不想跟新星有任何眼神交流,径直往里走去,落在身后的新星主动跟他搭话,算是正式地寒暄,令阿布更没想到的是,新星说认识他,纳兰舞团的台柱子。

别逗了,阿布是爱听好话,可也不至于犯傻,嘴上说,太浮夸了。

我看过你的演出,《化蛹》不错。新星的口气像是一位老前辈。

那是编舞的功劳,再说我也不是领舞。

新星眼睛也不眨,说明你与众不同嘛。

与众不同就说明这舞跳的有问题了,阿布那么想,嘴上却说,真正与众不同的是你,别人都老了,你永远是新星,你可是中国现代舞的台柱子啊。

新星伸出食指在阿布眼前一晃,笑地仰起了脖子,恰好暴露出了他的缺陷,估计是发育过盛,喉结又鼓又大,像个桃子,加上脖子本身过长,仿佛动画片里咽不下食物的长颈鹿,试想在幕布上影子的比例也不会协调到哪里去,真是可惜了这出戏,可惜了他阿布。要不是手机响了,新星还会笑下去,毕竟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跟大多数舞者太不一样。

阿布原本打算去化妆间找把舒服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打个响指让化妆师小黄过来给他上妆,完了换好衣服,扎好头带,套上舞鞋,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阿布跳定了,赖也要赖在舞台上。这部旷世奇舞《夸父》将是他孤注一掷的神作,他必将技惊四座。

被惊到的是阿布自己。

他默默地坐在台下观众席里,黑暗中看完了整场合练。开始还抱着纠错的心理,想着该如何挑出他的毛病,如何取代他,不,不能叫取代,他只是想夺回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难以置信!新星跟大多数舞者不一样,那是一种灵性的释放,有那么一瞬间阿布恍惚以为世界在崩塌,新星力挽狂澜的光辉才刚刚闪耀,玛莎葛兰姆化作无数颗繁星感染着他、庇佑着他,又或者新星就是其中的一颗小星,永远不会暗淡、不会落下。阿布攥着拳,手心都是汗,生怕不由得鼓起掌来,实际上心里早就响起掌声了。

那一刻阿布明白,之前很多敌意都是臆想出来的,新星几乎无可挑剔。完美得可恨。

离开的时候那个念头在阿布脑海里更明确了,之前曾不止一次不经意闪过。从国家大剧院正门沿着一级级石阶上来,总共是三十六级,一级一级默数,数完就上了长安街,往东过个马路就进了广场,右手边是人民大会堂,左前方就是天安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游人消解不了庄严肃穆的氛围,那个念头却容不得犹疑。他必须做点什么,让新星跳不下去,总之,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3)

坐高铁四十八分钟到保定东站,其实还有更快的,四十一分钟就能到。许娜特地买了商务座,倒不是因为没别的座可选,她想趁着赶路的时间安静一会,避开坐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遂她所愿,整节车厢里就她一个人,放倒宽敞的座椅,睁大眼睛望着窗外,景物过得太快,以至于晃的她有些晕,她想,假若换成十七岁时的自己,她可能会默默地哭上一路。

要不是六哥在监狱里杀了人,许娜不会有机会来看他。

许娜急匆匆出站,急匆匆钻进一辆黑车,价都没讲,把导航音量开到最大,奔着易县方向去了。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憋尿憋了一路,下车时给司机转了四百,还加了他微信,许娜估计以后还得再来,有个认识的司机总归不是坏事。

阿布打来的所有电话许娜都摁掉了,索性设置成免打搅,微信也调成静音,为了不被分心,好像从上路第一刻起到她离开监狱的这一段时间,只属于她跟六哥。

六哥被正式批捕的时候托人给许娜带话,不许来看他,通电话可以,绝不许人来,没商量的余地。许娜了解六哥的脾气,虽然是生意人,却极其注意自己的形象,以前每一个月就得染一次头发,衣裤从里到外都得是专业烫熨,明明长在天津,过得比南方人还讲究,听说父亲祖籍浙江湖州,母亲是上海人,难怪,精细又讲腔调,狼狈的时候当然是不愿意见人的。

可许娜还是来了,见到六哥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这才几年,头发几乎全白了,比实际老了快二十岁,没染发剂真是不行啊看来。六哥也跟着笑了,边笑边骂她,死丫头,不听话!又换了个口气,来就来,还空着手。

对呀,松鼠桂鱼,北京烤鸭,六哥最爱吃的,记得他说过等有一天人类万一要移居外星球了,为方便携带和长期储存的速食罐头,只生产这两样就够了,别的都不要。当然,还要许娜。

第一次来监狱竟然感受不到一丁点愁云惨雾,想象中污染严重的河北到处是阳光,阳光穿过六哥的肩膀正好落在许娜脸上,六哥夸她还是那么显小,跟娃娃菜一般鲜嫩,还不赶紧嫁人。

许娜不想跟他说这个,六哥却反复坚持,让她赶紧找自己的幸福去,六哥强调他这是最后一次叮嘱,说多了也腻味。

你懂什么是幸福么,真够老土的。我清楚自己要什么,可不清楚什么是幸福。幸福应该是那些不知道自己来世上该干嘛的俗人们才会追求的体验吧。

六哥摆了摆手,没听懂,起码是没听懂的样子,许娜瞥见他手上满是口子,不知道是干活儿留下的,还是跟人打架时弄的。

六哥低血糖,严重的时候直不起身子,只能在地上爬,那是一副比狗还狼狈的姿态。估计是得罪了谁,也可能是外头的仇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绕到了里头,总之,最近半年他很不好过,诊所的药时不时会耽搁,最重的活儿往往分到他所在的这一组,晕倒了好些回,申诉好多次也没下文,还在澡堂子里为抢一根花洒被人踹中了下体,尿血尿了两天,六哥都忍了,要不是对方那句话,他是不会在食堂用磨得锋利的筷子扎透人家喉管的,总共两根,还有一根直接扎进了对方左眼窝里。

许娜想哭,这个份上了哭不丢人,可她哭不出来,骂六哥干嘛不忍住呢,之前不都好好的吗,八年了,再咬牙忍三年就出来了,三年很快的,她排一部舞就得花一整年,排到第四部的时候六哥就能上剧场看她演出了。许娜好不容易拉起队伍,该出成绩的时候六哥却看不到了,她多想让六哥看到自己梦想实现,看到自己出人头地啊。

你懂什么,一个月我都不忍了,黑啊。早死早托生吧。

许娜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水磨石地面上的斑斑点点让她不舒服,密集恐惧症吧,自己不该那么脆弱的,来的路上她想过,给六哥请最好的律师,先争取死缓,活下来,时间久一些,万一争取个无期呢。我跟你保证,我努力赚钱,帮你运作,绝不会让你老死在监狱里的。

许娜可以想象,犯人之间打架,失手致死太正常不过了,六哥宅心仁厚,一点戾气没有,就是立马给他放了也属于对社会无害的那一类。

六哥盯着许娜,像打量一件艺术品,咂着嘴说,这么好看一张脸,你不该来这儿。

许娜摸着玻璃,呼吸急促地望着他,你把话说清楚,什么意思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么!

没等许娜讲完他就站起身,没什么可说的,杀人偿命,就这么简单,这是我的命。

许娜跟着起身用右手拍打着玻璃,六哥已经冲一侧的管教喊报告了。结束的时候许娜在玻璃外头连骂了他三声王八蛋。

这是许娜最后一次见六哥,六哥留给她的最后一瞥就是那一头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