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上水面(下)

(5)

接到通知的时候阿布还不清楚缘由,直到见了一位姓黄的警官。黄警官高高大大,本人还挺和气。

两人在一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聊起来,黄警官先问了阿布手心的伤是怎么回事,阿布半握拳都被他看见了,眼够尖的。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阿布猜到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安人员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

李晓橙是你女朋友?

怎么了?阿布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还是下意识回他,视线在一旁绕了一圈,停在了墙角的饮水机上。

黄警官及时起身去给他倒水,却发现桶里早空了,于是喊外头的人帮忙,看来像是个小头目,阿布懒得多问,双臂环抱在胸前。

她跟你什么关系?

未婚妻啊。怎么了?

黄警官重新坐下,早知道答案了似的,接着问,你现在能联系上她吗?

阿布急了,到底怎么了?

哪儿那么多怎么了,手机拿出来给她拨个电话吧。

水被端到跟前,满满一纸杯,阿布抓起来一口喝干,喝得太猛,侧漏到身上,下巴两侧挂着的水珠都顾不得抹去,赌气似的掏出手机,通讯录里第一个是“A老婆女神”。阿布特意点开免提,不一会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你最后一次联系她是什么时候?

阿布翻着眼睛,就前几天吧。

具体哪天?像是逼问的口气。

四五六天了吧,我哪儿记那么清。阿布不耐烦了,目光跟对方接触了一下倏地缩回到一旁。

你自己媳妇什么时候联系过你不记得了?这才几天。想好再说!黄警官的嗓门明显高了八度。

阿布不自觉地又拿起空纸杯,盯着对面警服上的警号问道,到底什么事儿?

黄警官拿指尖戳了戳桌上的一本册子,也就A4纸那么大,比普通杂志厚点,一大半不知多少页都翻在下面压着,像是写满伤痕的累赘,阿布本该意识到的,照黄警官的话说,有人报案了。

无名裸尸案其实跟黄警官没直接关系,只不过他是负责人口失踪立案的,有情况自然要去盯一下,看看是否有助于确认死者身份。

一听说是去医院辨认尸体,阿布整个人几乎走不动道了。

只瞧了一眼他就跑到一旁哇哇吐了起来,这不夸张,死者面部连带头骨被钝器反复砸过,没法形容得可怕,浑身上下都是被利刃划拉或者捅刺过的口子,十个指头被强腐蚀性**灼伤,加上一段时间的严重浸泡,整个尸体惨不忍睹,还有,死者的长发应该是后来被人剪过的,长短参差不齐,一侧还豁了一大块,像是被剃刀刮过一样,连在警院选修过法医专业的黄警官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辨认尸体按说给看照片就可以了,把人直接带到尸体前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黄警官心知肚明,可他忍不住这么做了。

阿布瞬间虚弱了不少,声音嘶哑地强调那不是小橙,肯定不是她。不知是真的不是,还是他本能地拒绝相信。

两人在楼道拐角连抽了好几根烟,没什么话说,阿布坐在台阶上一手扶着栏杆,等缓了过来,把烟头踩灭接着猛拍打自己的脸颊,腮帮子一鼓一鼓,他还要进去,像是拿出了豁出去的劲头。

你可以不这样。黄警官在身后来了一句。

阿布回过头,不哪样?

黄警官一时语塞,怎么说似乎都不合适了。两人就那么互不理解地望着对方,持续了三四秒钟。

再回到尸体前,阿布跟之前判若两人,也不拿手捂鼻子了,视线稳稳地从死者身上扫过,后来竟然要求把尸体翻过来,黄警官冲一旁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对方显然很不耐烦,什么话没说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多了一个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人进来。

阿布两个拳头摁在心口处紧紧地攥了攥,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黄警官明白了。胎记,有胎记的人好就好在这儿,只要那块肉没被剜掉,就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标记。

小橙左腿后侧靠近屁股下沿的地方有一块胎记,形状不太规则,一直延伸到大腿内侧,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该忘了这个。

出来以后阿布摸出手机反复拨号,黄警官瞥见屏幕显示的是“A老婆女神”,显然没接通。这么拨电话估计是阿布这一个星期来重复了无数次的举动。

黄警官递烟过去的时候被阿布不小心碰掉了,阿布突然问道,你怀疑我?

黄警官迟疑了一下,俯身去捡烟,可能是下意识的动作,起身的时候说,就是为了调查,为了解情况。

调查调查,你查出来了吗?谁他妈瞎报的案,你之前跟我说过吗?把尸体摆出来让我认,你考虑过我怎么想吗?你是要告诉我小橙可能也遭到了同样的下场吗!?

你冷静点。黄警官把刚捡起的烟又扔掉。

难道以后所有发现的死尸,我都要挨着个去认?

黄警官不再回应他。

阿布抬手抽打起自己来,左右交替着,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

(6)

实在不行了,回去倒头就睡,用蔡梓自己的话说好像睡死过去。

可她还是做了一系列离奇古怪的梦,傍晚醒来时伴随着窗外的鸟叫,试着去辨别那是什么鸟,回过神梦里发生的就全忘了。

阿布又出现了,这次蔡梓反应过来,这不是阿布,是阿布的影子,之前还担心再找不到这个影子了。蔡梓的疑问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伸手抹掉嘴角边的口水,隐约想起梦里浮现过的几个疑问,尸体怎么就被找着了,还是被阿布的影子找着的,那种情况下她不得不报了警,然后呢,这是影子的目的吗?这之间按说不应该有什么联系,尤其是她蔡梓,跟尸体无关,她不是一个胆大的人,折腾这么一夜,到头来除了加重自己的心理负担甚至是阴影外,没任何好处,她或许以后都不敢再往水多的地方去,对,傍晚没法去未名湖畔散步了。

你难道不应该是地上的一道阴影吗,为什么看起来跟个大活人。蔡梓眯着眼睛打量它。

影子语气缓慢地说,只有在晚上,晚上我才可能化聚成人的模样,其他时间只能是地上的影子。等天一亮,我想像人一样直立也不可能了。

蔡梓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它一下,没任何感觉,感叹说,跟幽灵一样。

你见过幽灵吗,影子反问道。

蔡梓眨着眼睛没有回答。

反正我不是。影子轻声强调。

好吧,先不说别的,你为什么不跟阿布待在一块?

影子面露难色,别提这个,其实我也说不清。

你是在针对我?蔡梓突然这么问。

影子眼神空洞地摇着头。

那你什么目的?

我,就是想知道,那个尸体是谁的。

蔡梓诧异了,尸体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影子欲言又止。

还有,你是怎么发现的?蔡梓追问。

可能影子本身就对死人比较敏感吧,接着影子换了个口气说,好在不是他(她)。

谁?

影子迟疑了一下,我不能说,说了你也不懂。

蔡梓皱起眉头,我是不懂,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影子轻轻晃着脑袋,要谢谢你,谢谢你报警。

这话让蔡梓更困惑了,她当时本不想报警的,你这还不是针对我?

影子连忙解释道,不,我就是想求助你,因为只有你能帮我。

蔡梓的确没想到,要不是影子口口声声强调了三遍,她还认为这一切巧合性太强。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到影子说的话,影子跟这个世界交流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她。

蔡梓学会塔罗牌没多长时间,占星卜卦,更多是噱头,是为了糊口,虽然她足够敏感,间或能看透人心,可远没有到运筹命理术数的地步。此时面对影子,却有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崇高感,也可能是虚荣心,仿佛自己成了一位灵媒,终于能通理另外一个空间的事物了。

(7)

影子原地轻快地转了个圈,瞬间变得跟相片一样单薄,逐渐呈黑白灰的色调,然后又像丝绸一般,缓缓飘落在地,最终成了地上的一道影子,深色的,跟平日所见无异,并从门缝下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蔡梓拉开房门,只见影子已经站在外头,又变得跟阿布一模一样。两种模式自由切换,仔细想想也够神奇,蔡梓觉得很不真实。

提出去吃宵夜也是因为蔡梓自己饿了,这个点应该还赶得上没打烊的馆子。

满满一桌菜上来,蔡梓之前还担心点多了,不停地抱怨两个人根本吃不了。的确是点多了,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吃。当蔡梓知道影子它根本不需要动筷子就已经吃饱的时候,气的几乎疯掉。

影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耐心地向她解释,作为影子进食全靠鼻子,只要靠近食物,凑上去闻一下,每闻一种味道,相当于吃进去一种食物,等闻好了,也就饱了,今天它闻了这么多菜,撑着了。

竟然还有嗅觉?蔡梓觉得影子在耍她,指着邻桌尚未被收走的残羹冷炙说,早知道就让你去闻他们的了。

蔡梓又要了些啤酒,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喝着,可能是故作轻松,影子陪着她,偶尔闻上那么一下,蔡梓想看看它会不会闻醉了,影子怯怯地告诉她,我也想试试,可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蔡梓宣布成功就在今夜,于是,更多酒被端上了桌,影子不遗余力一瓶没少闻,而且闻地很使劲,最终却全由蔡梓喝了下去。

成功不在今夜,不省人事的唯独是她。

从小馆出来后,蔡梓被风吹醒了,一点也没有失言失态,甚至连走路都保持着比较得体的步伐,从背影看上去活像个爷们。影子跟她并肩而行,不断有梧桐树的叶子落下来,不用看就知道泛了黄还微微打着卷,这个季节的北京虽然多数时间有雾霾笼罩,却可以在大风过后的午夜,体会到那种短暂而难得的清透,寒意不止贴在脸上,还往嘴巴和鼻孔里钻去,犹如咽下了芥末,整个喉咙连到额顶都被打通了。

影子虽然感知不到温度的变化,余光却能看到蔡梓呼出的白气。

蔡梓自己的影子随着脚步而不断变化着,不变的是始终修长又轻盈,飘动的短发配合细长的脖颈,像一副小伞。

蔡梓瞥了影子一下,眼神中还带着些许好奇,影子意识到自己该说点什么,便告诉她,因为它自己就是影子,影子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影子的。说起来像绕口令。

她沉默,然后嘴角上扬,那你应该躺在地上,跟着我的影子!

似乎蔡梓有点人来熟的意思,影子也不知自己为何那么听她话,反正照做了,这对它来说又不累。

就这么着,两个影子并肩而行,虽然比例并不是特别协调,起码分得出谁是谁来,而蔡梓竟学着小学生的样子在地上跳起了方格,始终保持着单脚,沿着影子的轮廓变化,追逐跳跃,差不多每两步换一次脚,整条街的气氛转眼被带活了起来。

一阵冷风吹出了蔡梓的酒嗝,她要说话来着,风更大了,街面上的叶子都跟着起哄,炒菜一般的声响像是在给她壮胆。

你应该回阿布那儿去,你是他的影子。这样没道理。

影子触电似的闪到一边,语气示弱道,你不懂的,我,我没法回去。

蔡梓侧过脸盯着它,有顾虑吗,你怕什么?

影子刹车般停下脚步,低下头神情紧张道,不,我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呢,也说不上来,求你了。

一些奇怪的念头从蔡梓脑中闪过,影子应该藏着什么秘密,只是不能和她说。蔡梓跟着也不安起来,表面上还得装作没事儿人似的。

影子却冷不防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骗他?

蔡梓觉得意外,反问道,什么叫我骗他。

难道没有吗,影子追着问。

蔡梓接着朝前走去,不知该不该回答它。

拿电脑和投影设备模拟阿布的影子,表现出一副想方设法帮助他的样子。影子声音很小,却表述得很清楚,这应该是它第一次在蔡梓面前说这么长一串话。

蔡梓顿了一会,无奈地笑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精神病院?

影子摇着头,听着就觉得残忍的地方。

曾有个精神病人,病得很严重,几个疗程的治疗下来,始终不见好转,几乎到了难以治愈的程度,每天都尝试自杀,他的病房从三楼搬到了一楼,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破窗而出,被玻璃碴划伤,还摔断了胳膊,大夫们都恨不得把地下室腾出来给他当病房。

他被当作重症病人监护起来,房间里的墙全是软包,连床体都是圆弧形的,没有一个尖角,整个房间什么也没有,除了主治大夫和必要的护工,没有人敢靠近他,更没有人和他说话,因为他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敌意,怀里永远揣着一个破布枕头,谁也碰不得,从他的喃喃自语中猜得出,枕头就是他的孩子。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痛苦,大夫们嘴上说不会放弃,但一些人内心已经绝望了。

为什么会这样?影子依旧低着头问道。

蔡梓叹了口气,老婆孩子在一次车祸里丧生了,驾车的就是他本人,他将所有错误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根本没法原谅自己。

影子没说什么。

在一次例行的室外放风时,这位病人跟一个刚到院里来实习的女实习生相遇了,他仿佛看到亲人一样驻足凝望,随后便意外地露出了入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这在临床经验丰富的大夫们眼里,实在是罕见。后来,女实习生受命开始照顾这个病人,病人竟然很乐意配合她,不但情绪趋于稳定,甚至表现出了难得的平静,不再哭哭啼啼,不再寻死觅活,连饭量也逐步大增了,虽然吃药时偶尔还是会歇斯底里,但总体来说,只要女实习生在,一切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当然,这么一来也会有另一个问题,病人愈发依赖女实习生了,好几次大半夜嚷嚷着要见她,见不到就拿头往地板上撞,由于实习生一下班就回了学校,不可能随时待命,病人便失控一般再次撞破了玻璃,这次没之前幸运,不幸扎破了动脉,差点没抢救过来。后来,护工们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将他捆在了**。从那以后,病人就开始绝食,情况愈发棘手,医院没有办法,只能一次次将女实习生紧急叫过来,只要她及时赶到,病人紧绷的神经就会放松下来,像迎来救星一般涕泪涟涟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呼唤的不是女实习生的名字,而是她死去的爱人的名字。

听到这,影子默默地倒吸一口凉气。

蔡梓正好相反,哈出了一口白气,紧了紧外套说,不论病人是不是真把女实习生当作了她的爱人,起码有一点,在他心中,这个人某种程度上并没有死去。在那以后,院领导决定,让女实习生搬到医院的内部宿舍来。就这样,女实习生从早到晚陪着病人,几乎寸步不离,同时还得“照顾”他们的孩子,就是那个破布枕头。病人完全离不开实习生了,张口闭口还喊她老婆,实习生起初并不乐意,但不得不咬着牙扮演好妻子的角色,整个过程就如同一场过家家,不知道什么是个头。

最后那病人好了吗?

蔡梓若有所思道,实习生问过她的主任,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她就是再有奉献精神,也不可能一直这么下去,再说了,这么搞有点拿人家开涮的意思,再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伪装出来的真相根本就不是现实,动机再好可分寸把握不好,反倒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主任告诉她,只要能缓解病人的痛苦,任何方法都值得尝试,毕竟病人在一天天好转,这就是最大的现实。女实习生只好抛出那个最切身的问题,实习总得结束,她马上要毕业,她还有男朋友,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也没那么高尚,不可能一直跟病人耗着,她离开医院了怎么办?主任想都没想,反问她,一个妻子要离开她丈夫一段时间,除去感情不合,正常情况下会有多少种理由?

影子沉默。

蔡梓停顿了一会说,如果想问病人最后好没好,我明确告诉你,他没有痊愈,但起码每一天都过的比前一天好一点,而且不再绝望了。

女实习生呢?

实习期一到就走了,她跟医院合起来向病人撒了个慌,病人以为妻子被调到外地挂职锻炼一年,就走一年。

然后呢?

没然后了。

说完蔡梓回过神,光顾着说话也没看路,路口过了,走岔了吧。跟影子这算才认识,深一句浅一句说得够多了。

长久的沉默,一直到绕回到蔡梓熟悉的那盏路灯下,影子一语道破似的说,实习生就是你吧。

蔡梓笑了一下,谁也不傻,这影子仿佛浮上水面的尸体,之所以浮上来,是因为水下浸了太多的秘密。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影子回去。假如自己能像她曾经跟阿布吹得那么玄乎,她一定有办法收了这影子,就像法海用钵盂收了白素贞一样。既然收服不了,就让它离自己越远越好。哪怕消灭它,那她也愿意,再杀一次人也可以,虽然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个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