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冉冉升起的新星(中)

(4)

灯突然熄灭的时候新星以为是一次普通的断电。要不是太晚,他是不会让助理先走的。

跟阿布一样,合练之后还要给自己加练一会,偌大的舞台上就他一个人,自己的步伐和喘息回**在空旷的剧场里,密密麻麻的座椅依旧像一个个人头,新星就当这是正式演出,等正式演出的时候就当作排练了。

预报说今天有雪,虽然没下下来,可温度像是急不可耐地要把人拽入冬天。新星原地徘徊了一下,哆嗦着向四面压过来的黑暗喊话,还有人吗…负责拉闸锁门的工作人员应该还在啊。

没有回应。

新星没多想,除了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没有别的光源,黑暗里做些基本练习还可以,剩下最后一个章节就没法来了,怕平衡受影响,万一伤着腿脚就麻烦了。

躺在地上做身体拉伸吧。他没急着走,直到头顶隐约传来一阵吱吱的异响,舞台上空应该是幕轨和灯架,还有横跨在上面的操作台,想着就挺复杂,是螺母松了吗,还是电流不稳?侧着脑袋听听,像是什么东西在一点点下坠,又被什么东西卡着,所产生的细小摩擦里透着金属的尖利。

抬起头,盯住黑暗深处,恍惚以为在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什么都看不到,就什么都有可能,想象他就是那颗划破天际的新星,没有光,就自己为自己照亮,有亮就有安全感,可他觉得越来越冷,暖气得到中旬才来,整个舞台一片冰凉,不止冰凉,还是湿的。

伸手一摸,是水,浅浅一层,也就能没过一枚硬币,什么情况啊,再一摸,摸不到干的地方了,到处都是水。

新星爬起来,裤管已经贴在腿上,舞鞋也沉沉的,一挪步子就啪唧啪唧,一定是哪儿漏了,趟着脚往侧台走,一阵嗡嗡声在斜对面的某个位置刺激着他,接着像细小的爆竹悄悄被点燃,又隔着一层东西炸响,细微到像是在剥塑料糖纸,自己耳朵太好了,那是什么呢?

摸黑回到了自己的单间,化妆台的镜灯还亮着,新星换掉湿裤子,脱掉吸饱水的舞鞋,忽然明白过来,刚才那是电流声。水导电!

去地库还有一段距离,全靠绿色的微光提示,电梯停了,只能走楼梯,下了三层,过五个楼梯转角,听到了五次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短促而凌乱,活像个颤颤巍巍的小脚女人。新星索性塞上耳机,点开舒缓的钢琴曲,还是有些紧张,具体怕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觉得不对劲,八百度的大近视,戴了一整天的隐形眼镜开始犯模糊,使劲揉了揉眼睛,更模糊了。

地库里通常都光线不足,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却感觉满堂亮,多出来的安全感让他怀疑自己刚才有点被迫害妄想,何必呢,他新星少年得志,好运气都站在他这一边,没什么可顾虑的。

车却不在立柱这边了。他凑到跟前辨认立柱上的数字,似乎记错了,于是绕着地库转了一圈,不停地摁着车钥匙找闪烁的车灯,又转了一圈,一处破损严重的减速带让他意识到不止两圈了,实在有些晕,隐形眼镜被自己揉掉了,或许藏在眼皮底下。

望着凸面镜里变形的自己,新星站在岔口处犹豫要不要给助理去个电话,耳机里一支曲子结束,该下一首了,正要掏手机,低下头的时候隐约听见引擎在冲刺。

如果换个时间,新星本来是能反应过来的。

(5)

许娜觉得她遇到的男人都让人失望,她就遇到六哥和阿布这两个男人。六哥进去的时候曾答应许娜一定好好保重,十一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减刑的话说不定七八年就够了,结果呢?阿布就别提了,扶不起的阿斗,扯什么影子,怎么不把他自己丢了,机会明明就在眼前,竟整幺蛾子。结果不都一样,许娜失望就失望在他们实际放弃了自己,更放弃了她。

大口吸着烟,越想越气,要不是媒体场要演了,她甚至都不想回北京。一个陌生号打了进来,许娜现在可没心情接电话,说不定是阿布,对了,怎么能拿他跟六哥相提并论,六哥是谁呀,阿布差得远呢。不如晚点再走,许娜看了一下,最晚的两趟车分别是夜里九点四十五和十点半。还有六七个小时,她在想去哪儿,正琢磨着,就有人语气严厉地要求她把烟灭了。

这儿又不是北京,室内也不让抽了?是之前打电话叫她来的那个狱警,许娜没正眼看他,猜他是想让自己赶紧离开,视线里压根没看到禁止吸烟的标识,懒得跟他废话。

一出来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冷空气像是有意往许娜口鼻里钻。狱警也跟了出来,自己点上一根,把烟盒朝许娜扬了扬,是红双喜,她眼神里透着不屑,把脸扭到一旁。

怎么,瞧不上这十块钱的。狱警上赶着搭话。许娜本不想理她,可他这话挺瞧不起人的。

你懂什么,是劲太小了。说着从包里摸出一小盒骆驼烟,狱警显然没想到,尴尬地笑了一下,许娜问他,就你也算公务员吧。

这跟是不是公务员有什么关系。狱警伸手帮她点火,腕上的电子表就像上个世纪小学生戴的玩具表。

许娜吐一口烟不再理他。

监狱的院门外是一道长长的斜坡,坑坑洼洼,下坡对踩着高跟鞋的许娜并不轻松,路面上满是细小的碎石,估计是大货车粗暴驶过后留下的,每走一步,受过伤的腿都觉得疼。

车轮碾压着碎石跟了上来,许娜侧眼瞧见开车的还是那个狱警,什么情况,是想捎她一段吧,还是要扮作一位拯救者来给她陪伴,许娜不屑地笑了一下,笑自己聪明,识破了狱警的小心思。

狱警的金丝边墨镜泛着廉价的光泽,跟老式桑塔纳还挺搭,不能更差了,许娜十几年前在舞蹈学校门口可是被跑车里手戴百达翡丽的家伙搭过讪的,现在狱警问她需不需要载她上车站,她自然拒绝了。桑塔纳跟她保持并行,尾气突突冒着,快赶上拖拉机了。对方还在劝她上车,许娜回答说从不坐一百万以下的车,要不然皮肤会过敏。狱警什么也没说,桑塔纳缓缓下行。

往下道路两旁全是树,成群的知了汹涌鸣叫,不对吧,这个季节怎么可能有知了。不想了,要不是阳光这么好,许娜可能就拉开车门了。

狱警从后视镜里看见许娜越来越小,心里纠结,不告诉她也不行,告诉她呢,可能会让她心里更复杂甚至更痛苦。许娜看着还年轻,什么都不知道了往后忘得更快,狱警自我安慰。两个小伙子从车前横穿而过,吓他一跳,就要发火骂人的时候,后面传来叫声。

许娜滑倒了。她应该是不小心滑倒的,看着没什么大事,狱警想。

许娜坐在后座上望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树发呆,狱警打开后车窗,告诉许娜她可以抽烟,许娜却摇上来,再把衣服裹紧些。狱警问她几点的车,许娜说她没打算去车站,距离发车还有六七个小时呢,不如带她逛逛吧,第一次来,不晓得还有没有下一次。

去哪儿呢,易县没什么可逛的,狱警同样不是本地人,只知道这里最有名的就数狼牙山和荆轲塔。

还都是烈士啊。说完这句许娜有些后悔,不吉利,还有这么一座现代化监狱,六哥在里头,万一死了,在许娜心里跟烈士差不多了。六哥不能死,她意识到有句话没及时跟六哥说,我许娜等你这么久,是我自己要等的,也不能说等,等这个字好他妈矫情,反正是我自己要这么干,等也跟你无关。

狱警全听到了,又从后视镜里瞟一眼许娜,倒不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他猜到她是不自觉地把心里话念出声了。

桑塔纳开到荆轲塔的时候,许娜却不想下车了,狱警熄了火,不过停的位置正巧能看到荆轲塔,不时能听见塔身悬挂的风铃,清脆悠远,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狱警点燃一根烟,望着远处的荆轲塔,默默地说,燕太子丹送荆轲走的时候其实清楚,荆轲是没法活着回来了。

扯这个干嘛,公务员读书很多吗。许娜后脑勺贴着后座,想必后座上全是陈年累月的污渍,洗不掉也不用洗,就像这破桑塔纳,修不好也不必修,破破烂烂地走向报废是它唯一的归宿。

狱警丝毫没受影响,若有所思道,这塔底下没有荆轲的尸骨,只是衣冠冢,荆轲的尸首最后也没回到这里。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儿修塔?

荆轲是为燕国而死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许娜打开车门下来,视线落在荆轲塔上,塔角的风铃随风摆动,她也莫名其妙,看着那座塔想哭,恍然大悟,狱警对她没别的意思,他一定有话要说,可她不想点破,也不想追问,她就想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告诉她,想看看他忍多久。

离开荆轲塔的路上,斜阳透过后玻璃烤着许娜的后脑勺和脖子,她不舒服,犹豫要不然坐到副驾上去,还没开口,狱警先开了口。是啊,六哥要是死,就是为许娜而死的。

六哥在狱里有个死对头,两人估计以前在狱外就认识,积怨太深,里外斗了好久,六哥这次没优势了,因为他还有三年,而对方在这个星期天就要被刑满释放了。对方走之前告诉六哥,出去第一件事就是睡他的女人,狠狠地睡,把几年来积压的兽性全撒给她,再把她正在做的事搞垮…

许娜确信她是六哥除了离婚的前妻之外唯一的女人。如果换她是六哥的话,她也会一气之下攥起锋利无比的筷子扑过去。

(6)

一定是它。阿布面朝着墙上的影子,不用想,一定是。是你吧,一定是你,你干嘛坏我的事,一坏再坏,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老实点!阿布冲影子大声嚷嚷,手不住地拍打着墙面。

影子不过就是一道影子,所有反应都跟阿布的动作完全一致,一丁点迟疑都没有。这样的反应等于说没有反应,不过是一道不能再普通的人影,没有生命,没有主观能动性。影子回到他身边之后这两天,阿布都这么告诉自己。

现在似乎不是这样。

阿布咬着指甲坐在车里,一下、两下、三下,发出细微的劈裂声,等新星出现在视野里时候,他停下来,把手伸向了车钥匙。

新星找不到自己的车是因为他忘了其实自己没开车,原本可以不来地库,要不是有人推了他一把,可能就没命了。

没被车撞着,倒地的刹那却摔得不轻,整个人是晕的,快够上脑震**了,一下爬不起来,感觉地面在晃动,像趴在甲板上。耳机里切换到下一支曲子,比刚才那首舒伯特的柔板还慢,让人更没力气了。

不过他还是被阿布从地上搀了起来,阿布不停问他有没有事,用不用去医院,新星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感觉好点了,不用说,推开他的人就是阿布,真悬,是阿布救了他。

掸掉身上的灰,又缓了一会儿,新星回过神,骂起刚才开车的那个疯子来,他没想会有谁针对他,也没想找保安或报警,其实调监控一看就全在里头了,新星都没有。一场意外,大难不死,跟阿布抽完一根烟之后,新星提议出去喝一杯。

当时车速有多少?两人并排坐在三里屯一座大厦底商的小酒馆里,就着薯条喝啤酒,新星这么一问,阿布放下两指间的薯条。

四五十,差不多吧。

有那么慢吗?

开车的又不是我。阿布意识到新星还没问过他为什么也恰好在地库呢,就那么巧?或许按照新星的思维,通常就是那么巧。

阿布注意到新星揉了三次左膝,问他疼吧,新星解释说是过去的小伤,刚才磕了一下,位置正好,其实磕在舞台上就不会有事了,地库的水泥地还是硬,不过没事,回去贴上一块从日本产的进口磁贴,不会有任何影响。阿布知道他所说的没任何影响指的是演出。明天就演媒体场了。

一谈到演出阿布有些不耐烦,谁让两人没什么别的话可说呢。

新星不经意地说,我知道,这个角色本来是你的。

现在难道不是吗。阿布望着玻璃窗外穿流而过的车辆。

新星愣了一下,猛咽下一口酒,可惜呀,我希望是你,就该你去跳的。

阿布嚼着薯条,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让人觉得虚伪。

新星笑了一下,放下酒杯,你有想法我理解,其实最开始,我是不想接这个角色的。

什么意思?阿布扭过脸看着他。

没什么,新星又另起话头,你说你好好的,到跟前了怎么就被换了,病了? 单纯因为我?我想不是吧。

现在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那你说怎么才有意义。

我让你现在退出,你干吗?

新星咧开嘴,顿了好几秒才故作轻松道,这么说吧,《夸父》就是一件披风,披在谁身上都有型有范儿,再比如它就是个假发套,套在谁头上都迷人出彩儿。我新星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媒体说我自带光芒,事实啊,我不需要哪部戏来托我,因为我已经升起来了,我从没想过和你抢,我是特邀来的,是身不由己…

阿布受不了。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直接去了厕所,他要让自己平静一下,厕所里异味不小,按说一般人待不住,阿布却把自己关在里头好久,甚至有了一丝安全感。

“有些事是注定的,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不了,我不信我现在退出了,你阿布能上。”新星说这话时显然高高在上,他阿布就该被他踩着吗。是啊,新星早升起来了,根本不需要《夸父》,可阿布不同,没了这部戏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阿布将马桶水箱里的溢流管和冲水阀上的杆状部件拆下来,拿粗糙的手纸擦干后,藏在袖子里,露出来的一头攥在手上,这个过程他心跳挺快,脑袋里应该凝结了一大疙瘩血液。出来的时候要不是新星提前离开,阿布一定会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