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富春江上(下)

在胡不归等人乘坐的大船下游十里开外,另有两条帆船相随而行。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条船要比钱塘江曹娥江上的普通商船要长,船身更窄,两侧船舷的护板更高;后部船舱有两层,斜梯贯通上下;船头高高翘起,雕刻出飞鸟的造型来,尖细的鸟喙闪动着金属的光泽,船身入水后从两侧急剧向中间收拢,赫然是一条海船。铁锤大汉站在船头,身旁是一尊用防水油布盖起来庞然大物。抱剑汉子站在船舷旁,警惕的打量着不急不缓跟在侧后方的那条宽底帆船。

细长的快船劈波而来,很快就与海船平行。船上的人是来传话的,说他家公子久仰李公子风采,特邀李公子过船一叙。

李公子,正是在曹娥江畔与胡不归匆匆邂逅、又在明王寺破墙而去,叫胡不归念念不忘、净照口中的那位李龙月。当日破墙之后,李龙月一行便来到明州港口,与从海上赶来的大船会合,这条船就成了他们移动载具,往来江上,甚是便捷。

李龙月站在护栏前,目视远方,凭风而立。今天他着一身玄底金边外袍,头顶金珠冠、脚踏流云靴,手摇羽扇、腰悬长剑,气度卓绝,有若谪仙。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身着灰袍、须发灰白的长者,未带兵器,却叫人不敢小觑。

黄衫侍女从斜梯上来,禀报说后头船上第三次派人来了。

“叫他跟着吧。”李龙月淡淡道。想见他的人多了,他想见的没几个。当年那些排着队想见他的人,而今还不是一个个朝北面摇尾乞怜。人情冷暖,为利则聚,又有何可多费心思的。现在想见他的,要么就是不知深浅之人,要么就是居心叵测之辈,见了没好处,不见没损失。

一旁的灰袍长者道:“昱公子此人,老夫有所耳闻,诗画文章、颇有造诣,为人远离朝堂、礼贤下士,倒是颇有几分贤名。”

“上上个王的儿子,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当世子,您老费那么大劲打听他作甚?”李龙月一句话就把长者给噎了回去。

长者也不生气,他家公子就是这个脾气,直来直去,懒得拐弯抹角,被他噎死那是家常便饭,他们早就习惯了。“现时的冷灶,未必没有烧热的时候。”长者道,“现在的世子,性情狷狂,酒色不忌,时常口出狂言,诽谤时局,与钱王不是一条心。老夫刚刚得到的消息,钱王三公子要还俗。三公子深得钱王喜爱,他若还俗,世子之位就会出现变数。”

听到“三公子”三个字,李龙月嘴角便勾起一个弧度,想起那光溜溜的脑袋大大的招风耳,纯真生动的眉眼、塌塌的鼻子,还有嘴角那对销魂的梨涡。可下一瞬,他又丢出一句:“那也轮不到钱昱。”

长者再次噎死。缓了缓道:“明年就是三年之期,届时钱王和世子都要北上汴梁,而吴越国中不愿归降大宋者大有人在。这些人若趁机起事,必定要推一位德才俱佳的钱氏公子出来主持大局。”

李龙月道:“有长公子留守,还是轮不到钱昱。”

长者再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事在人为,大可拖长公子下水,也能叫三公子还不了俗。”

李龙月道:“他确还是光溜溜的脑壳更好玩。”

长者听他松口,再接再厉道:“想要有所作为,便要提前布局,早点联络吴越国中各派势力;一旦钱王北上,国中生变,我们就能选一位公子上位。钱昱和长公子,都是备选。”

李龙月道:“即便要选,那还不如选钱三。”

长者是受够了李龙月的跳脱:“公子看不上钱昱,也不必勉强;他要见便见,倒是看轻了我等。”

李龙月却改变主意了,吩咐黄衫少女道:“去,跟他们说,要见,就叫他家主人过来。”黄衫少女领命去了。

长者暗暗摇头,小主子啊小主子,老夫当年辅佐先主公时也没这么累过,你何时才能以大局为重、好好听老夫一回啊!

另一条船舱中,江南十大佳公子钱昱正手捧暖炉,刚听完手下的密报,连呼不可思议。手下给他带来了两条消息,第一条是胡不归一行坐船往睦州去了;第二条是净照进宫、要求还俗。得知净照要还俗,他的第一反应跟钱惟濬一样,这厮要去争世子了。可他若真要争世子,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跟大宋搞好关系、争取大宋使臣的支持。以钱王的性子,必定顶不住大宋压力,何况他早就对钱惟濬有所不满;可他倒好,拿着桃花山的地契,居然把中使一行人给灭了,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宋又岂会要一个跟自己对着干的吴越世子?作为一个成熟细致的男人,他不能理解净照所作所为。至于胡不归那小子,他跟净照联手坑了大宋玄武堂一把,现在又跑去睦州,难道是要去追查他们胡家睦州分堂堂主被杀一事?他二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莫不是另有图谋?嗯,一定有阴谋。

就在这时,手下回报,说李公子终于答应见他,不过要过船相见。

钱昱霍然起身,抬脚就走。走出两步又转回来,在铜镜前理了理仪容,又整整衣衫,原地转了两圈,觉得满意了,才移步出舱。不想船身一晃,他一头撞在舱门上,撞歪了玉冠。钱昱好生着恼,无奈返回舱中,打开首饰箱,金冠银冠竹冠,又觉临时抱佛脚落了下乘,便只将玉冠扶正,双手扶舱,稳稳走出,带了个青衣小厮登上小船,满怀憧憬的朝前方大船划去。

待到近处,钱昱发现大船在减速,却未停下;想要登船,就得用相同的速度与大船并行,还不能被大船带起的水浪吸走撞上去,这就很是考验了。好在钱昱手下皆是能人,操船的船夫更是从水师中招来的退役将吏,小船稳稳当当的在大船边定住。大船上放下悬梯来。钱昱有些犯难,总不至于叫他一个公子手脚并用的爬上去吧?可不爬就见不到那人,还会叫人家看轻了。这一架悬梯,说不定就是对自己的考验。

患得患失之际,脚下小船忽地摇晃起来。

“有船来了,公子坐下,抓好。”船工一边提醒,一边让小船远离大船。

钱昱急道:“为何要走?”

船工朝后方一指。但见后方江面上两条悬挂吴越王旗和水师飞鱼旗的大船飞驰而来,逼得沿途商船纷纷让道。而在前方,也有两条同样的大船挡住去路。

“水师战船!”钱昱暗暗心惊。看样子四条战船都是冲李公子的船来的,只不知他又做了什么大事,居然惊动水师前来。

“回船上。”钱昱当机立断。

很快,四条吴越水师战船就把李龙月和钱昱的两条船围在江上。

李龙月倒是不慌:“王长老,这么大排场,钱昱是要来抢亲吗?”

长者姓王名仁辅,是李龙月身边的大管家兼首席智囊。他也没想到见个面而已,还要惊动水师来护航。李龙月一句“抢亲”的戏言倒是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方才钱昱公子的小船已经来了,水师战船是后到的,应当不是他安排的。”

李龙月手扶剑柄、玉面森寒:“不是他安排的就是他失算。来人,准备好家伙,他们要打,我们奉陪!”

黄衫少女领命而去,船上的人立刻发动起来。这条船可是集江南国能工巧匠、用最先进的技术打造的海战利器,原本计划造五条,分别以火凤、鹓鶵、青鸾、鸑鷟、鸿鹄命名。无奈大宋兵临城下,鸑鷟和鸿鹄还没造完金陵就被攻破。主持造船的大匠无奈将造到一半的两条船凿沉。而早先下水出海的火凤、鹓鶵、青鸾三船得到消息后立刻驶入大海,以海岛为基地,与海盗交手几次,皆是完胜。李龙月南下后觉得在吴越坐船方便,就把最为轻便迅捷、适合内河航行的青鸾号调来当座驾,将船体更大、火力更猛的火凤、鹓鶵二舰留在钱塘江入海口附近接应。青鸾号在姐妹三舰中体积最小,也有过单挑三四条海盗船的战绩,区区四艘内河战船,李龙月还不放在眼里。

王仁辅当下就急了,连忙劝阻:“公子,情况未明,不宜贸然开战。再说这里是吴越内河,打赢了也只会招来更多战船围堵。公子三思。”

李龙月挑挑眉,道:“打或不打,先准备好再说,总不能刀架到脖子上才想起来要拔剑。”说完扬声吩咐,“把辽国的旗帜升起来。”

另有青衫侍女从箱子里一堆大辽、大宋、高丽等国的旗帜中找出大辽的旗帜来,挂上桅杆。旁边的汉子一声吼,飞快的把大辽旗帜升到顶端。

王仁辅也不劝这小祖宗了,先时装大宋玄武堂,这会儿连大辽都来了,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

不远处的钱昱、稍远处的沈承礼看到青鸾号上升起大辽国旗,同时惊呆。要知道江南国被大宋灭掉后,大辽就是吴越倾力交好的友邦上国(当然不能叫大宋知道);无他,想用大辽来牵制大宋,叫大宋无暇南征。钱王巴不得大辽与大宋为了北汉连年开战,至于大辽是不是异族,在国家存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无奈大辽太远,就算走海路也得避开大宋在扬州、海州、登州附近的水师,假装去高丽,再折向辽东。在辽东上岸后,能不能找到大辽皇帝还未必,因为大辽皇帝一年四季总在不停的动,运气不好,或等上半年,或无功而返。

而今大辽的旗帜居然出现在富春江上,说明什么?说明人有可能是肩负使命而来,船上没准还有大辽使臣!

“别妄动,谁动手就砍了谁!”沈承礼果断下令。船上的旗手立刻朝另外三艘船打出旗语。要他这个本该上阵杀敌的大将来处理邦交,确实勉为其难。

“李公子的背后居然是契丹人!”钱昱的眼神变得炽热。契丹啊,那可是连大宋都畏惧的强敌。不,强邻,也必将成为他的强援!

就在两人胡思乱想之际,青鸾号突然加速,船体微倾、在江面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从前方堵截又不敢动手阻拦的两条战船间钻了过去,带起的水浪将两船撞得东摇西晃。

“将军,船跑了!”有将吏大声提醒。

“追上去!”钱昱反应最快,也顾不上风度了,双手撑在栏杆上,眼睛紧紧盯着越来越小的青鸾号,仿佛那就是他下半辈子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