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富春江上(上)

净照入宫要还俗,胡不归等人则在萧山县闻堰镇的湘湖上船,慢悠悠从越往勾线古城经过,由湘湖水道进钱塘江,逆流而上,向睦州而行。沈承礼和净照一走,唐刺史和曹别驾也没有为难胡不归一行,带着越州驻军就走了。连山头都是三公子的,出了事,自有三公子和沈承礼去处置,他们这些地方官乐得不管。

钱塘江在这一段叫富春江,去睦州有两天的船程,要经过富阳、桐庐等地,最后在睦州州治所在的新安县上岸。出睦州有两条路,一条向北经黄山可去江南国故地,另一条向西经常山县(今浙江开化)出吴越国境,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婺源。

怒长老站在船头,远眺江面,一声怒吼,直抒胸臆。

俞章悄悄问胡不归老爷子这是怎么了。胡不归也很头大,他本不想带怒长老的,人都七十多了,胡家的镇族之宝,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怎奈怒长老一句话就把他顶回去:我看你小子也是能闯祸的,有老夫在,打架就交给老夫了!胡不归那个愁啊,怎么劝都劝不走,也只要由他跟着,随他在船头怒吼大叫。

胡霖闲来无事,拉了几人在船尾打鱼。打上来的鱼一半给了胡原明——自打见过中使的那里,胡原明就经常一个人拿出小刀来比划;胡不归怕他想不开拿自己来试,索性让他用鱼来练刀。剩下一半给了胡芷汀。胡芷汀虽不像十七叔那般成天背着铲子和大锅,可她会做饭啊,山珍河鲜,随便什么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变成美味。怒长老和俞章都是贪吃的,一个劲的夸她贤惠,谁娶谁有福气。俞章更是时不时拿些小物件去她面前显摆。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胡不归被一阵嘹亮的歌声惊醒。来到舱门口,但见俞章一脸痛苦的捂着耳朵指指船头。

江风徐徐,怒长老双手叉腰,挺起腰板,猛地一声长啸。

胡不归险些跌倒,老爷子你自己起的早就罢了,非得把大伙儿都弄醒吗?

怒长老年纪虽大,却耳聪目明,听到动静,霍然转身,朝他俩勾勾指头:“你们,过来,跟老夫一起做早课。”

俞章转身就跑,他贪吃贪睡,从不早起,最怕练功。

“小胖子,休走,说的就是你!”怒长老一声吼,俞章一屁股坐倒。

胡不归拖着他走到船头:“老爷子,起这么早啊,天气不错啊!”

怒长老揪住俞章,在他肩膀上捏了两把,道:“站好了,小胖子!年纪轻轻一身肥肉,不觉得可耻吗?老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有你这么一身肉,早被人打死了。老夫也不打死你,从今天起,你就跟着老夫操练。”他又看看胡不归,“你也来。”

胡不归眨眨眼,我的身材很标准啊!

怒长老扬声道:“九郎,别躲了,出来!”

胡霖悻悻然钻出来。

怒长老指指三个年轻人,道:“看看你们三个,一个太胖,一个太瘦,一个太高!”

胡霖讶道:“长得高也不对啊?”

怒长老直接给了他一脚让他闭嘴,道:“太胖的,要减肉,起码减掉三十斤;八郎太瘦,就你这闯祸劲儿,再长十五斤才扛揍;九郎跟我一般高,比八郎还瘦,老夫一脚就踢断了,也得练壮实些。”

胡霖不服道:“还有五哥呢!”

怒长老捻须道:“他会验尸,你会吗?留着他别有妙用——你们缺胳膊断腿了他好接上。早课之前,老夫要唱一首歌给你们提提神。咳咳——”

俞章目露惊恐。胡霖看看胡不归,咋办?

胡不归也没办法啊,赶又赶不走,打也打不过。

怒长老清了清嗓子开唱:“我清早起来,见自己在江上,太阳还没有升,天空还一片蔚蓝……啊,富春江;啊,富春江;啊,富春江!”

中气吧,真是十足;声音吧,勉强不算难听;可这调子吧,实在是不敢恭维……

才唱了一段,就把胡芷汀给惊来了:“老爷子,今天想吃啥?”一句话就给三个大男人解了围。

“昨天吃熟鱼,今天吃生鱼。要薄,还得配好酱。”老爷子对生活不是没有要求,吃啥不重要,但每顿要不重样的。也亏得有胡芷汀这上等厨娘在。

胡芷汀朝他们眨眨眼,笑着走了。

三个大男人饿着肚子开始被操练。

怒长老让俞章站在中间,先扎马步看看基本功。胡不归和胡霖从小习武,扎马步不在话下,就是苦了俞章这技术肥宅,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两腿发抖,叫苦不迭。他一叫就挨踢。扎完马步,俞章腿一软就要跌倒,被胡不归和胡霖一人一边夹住。

怒长老站到他们前面,用拳头在胸口捶了两下:“像年糕一样捶打,你们身体才会结实,”说完双手叉腰,原地扭动躯干,“身子,要像挂面一样扭起来,才能加强韧性。来,跟老夫一起做!”

俞章觉得自己快要散架。胡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倒是胡不归,豁出去跟着老头子一通折腾,微微发了一身汗,只觉神清气爽周身通泰。难怪老头子七十多了还这么硬朗,人生在于折腾啊!

南山,灵隐寺。

净照跪坐在师父赞宁法师跟前,道明来意。

赞宁法师后唐天成年间在杭州祥符寺出家,清泰初年入天台山受具足戒,后在灵隐寺修行,兼习百家之言,精研南山律,人称“律虎”。两年前永明延寿法师故去后,赞宁法师接替两浙僧统一职,赐“明义示文大师”尊号,成为吴越高僧第一人。

赞宁法师生得面方耳阔、唇厚眉长,年未及花甲,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对着净照,他也不虚头巴脑打机锋,直接来一句:“看上了哪家姑娘?”

净照道:“弟子六根难净,愿续四年前未尽之缘。”

赞宁法师闻之了然。四年前那桩旧事若成,江南国与吴越合二为一,天下或许不是现在这般局面;那件事未成,个中缘由无从知晓,却叫净照伤心之余剃发出家。自此吴越少了个痴情公子,他座下多了个率性小僧。

赞宁法师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劝他,又问:“那小娘答应了?”

净照一愣。

赞宁何等通透之人,一看就明白了,只道:“敢情人小娘还没答应,你就跑来要还俗;你真要还了俗,人家不答应(这个可能性还很大),丢你自己的脸也就罢了,旁人会说,哎呀呀,赞宁教的好徒弟啊,想要还俗娶媳妇人家还不答应。为师都快六十的人了,丢不起这个脸。”

净照道:“师父有所不知,徒儿已有计划——徒儿先还俗,还俗可不是换身衣裳就行,还得蓄发啊,头发可不是十天半个月的就能长出来的。徒儿就想着,一边蓄发,一边与她培养感情,待徒儿长发成髻,想她也会被徒儿真情打动。到那时发已成,情已至,水到渠成,花好月圆,共赴良宵……啊呦师父,干啥打我!”

赞宁手里拿了个木鱼棒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还花好月圆,还共赴良宵,我看你是色心大动、把持不住了!说,在外头有没有破戒,杀戒酒戒色戒,是不是都破了?”说完又朝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净照连忙道:“没破没破,徒儿守身如玉,也就想想,这不才要先还俗,再娶妻,礼不可废呐!半年,徒儿忍得,忍得!”

赞宁一脸嫌弃道:“你自还俗去,为师没你这等丢人的徒弟。”

净照道:“师父不允,徒儿哪敢还俗。”

赞宁道:“人家答应了,我再允你还俗。”

净照急得大叫:“光头难获芳心!”

赞宁又拿起木鱼棒子:“为师也是光头,怎就没少了——”话到一半,突然打住。

净照瞪大了眼:“师父你……”

赞宁立刻换上一副高僧大德的仪态来:“没少了人供奉。”

净照心想师父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不过此刻,他也无暇去深究师父的八卦,看来老家伙一时不会松口,那就从长计议,先办能办的,便道:“有一人要求见师父,徒儿冒昧,已经带来。”

赞宁并不摆高僧架子,道:“既然来了,见一见也无妨。”

少顷,小沙弥便带了一个人进来,正是净照的那个常随。

常随摘下斗笠,朝赞宁微微欠身:“匠人俞绍,见过法师。”

净照心说胡八啊胡不归,你托我的事情我办到了,今后怎样,你我便各展神通吧!

吴越王宫,净心观。

吴越王钱俶的正妃孙氏在世时一直在净心观修行,道号太真。在满国崇佛的吴越,像她这般潜心修道之人并不多见。孙氏是富阳孙家的长房嫡女,其弟孙承祐在朝为官、孙家的两个侄儿又娶了钱王的两个女儿。孙氏仁德节俭,还给钱俶生了世子钱惟濬,深得钱俶敬重,这才专门在宫中为她修了一座宫观修行。一年前,孙氏随钱俶从汴梁归来,不久病故。钱俶念旧,便时常来净心观中追思。

钱俶站在孙氏的画像前,想起方才净照退下后又被他叫到偏殿,父子俩的对话来:

“可是看上哪位良家闺秀了?”

“不是闺秀。”

“不是闺秀,莫不是寡妇?”钱俶难得脑洞大了一回。

“岂会是寡妇?”净照暗暗翻白眼,父王当我是啥人呐这是。

“寡妇也不是,莫不是看上了别人家妻子?嗯……吾儿难得动心一回,真要看上谁家夫人,为父……不,本王也能替你做主!赏赐些财物,再给个官儿给那家主人,叫他们合离,成全吾儿。”

“并非别家夫人。”净照额上隐现青筋,简直要给他爹跪了。

“不是闺秀,不是寡妇,不是人妻,儿啊,你莫不是看上了庙里的尼姑?这个好办,你还俗,她也还俗,还俗当天就把亲事办了。”钱俶大手一挥。

“父王还记得四年前的旧事吗?”净照忍不了他爹的清新脱俗了,干脆挑明。

“四年前……你是说?!”钱俶目瞪口呆。

“正是。她来了,就在东府。”净照一脸温柔。

……

钱俶回想着三郎的点点滴滴,自言自语道:“爱妃啊,三郎娘亲去得早,他是你带大的;你若还在,当能开导开导他。不管是闺秀、寡妇、人妻、尼姑,孤都能遂了他的意。可他偏偏钟情于那亡国之女。眼下大宋逼迫日紧,我若叫他还俗娶了那亡国之女,叫大宋知晓,定会借机生事。要说生事,三郎居然连大宋中使都敢杀,虽说占了理,可大宋岂会跟我们说理?三郎必是叫那痴情冲昏了脑袋,捅出这天大的篓子来。唉唉,四年前惹得三郎伤心出家,如今又让他神魂颠倒闯下祸事,真真是红颜祸水!爱妃啊,你倒是教教孤,该如何处置?”

一阵风过,屋中烛火跃动,画像上的孙氏似在对他温柔浅笑。

钱俶心思千回百转,最后走到屋外吩咐道:“来人,宣沈承礼来见孤。”

儿子闯下的祸,老子说什么都要给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