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小僧要还俗

钱塘江渡口,有官船靠岸。

上右厅的人用大车载着中使和十六具无头尸体准备装船。

沈承礼站在渡口,眉头紧锁。三公子啊三公子,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闯祸什么的只有世子能干出来;你倒好,一闯就一个大的,直接把天给捅破了,想给你擦屁股都爱莫能助。一想到回去要面对钱王的怒火和大宋使臣的质问责难,沈承礼跳江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外围的亲兵忽然大叫起来。

沈承礼扭头一看,却见净照正在那里朝他挥手:“沈将军啊,你走得好快哇,老衲追了一路,终于追上来啦!快叫你的人让开,老衲来讨口水喝!”

沈承礼头皮发麻,这厮怎地阴魂不散还跟过来?可人家再闯祸也是公子,只好无奈的挥挥手,示意亲兵让开,放他过来。

净照不是一个人来的,后头还跟这个中年常随。他走过来,倒了碗茶水,一口气喝掉一半,道:“沈将军哇,你走得这么快,是怕老衲再给你添麻烦?”

沈承礼心想你知道就好。“不敢。三公子也要过江?”

净照放下茶碗:“正是正是,有点私事要去见大王。老衲走得急,没带盘缠,可否借将军的船过江?”

沈承礼当然不好拒绝,被他左一个“老衲”又一个“老衲”说得心烦,心想你都买下一座山头了,还没带盘缠,整个吴越就你这和尚最有钱。

过江后,两人一道进城。净照笑嘻嘻的说沈将军可以先去处理军务,老衲自去宫中探望大王。按理说,沈承礼确实要先去有司安排处理尸体,再想想怎么去跟钱王禀报,可他一看净照兴冲冲的模样,立刻改变主意,挽起净照的手要与他一同进宫。

净照道:“啊呀沈将军,小僧进宫是有私事,待我说完,沈将军再来正好。再说也不好带着这么多尸体进宫去吧?”

沈承礼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有猫腻,干笑道:“无妨无妨,横竖本官也要进宫见大王,正好与三公子同去,也好有个照应。”你这小子,先是老衲,这会儿又是小僧,嘴里就没一句实话,若叫你先见了大王,把事情往老子身上一推;须知疏不间亲,你们老钱家可以孝悌恭敬的,老子可不想替你背这个黑锅。一同去,当面说清楚。

净照被他拉着挣脱不得,眼珠子一转,就猜到他的顾虑,心想沈承礼啊沈承礼,你堂堂大将,居然以小人之心度老衲之腹,小僧是那种告黑状的人吗?

沈承礼的表情分明在说,是。

两人手拉手来到宫门口,被当值的亲卫禁军拦下。

净照道:“小僧净照,要见大王。”

禁军完全不认得他。笑话,大内是什么地方?出家人就算要进,那也得是得道高僧,就你这嬉皮笑脸胡子都不长的小沙弥,也想见大王?

净照刚要向沈承礼求助,不想沈承礼拔腿就走。

“沈将军,沈将军,你知道小僧是谁的啊!”净照着急大喊。

沈承礼只当没听到,此等先进宫澄清的机会,本官岂能错过。

禁军看看沈承礼,又看看净照,更不让他进了。

净照无奈,只好摸出照身玉牌来丢给那禁军。

禁军接过一看,吃惊道:“三公子?”

净照道:“我来看看我父王。”

不远处,两个路过小内侍听到“三公子”,立刻走开了。净照的常随看了两个小内侍一眼,又低下头。

议政殿中,吴越王钱俶坐在上首,正在听宰相崔仁冀和长公子钱惟治汇报今年的内政和军务。世子钱惟濬坐在下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钱惟治道:“遵照大王旨意,各军州关隘、城防、道路、河流上的驻守军械已悉数拆除,大王可派人查验。”

钱俶满意的点点头,这是他对大宋表示恭顺的重要举措。吴越连关防都不要了,你大宋总不好意思再挥师攻打吧?

宰相崔仁冀道:“以臣之见,只此怕是难以叫大宋满意。”

钱惟濬忍不住道:“关防都拆了,还不满意,难道非要我们把军队都裁了,再献出名册图籍?”

崔仁冀道:“大宋平荆湖、收江南,一统天下之势已成,吴越难以与之抗衡。”

钱惟濬拍案而起,指着崔仁冀的鼻子道:“崔仁冀,你当着吴越的官,给大宋说话,赵家是给了你多少好处?”

崔仁冀丝毫不恼,只对钱俶道:“臣之心,大王知晓。”

钱惟濬冷笑两声。

钱俶也很懊恼。在位三十年,他自问亲政爱民,把吴越治理得不错,不但守住了两浙之地,还小有开拓。可大宋就是挂在吴越脑袋上的一把剑,不论怎么恭顺,也只能看着大宋把周围的国家一个个消灭。两年前有人反对他出兵夹击江南国,说什么唇亡齿寒。他岂不知江南国是吴越的屏障?可他有的选吗?若不出兵,大宋扫平江南国后就会立刻挥师南下,到时候吴越拿什么抵挡?牺牲一个江南国,换来几年苟延残喘,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当王,也是很烦的啊!

就在这时,内侍来报,说宁海军节度使沈承礼求见。

钱俶立刻让内侍带沈承礼进来。沈承礼和钱惟治一样是他最放心的左膀右臂,他这么快就回来,想必是事情已经办妥。

岂料沈承礼进来后就行大礼,高呼:“臣无能,中使和玄武堂的十六个人,都死了!”

钱俶只觉耳中一阵轰鸣,还以为听错了。

“都死了?”钱惟濬难掩兴奋,死得好,死得大快人心啊!

就连一向沉稳的钱惟治都忍不住多看了沈承礼两眼,这不合理啊,放眼吴越,谁敢对中使下手?何况还有沈承礼在。

沈承礼就把他陪中使到越州,碰到有安昌镇乡民击鼓登闻、胡姓公子当场驳斥中使、中使不顾劝阻带玄武堂的人去剿匪、不想全军覆没悉数被杀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又补充:“臣本想率军攻山,奈何有人拿出地契凭证,说桃花山已被他买下,中使和玄武堂的人是擅闯私宅,按律,主人可将其当场格杀而不论罪。此事有越州唐刺史为证。臣无奈,只好将中使等人尸首先行运回。”

钱俶听完,第一反应就是此事另有隐情。

崔仁冀听完,高呼:“大王,中使被杀,后果严重,若大宋兴师问罪,如之奈何?!”

钱惟濬揶揄道:“崔大人博古通今,不会连擅闯私宅者,主人杀之无罪都不知道吧?”

崔仁冀反驳道:“被杀的若是盗匪贼寇,自然无罪;而今死的是大宋中使,世子说无罪便当真无罪了吗?”

钱惟濬朝沈承礼一指:“照你的意思,是要把沈将军绑了给大宋去定罪?”

沈承礼知道他是开玩笑,世子最敬重的就是他这等敢在大宋面前亮拳头的悍将。可惜他这个悍将也没什么带兵打仗的机会了,成天为迎来送往跑断腿。

钱俶示意他们安静,问道:“人是谁杀的?原告何在?”

不待沈承礼回答,就听净照在殿门口道:“小僧便是原告。”说完快步上前,在沈承礼身边一站,施礼道,“小僧参见大王!”

不仅钱俶,就连钱惟治和钱惟濬都吃了一惊,居然是老三!

净照又朝崔仁冀和两个哥哥施礼:“崔大人、二位哥哥,想死小僧了(liao)!”

一句话就把众人都逗乐了。

钱俶是很喜欢这个三儿子的,虽说他不及老大沉稳、老二明锐、老四机巧,可单是他这副带俩梨涡颇为喜感的长相,就叫人一见欢愉。

净照叹气道:“想想还真是人走茶凉,小僧不过走了两年,都被禁军拦在门口不让进了。不过大王万万不要惩处那几个禁军,有此中兴耿耿之士,方能保父王与诸位兄弟平安。”

钱俶心情好了许多,道:“忠于职守,自是应该,孤自会重赏。三郎啊,这次回来,可是想家了?”

净照扑倒在地:“小僧此来,是有一事相求,望大王恩准!”

沈承礼心想你小子这是闯了大祸,跟你爹这求情来了。

钱俶道:“站起来说。”

净照起身,压根儿就不提中使之事,开门见山道:“小僧要还俗,望大王恩准!”

众人惊呆。

什么情况,不是正在说中使的事吗?怎么跑来说还俗了?你是和尚,要还俗也该去找你师父赞宁法师,跑议政殿来岂不驴头不对马嘴?

沈承礼目瞪口呆,敢情你不是要说桃花山的事啊?闯了那么大的祸,你以为还个俗就能揭过去了?

净照还真就没把桃花山的事当回事。山是我的,人已经杀了,爹你还能把我绑了送去大宋论罪不成?

钱惟濬歪着脑袋,是我喝醉眼花,还是眼前的根本就是个假的三郎?怎地出家几年,整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等等,他要还俗?还俗作甚?莫不是想还俗来抢世子?以父王对他的喜爱,他还真不是没有机会……三郎啊三郎,你小子果然六根不净,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

钱俶定了定神,道:“吾儿当真要还俗?”

净照郑重其事道:“当真。”

钱俶本就喜欢这个儿子,听他决意还俗,顿时大喜,当即就要答应。

一旁钱惟濬突然道:“三郎还俗,所为何故?”

钱惟治、崔仁冀、沈承礼都竖起耳朵,我们也很想知道哇。

净照道:“此事容小僧单独向大王禀明。”

钱惟濬道:“这里都是父兄,崔大人和沈将军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说的,莫不是你动了凡心,想要娶妻?”

净照一惊,不可思议的看了看钱惟濬。

钱惟濬心想看我作甚,要还俗的是你又不是我,还遮遮掩掩的不肯明说。

钱俶笑道:“吾儿面薄,就算是要还俗娶妻也无不可。二郎,你这个当哥哥就不要为难他了。”

“他面薄?”沈承礼暗暗腹诽,一口老衲一口小僧的,除了他师父赞宁,就没见过比他脸皮更厚的和尚。

钱惟濬不过随口一说,倒不是真觉得净照还俗是为了娶媳妇。“儿臣有一事不明。僧侣还俗,这事儿得庙里管吧?三郎你跑来找父王,莫不是想父王剃度出家,再允你还俗?”一句玩笑话,却叫崔仁冀和钱惟治心里“咯噔”一下——老三还没还俗,世子就迫不及待的拿话怼他了。钱惟治自己对世子和王位是没什么想法的,他是忠逊王的儿子,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不过他倒是不想看到两个弟弟因为争世子位而内斗。崔仁冀就不这么想了。世子不喜欢他,他也看不惯世子的做派,若三公子还俗后能得大王青睐,再加上赞宁国师的支持,以他恬淡无争的性子、要比促狭激烈的钱惟濬更适合当世子。不过钱惟濬说得没错,和尚还俗是庙里的事,有国君答应是不够的。

净照施礼道:“小僧这就去找师父。”说完转身跑了。

沈承礼瞪大了眼,桃花山的事情还没说完呢!你跑了,烂摊子又丢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