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吴越是越不是吴

曹别驾被带上山来。他的伴当留在二道山门,他独身进来。一进来,他就看到了光溜溜被绑在柱子上、面前一口滚滚圆鼎的中使。

中使看到他来,投来激动、求援、期许的目光,大喊:“曹别驾,快让他们放了本使,本使重重有赏,保你官升三级!”

“啪!”胡霖一记耳光就叫他闭了嘴。

曹别驾观察了下情势,最后看向胡不归,道:“又是你。”

胡不归对曹别驾印象不坏,笑道:“别驾大人,越州府里比你大的官儿不少,怎地就把你派来了?”

曹别驾不卑不亢道:“沈将军要调兵遣将,腾不出手;刺史大人年纪大了,走不得山路;只好让我这个别驾代劳了。”

中使听到沈承礼在“调兵遣将”,眼中又有了些活泛,刚要开口,被胡霖一瞪,立刻闭嘴。

胡不归道:“别驾大人不是坏人,为越州百姓辛劳多年,我自不吝送大人一份功劳。”

曹别驾一惊,送一份功劳,他什么意思?总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胡不归道:“不过能不能立功,还得先看看别驾大人的诚意。”

曹别驾道:“尊使是大宋派来的上差,尔等这般折辱,若是叫大宋皇帝知道,少不了抄家灭门的下场。我劝各位还是先把尊使放下来。”

胡不归道:“放不放有区别吗?”

曹别驾道:“放了尊使,今日之事,我当为各位周旋。”

胡不归道:“此事我说了不算。”

曹别驾道:“谁说了算?”

上首的净照突然咳了一声,敢情老衲费劲打扮那么久,都成独眼龙了,贵气与霸气兼具,竟能被你无视,我不像山大王吗?胡不归那小白脸可是什么都没装扮,你竟把他当老大,真是眼瞎!难怪一把年纪还只是个别驾。

曹别驾这才注意到还有个霸气侧漏的独眼龙存在。再把他跟胡不归一比较,才发现胡不归更像个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军师再嘚瑟,还是得看老大脸色的。

曹别驾转向净照,发现这位山贼老大长得颇为奇特,偏偏要摆出一副凶悍的模样来,给人啼笑皆非之感。他在打量净照,净照也必须打量回去,身为大大王,气势上不能怂。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对视良久,谁都没憋出下一句来。

胡不归朝净照眨眨眼,大大王,说话啊,放狠话!

净照看到了,心下那个激动啊,当了几年和尚,还不如一天山贼好玩;一激动,就忘词儿了。

胡不归急了,再不说话就要穿帮了。

净照也急,一急就顾不得许多,只喊了两个字:“绑了!”

胡不归扇子一合,跟着大叫:“绑了!”

曹别驾心想本官身为官府代表也不能怂啊,当即大叫:“谁敢!”

胡霖一脚踹中他腿弯,大喊:“我敢!”打架动粗什么的他最喜欢了,扮山贼果然好玩。饶是曹别驾身子不弱也练过些拳脚,可在胡霖这等比山贼还凶悍的愣头青面前,还是三两下就被放倒。

吼出一嗓子,净照也不紧张了,又蹦出两个字:“扒了!”

胡不归心想好你个六根不净的和尚,扒人衣服还上瘾了。

胡霖让人按住曹别驾,扒掉他的绯红官服银鱼袋,正要扒他的中衣,就听净照说“他没切,不必看”,便给他留下中衣,只绑到柱子上。

曹别驾倒是镇定,他既敢来,就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区区折辱又算什么?

净照把胡不归叫过去,低声耳语几句,像极了老大在吩咐狗头军师。其实他是在说,做坏事你比我在行,后面你接着演,老衲配合你。

胡不归装模作样的点点头,走到圆鼎前,盯着曹别驾道:“敢问曹别驾,此地归哪国所有?”

“吴越。”

“曹别驾领的,又是哪国的俸禄?”

“亦是吴越。”

胡不归朝中使一指,问:“那他,是哪国人,当的是谁的差?”

中使抢着答道:“本使乃大宋使臣,当的是大宋皇帝的差!”

胡不归厉声道:“一个宋国臣子,还是个没卵子的,跑到吴越来颐指气使,对吴越官员呼来喝去。敢问别驾,此时,此地,吴越是吴越的吴越,还是他大宋的吴越?!”

曹别驾哑然,他总不能说,吴越现在是大宋的属国,早晚也会是大宋的辖境吧?

胡不归指着中使道:“派一个阉宦来吴越,是大宋无人,还是看不起我吴越,觉得我吴越跟这没卵子的家伙一样好欺负?你们当官的能忍,我们乡民不能忍;你们当官的怕得罪他们,我们山贼不怕!吴越是越,不是吴!我等越人,从不怕执戈相向、血溅三尺!我在这里放下话来,玄武堂的人胆敢跨过钱塘江一步,胆敢在东府出没,就别怪我等越人不留情面!”

曹别驾倒吸一口凉气。吴越是越,不是吴。一句话,就道破了为何实力雄厚如南唐者,能平马楚、灭闽国,却拿偏安一隅的吴越无可奈何。正是因为南唐是吴,吴越是越啊!千百年来,吴人几时打得过越人?钱王能立足两浙,靠得不也是彪悍善战的越人子弟?

“好!”胡霖挥舞拳头,与他同来的胡家子弟、越州分堂的人也跟着纷纷叫好。他们胡家立足东府;东府,便是地地道道的越地。钱王为了偏安愿意向大宋称臣认怂,可胡家不认。别说现在吴越还是独立的国家,就算哪天钱王要投降了,他胡家也不会叫那些汴梁来的家伙在越地作威作福!

俞章目瞪口呆,满脸崇拜。

胡芷汀站在远处,痴痴的望着胡不归挺拔的背影,这才是胡家麒麟儿,我的英雄。

胡原明皱起眉头,八郎这番话,很危险啊……

吴成更是目瞪口呆,这位小爷,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唯有净照,仿佛重新认识了胡不归。这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胡不归吗?是啊,他姓胡,骨子里流淌的是胡家强横不屈的血液。胡家从胡进思开始,哪一个是省油的灯?钱氏称雄两浙时,得靠胡家这等强悍家族来支持;而今时局已变,大宋横扫天下,吴越独木难支。若真到了不得不做出决断的时候,胡家会作何选择?是继续追随钱王,还是……他不愿再想。他出家,除了因为那件伤心事,也是不想面对宗室纷争、国事艰难。真到那时,他,胡不归,还能继续开开心心的在一起路见不平、假扮山贼吗?

胡不归继续道:“我越人素来重英雄,大宋太祖皇帝长拳铁棍打下江山,敢跟契丹叫板,敢放钱王归国,光明磊落,何等胸襟气量。可现在的皇帝呢?登基之后对吴越索要无度,不但把人李后主的皇后给强占了,还派个阉宦来吴越指手画脚。欺我吴越无人吗?”

曹别驾笑了笑,问道:“说完了?年轻人,血性可嘉。殊不知那些有血性的人,每一个都死得很早。”

胡不归凑到曹别驾耳边道:“玄武堂杀了我胡家四位长老,这个仇,不能不报。”

曹别驾道:“玄武堂与你胡家无冤无仇,怎会跑吴越来杀人?”

胡不归道:“因为我胡家是越人,越人,从不是软骨头。”其实胡不归根本就没有证据能证明四位堂主是玄武堂的人杀的。可放眼吴越,就算钱王,也不敢派自己人对胡家下手。大宋皇帝能派人来吴越,钱王自然能让他们帮忙给胡家一点警告,让他们不要在国事上与他为难。胡不归相信自己的分析。势这种东西,一旦把握住了,要比各种细节的证据更加准确。

曹别驾不说话了,他身为越州别驾,自然是清楚胡家在东府的实力的。敢对胡家下手,上来就干掉四个长老,这就能解释胡不归为何要设计引中使和玄武堂入局了。可胡家再厉害,终究不过一介豪族,钱王畏宋如虎,真要被逼急了,焉知不敢下狠手?胡家小子,你这是在赌命啊!

胡不归心说我就是在赌,赌钱王还不敢跟胡家撕破脸;赌大宋皇帝为了招降吴越不敢逼迫太紧。他拍拍曹别驾的肩膀,低声道:“一味顺从只会叫人看轻,看看人沈将军,金陵一战登先破城,打出吴越的威风,打得宋军上下都得竖起大拇指说一声服。邦交跟做买卖一样,从来不是委曲求全来的,该亮爪牙时就得亮,可不能叫人当软柿子捏了。诸位大人害怕担责任,那好,我来。”

曹别驾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仍然道:“眼前这一关,你打算怎么过?”

“简单。”胡不归转身,喝道,“来人,把人带上来!”

手下将被俘的玄武堂中人一个接一个押上来,正好十六人。

胡不归走到一人跟前,道:“除魔卫道,有债必偿!”说完接过进宝递来的短斧,对准一人,狠狠劈落。

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雪白的长袍上,似是忽然绽开红梅点点,触目惊心。

众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暴起杀人。连净照都从马扎上站起,差点把贴上去的胡子揪掉。

胡霖拔出直刀,大叫一声,再斩一颗人头。身为胡家子弟,岂能不手刃仇人!

胡原明摇摇头,走上前,用他那把开皮削骨的郎中短刀,抹开第三人的脖子。

胡芷汀奔出来,双剑连击,刺穿两人胸口。

俞章惊呆了,胡家人,太凶残!特别是胡芷汀,娇俏可人的小娘,竟能一下杀两人,比男人还残暴,不过那动作,那神态,太迷人了有没有!

胡不归朝净照微微摇头,示意他别沾血,这是胡家的事。

净照哪里敢杀人。当年他若是勇敢一些,早早表明心迹赢得佳人,又岂会夜长梦多遭人算计?吴越是越不是吴。吴越靠血勇立国,打得南唐不敢向南;可如今呢,数十年的太平光景,除了两年前出兵江南国时的回光返照,哪里还有半点血性?不断的送钱送宝物送女人,只图换来一隅偏安。他能猜到,大王对胡家的态度是复杂的,没有胡进思一怒之下发动政变,他就没有机会登上王位;可胡家的强硬,在面对咄咄逼人的大宋时,就变成了潜在的危险。

剩下的玄武堂汉子们或挣扎,或嚎叫,或求饶,无奈四肢被绑、嘴被塞住,皆是徒劳。

曹别驾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杀一个与杀光,也没什么区别。

中使直接被吓晕了,这些越人,到底还是不是人!不就是过路的时候嚣张些吗,至于把人都杀了吗?这叫他如何回去复命啊?如果还能回去的话……

剩下十一个人,被胡家越州分堂的人一人一个瓜分干掉。饶是胡原明医者慈悲,也看出胡不归此举的深意来:杀人便是投名状,从此越州分堂的人只能跟胡家一条心;而对外,胡不归此举便是胡家放出的一个姿态,血债血偿,绝不妥协。此等杀伐决断,才是家主该有的手段。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胡不归吩咐手下把十六颗首级收拢,分成四堆,每堆下层三颗、上层一颗,摆在圆鼎的东南西北方向,有如邪阵。

曹别驾盯着胡不归,一时失语。这个年轻人若能度过此劫,他日或成大器,或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