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桃花山上有大王
中使被俘了。
被俘的地方在桃花山，抓他的人自称桃花山大王。
当中使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押到山上的五花堂，看到那口底下堆着柴火、正在“咕咚咕咚”冒热气的圆鼎时，他尿裤子了。堂堂大宋皇帝的使臣、代表上国行走东南的上差，只觉腿间一热，本就不甚灵光的尿门彻底失禁，潺潺热流顺腿根而下，在地面上淌出一片奇形怪状的图案来。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圆鼎前，正是那个曾在越州府衙公然怼他的白袍公子。此人竟是山贼的人！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在安昌镇设伏抓走四个手下，去越州府衙击鼓登闻，把自己引来继而激怒本使，把本使引到山上来，是计，统统是计！可恨越州府上下尸位素餐、竟看不出区区雕虫小技，没准他们就是一伙的，里外勾结，坑害本使；还有那个沈承礼，号称吴越第一战将，本使都被抓了，他居然还没赶过来救人；可叹我堂堂大宋使臣，竟着了山贼的道！他却忘了，出了越州城后，是他着急剿匪立威，不顾沈承礼的劝阻，轻敌冒进，在山中迷了路，掉进山贼布下的千桃阵中绕不出去，最后一个接一个掉进陷阱，当了阶下囚。不过在他看来，代表大宋皇帝的他怎么会犯错？一切都是吴越方面的过错；回去之后，他定要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上一状，方能一泄胸中悲愤。
胡不归嘴角挂着邪恶的笑容，绕着他转了圈，似乎闻到了那股子气味，掩鼻而走，回到圆鼎旁，用折扇敲了敲鼎耳，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中使自然认得，这东西，汴梁宫中有不少，更大、更繁复精致，乃是国之礼器，祭祀用的，不想这群没文化的山贼却用来煮水。
胡不归道：“这叫鼎，圆鼎。鼎分方圆。天圆地方。圆鼎为天，属牡；方鼎四足为地，属牝。所以祭天的时候用圆鼎，求丰收的时候用方鼎。”
中使心想这厮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估摸是山贼当中的狗头军师。他说得这些，自己还真不知道。
胡不归又敲敲圆鼎中间的一条腿：“圆鼎为牡，公的，三条腿，懂吗？啊呀差点忘了，你就两条腿。”
中使涨红了脸，羞愤难当。好你个斯文败类，居然拿一口鼎来折辱本使，待本使脱身，定要请来大军，将你这小小山寨里的山贼统统切了！
胡不归道：“这圆鼎还有一个用处，想必中使不知。先秦列国纷争，国君要是看哪个前来游说的使臣不顺眼，直接扒光了扔进去，煮成肉羹，赏赐三军。是不是啊，四大王？”
“三哥说得极是！”
中使循声望去，只见那四大王晃悠悠过来，竟是个大胖子，扎头巾、系围裙，腰间还挂了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厨子。正是俞章。
俞章走到中使身边，用手里的物件挑起他光溜溜的下巴：“在我们江南，每年都会挑几只牡鸡出来骟了。听好了，是牡鸡，不是母鸡，公的。这被骟了的牡鸡啊，再没心思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精元不泄、少有损耗，长得便格外肥壮。到年关时一刀宰了，或蒸或腌，口味奇佳。本大王看你细皮嫩肉的，想来是少时被骟，洗干净扔进圆鼎里煮上一煮，也好叫山上八千喽啰尝尝鲜。”
中使一阵天旋地转，八千喽啰，他这百十来斤的身子骨怎么够分？他能混到大宋皇帝御前当差，也不是蠢人，当即道：“二位大王，本使好歹也是上国使臣，你们把我抓了，还要把我煮了，若是叫大宋皇帝知道，一怒之下发兵攻打，这小小的桃花山怕是要灰飞烟灭。”
俞章小眼睛一瞪：“大胆，死到临头，还敢威胁本大王！”说完拔出剔骨尖刀就朝他面上戳去。
中使大叫：“留我不死，或可保全山寨。放了我，你们拿钱，假装被官兵剿灭，再寻一处好山头快活不迟！”
胡不归拦下俞章的尖刀，道：“你说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中使连忙道：“你们当山贼，不过是求财，得罪官府的事划不来。我这只牡鸡，很值钱；不杀我，才能拿到钱。”
胡不归点点头：“好像也有道理。”
中使趁热打铁道：“我的那些人留下来当人质，你们把我放了，我去给你们弄钱。”
俞章看看胡不归道：“老三，这厮还杀不杀？”
胡不归装模作样道：“看来得请二位哥哥出来商议商议。”
中使忙道：“商议商议，商议商议！”
山下，营地。
曹别驾赶来了，一年中有半年在养病的越州刺史来了，平日里只管吟诗作对的越州长史也来了。一人一张小马扎，坐在沈承礼下首。中使和玄武堂的人居然在名不见经传的桃花山下全军覆没，是他们没想到的。事情出在越州境内，他们脱不了干系，幸而有沈承礼在，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老刺史摸摸花白的胡子，朝沈承礼道：“沈将军，此事非同小可，您可得拿个主意。”
沈承礼道：“杜长史，你怎么看？”
挂着两个巨大的眼袋、明显被酒色掏空身子的长史装模作样的想了想道：“山贼布置周密，想来蓄谋已久，所图者大。”
沈承礼没指望他俩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来，又望向曹别驾。
曹别驾道：“下官怀疑报官之人和山贼是一伙的，已派人将安昌镇乡民控制起来，分别询问。”
沈承礼点头，心想这才是能干事的人。要不是有曹别驾这等能吏在，这越州府还不知被你俩糟蹋成什么样。
老刺史道：“本官听说安昌镇三老都来了。那三老本官认得，都是镇上德高望重之人，也过了古稀之年，当不会与山贼勾结。小曹啊，叫下面的人客气点，可不能叫三老动气。”
曹别驾应了。
杜长史又道：“我看那些乡民顶多也就是被山贼利用了。当务之急是从山贼手里把上差一行给救出来。耽搁久了，事情就盖不住了。”
曹别驾不说话了。越州出了这档子事，盖是盖不住的，他二人只想着如何保住官职，他倒觉得这件事若是处理好了，未必不是立功的捷径。“依下官之见，尊使的安危是第一位的。不管山贼是求财还是另有所图，若调集大军攻山，把他们逼急了，难保他们不会撕票。”
老刺史和杜长史相视一眼，确实最怕山贼撕票。人死了，什么都完了。
沈承礼示意他说下去。
曹别驾道：“下官以为，当下可分四步走：其一，刺史大人坐镇州府，控制舆论、安抚百姓，首先我们自己不能乱，更不能叫事情立刻传开去，好为下一步争取时间。其二，杜长史和司法参军带人询问安昌镇乡民，是询问，不是审讯，切不可将人羁押，更不能动刑。能问出来最好，就算问不出什么，也不可叫乡民走掉。若乡民中真有山贼内应，留下他们，便是人质。其三，沈将军可率本部人马，并以司兵参军调集越州戍卒切断桃花山与外界道路，外松内紧，形成包围。桃花山就算有水有粮，几百山贼每天吃喝，也坚持不了多久。最后，下官愿为使者去桃花山与山贼谈判，晓明利害，劝其放人。”
“万万不可！山贼皆是亡命徒，你若去了，他们再把你扣下，如之奈何？”老刺史人是糊涂点，倒也不想看到下属出事，还是最能干的下属。
杜长史跟着道：“扣下还好，就怕把你杀了立威。”
曹别驾道：“我若不去，如何知道山贼想要什么？”
老刺史道：“那就让别人去。”
曹别驾道：“我等去，说得话还有些分量；我不去，杜长史去？”
杜长史当即就蔫儿了。
曹别驾望向沈承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三位大人在，下官才无后顾之忧，好去探一探山贼的底细。三位大人放心，曹某食君之禄，断不会做出有辱朝廷和这身官服的事情来。”
沈承礼道：“要带几个人？”
曹别驾道：“伴当一人随我进山，好手一人在外接应。”
沈承礼点头，从怀里摸出两张大额的金票来给他：“钱，尽管花。”
老刺史和杜长史也连忙掏出金票来。
圆鼎前，中使战战兢兢，终于等来了另外几位大王。
先是一个头戴皮帽、身穿兽皮、手持三股钢叉的少年汉子跟着那狗头军师二大王出来，皮帽后头还垂了根毛茸茸的尾巴，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兀那牡鸡，跪好了！”说完一甩头，凶巴巴的站到马扎前，拖长调子高喊，“有请大王！”
正是胡霖。
胡霖和五郎胡原明是在胡不归等人动手前赶到的。胡不归赌那中使会亲自带玄武堂的人来攻山，便提前让净照和俞章带越州分堂和吴成等四明帮的苦力在此布置。胡原明和胡霖带了十几个胡家好手一到，山下的千桃大阵和一连串机关陷阱便提前备好。半天后，玄武堂的人便气势汹汹的来了，还把上右厅的人马丢在后头，不到一个时辰就当了俘虏。
胡不归本想让年纪最大的五哥胡原明当大大王，胡原明说他一个郎中没那气势，净照便主动请缨来当老大，胡原明当二大王、胡不归三大王、俞章四大王、胡霖五大王。另外他们这劫了中使，官府定会怀疑到安昌镇乡民头上，胡芷汀也早早的在招财进宝的接应下开溜。至于安昌镇的乡民，他们只是保卫乡土拿下恶徒，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法不责众，谅官府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中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顶毡帽、身披大氅、长须三缕的——独眼龙——缓步而来，手里居然还拿了一本书。
只一眼，胡不归便不忍再看。净照这厮扮起山大王起来还真是别有几分王霸之气。特别是那只黑乎乎圆溜溜的眼罩，也不知是从哪块布上裁下来的，戴上后匪气横生，简直神来之笔。
净照往中间的马扎前一站，第一句就是：“怎地还没烹了？”
四大王道：“刚才尿了，没洗干净，烹之不美。”
大大王道：“老五，扒了！”
胡霖扮演的钢叉五大王大步上前，抬手就去撕中使的衣服。中使大叫：“不要哇……”像只受惊的羊羔。
胡霖跟胡不归同岁，跟胡芷汀一样比他小几个月，从小就最喜欢跟着胡不归玩，后头还带着个更小两岁的十郎胡原恺。他对这等角色扮演的把戏很感兴趣，初时还心里没底问胡不归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胡不归想了想说只要别闹出人命，其它随意发挥就好。胡霖立刻就发挥想象力，把五郎和俞章两个老实孩子打扮起来。倒是净照没有劳烦他，自己就把自己打扮成个贼寇模样。
至于桃花山上的这处山寨，几年前确有一伙山贼盘踞，后来在胡家的实战训练中被剿灭了。胡不归参与了这次行动，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直接就拿来用了。
胡霖喊来两个手下将中使绑在堂下柱子上，二话不说将他扒得精光，扒光了还盯着中使两腿间惊呼：“原来是这样的啊！”
别说是他，胡不归和俞章都是头一回见。潜心医术的五郎胡原明更是跑出来拿着小棍子对着中使下面好一阵观察，通过刀疤仔细研究宫里头是如何给人净身的，末了也是一声惊叹：“原来是这样的啊！”
倒是净照在那里一脸鄙视，心说连这都没见过。
围观好了，胡不归怕把人给冻死，特地让人把圆鼎挪得离中使近些，好给他取暖。
中使光溜溜的被绑着，感受着圆鼎中翻滚的热浪，高呼：“你们折辱本使，就是打大宋皇帝的脸，大宋皇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胡不归道：“大宋皇帝要是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人被山贼抓了，你说他是会救你，还是更想把你灭口？”
中使哑然。皇帝，可是很要面子的。
吴成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折辱中使，想死的心都有了。可他不敢跑，从明王寺到越州再到桃花山，他已对胡不归和净照的组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你们就当我不存在，你们玩够了把我一脚踢开就行，我发誓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说山口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说是越州别驾，要与桃花山大王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