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助攻吧,曹别驾

那位曾经出现在陇西郡公庄上的中使就站在越州府衙的大堂上,两边是三个白面无须的伴当,身后跟着七八个精壮汉子;再外围是二十几个玄衣武士,当初带队搜查百花楼的宁海军节度使沈承礼也在其中。

曹别驾匆匆赶来,一眼就认出外围上右厅的人。再一看,宁海军节度使沈承礼居然也来了。看他站的位置,那中间的又是谁?他的目光落在中使和他的伴当身上,心下有所揣测,却不敢直接发问。能当上一州父母官的都不是傻子。

中使盯着他道:“你就是这里最大的官?速速去把前几日收押的玄武堂之人放出来。”

曹别驾听他的声音,更加确定几分,也愈发好奇,一个中使怎地跑到外头来指手画脚了?现下又不是前唐年间,中使掌兵权、行废立,权势滔天。“本官越州别驾,不知阁下何人,为何强闯府衙?”

中使冷笑,对沈承礼道:“一个别驾也敢出来答话。沈将军,你来告诉他。”

沈承礼道:“鄙人沈承礼。”

曹别驾施礼道:“下官见过沈将军。”

沈承礼道:“这位是大宋来的玄武堂尊使大人,来越州——”他想了想措词,不能直接说捞人,“带几个人走。”

曹别驾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惊动正主儿了。

中使斜了沈承礼一眼,显然对他用如此平和的姿态来捞人颇为不满。

沈承礼也犯难,这位大宋来的中使可不是好伺候的,大王点了他来作陪,既是想用他吴越第一战将的名声来压一压他们,好叫他们收敛些,也是看中他办事周全。来之前他了解过越州刺史和长史的履历,知道这二位都是好说话的,不曾想刺史和长史都不在,来得是个从未打过交道、只知道姓曹的别驾。也不知这曹别驾是软是硬,太软了,自会叫中使看轻、折了吴越的颜面;太硬了,把事情闹僵也不好。个中分寸,着实难以把握。

曹别驾也在思量该如何应对。人,想必今天他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连沈承礼沈将军都出马了,断没有扣着不放的道理;可直接放了太掉份儿,显不出他这个别驾的存在来。

这时堂下一个声音道:“尔等既然自称玄武堂的人,那好,我倒要来问一问,你们玄武堂是大宋的人,跑到吴越来作甚?还有你,是称你尊使呢,还是称你中使?”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纷纷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年轻俊朗的白袍公子洒然而来,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芝兰玉树,叫人眼前一亮。

来者正是胡不归。他本在客栈,见沈承礼陪着一群人气势汹汹的闯进府衙,就料定他们是来捞人的,特地混进府衙来与他们会上一会,不想竟碰上几个宫里的宦官来。

沈承礼认得他,当日在百花楼跟世子一起喝花酒,今天又跑来府衙插一脚,怎么哪里都有你?

胡不归看到沈承礼,施礼道:“啊呀沈将军,这才过了几天,又见面了。”说完给了沈承礼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承礼心领神会,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意欲何为。

中使身边的伴当见胡不归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指着他道:“你是何人?”

胡不归不卑不亢道:“本公子既非朝官,也非将吏,宣议郎是也。”

宣议郎,从七品下的文散阶。既非朝官,那就是祖上承荫或是花钱捐来的。不过到了宣议郎这一级,就有资格参与县乡一级的事务,每每由在野名门子弟或是乡绅充当,以帮助官府协理地方。

中使道:“一个小小的宣议郎,也敢在本使面前放肆。沈将军,还不着人把他拿下!”

胡不归道:“非也非也,本公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只不过是看到有人公然强闯府衙、意欲法外徇私,便忍不住过来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狂徒假冒玄武堂来捞人。”

“你!”中使怒指胡不归,他可是大宋皇帝派来的使臣,居然被一个宣议郎说成是假冒的狂徒,简直岂有此理!

曹别驾看了沈承礼一眼,见他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也不说话了。他们这些有官身的人,很多事情不方便说也不方便做,有胡不归这么个愣头青先来出头、探一探这些人的斤两,他们再来收场也不错。

“怎么,不服?”胡不归盯着中使,趁热打铁,“既不服,好,那就拿出照身驾贴来,先叫别驾大人验明正身。确认尔等不是歹人,再说事不迟。”

曹别驾暗暗点头,这小子看似孟浪,实则深谙刑名之道啊——诉讼之中,原告需得先自证身份,作奸犯科、在逃通缉之人是没有资格举报控告他人的。这几位中使来势汹汹,以为一句“玄武堂”就无往而不利,未必就带着能自证身份的关文照身。连身份都掰扯不清楚,就更不必说捞人了。好一个程序正义!

果然,中使一听要拿照身出来就不爽了。他倒是有照身,可你一个小小的宣议郎说拿出来我就拿出来,我这大宋中使的脸往哪放?再者,他可不想自己宫中宦官的身份被别有用心的吴越人传开去。身边的伴当感同身受,忍不住道:“大胆刁民,见到上国尊使,还不下拜!”

胡不归朝西北方向拱手道:“本公子读圣贤书、受君王恩、拜天地父母、行正道礼仪,岂能参拜汝等身份不明、擅闯府衙之人?汝等既无法证明身份——”他转向曹别驾,“这位大人,按律,这些人是否该暂且收押,待查明身份才能放出来?”

曹别驾十分配合道:“正是。”

沈承礼再次打量胡不归,眼中多了一丝欣赏。

另一个伴当怒道:“下国刁民小吏,还想收押我等?来人,速速将他拿下,我倒要看看是谁收押谁!”

两个玄武堂的人上前要动手。

沈承礼手一抬,横在他们身前,将其拦下。

中使道:“沈将军,你什么意思?”

沈承礼道:“尊使是来提人的,还是来抓人的?”

中使是知道沈承礼的厉害的,吴越第一战将,带着几千人第一个攻入金陵城,连皇帝都对他颇为赞赏,他自然不敢过于跋扈,盯着胡不归道:“本使给沈将军一个面子,暂且不与你计较。不过沈将军,此人阻挠本使做事,又该当何罪?”

岂料胡不归正色道:“你不与我计较,我倒要跟你计较。本公子身为宣议郎。宣者,告知与众也;议者,明法说理也。尔等要是不给安昌镇的乡亲一个交代,今日便休想提走那几个恶徒!”

中使怒极反笑:“这越州府衙里头的事,是由二位大人说了算,还是由这个小小的宣议郎说了算?”

曹别驾道:“安昌镇乡民上告,人证物证俱在,定案之前,嫌犯不得离开。”

伴当道:“混账,他们是玄武堂派出办事的将吏,不是什么嫌犯!”

胡不归反诘:“私持军械,意图不轨,被乡民捉拿上告,还不是嫌犯?”

中使冷笑,望向沈承礼:“沈将军,看来你们吴越是铁了心不让我们把人带走啊。你这个节度使,我看不当也罢。”说罢就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个玄武堂的人一左一右越过沈承礼,上前夹击胡不归。

胡不归早有防备,脚踏阴阳,轻巧闪过,喝道:“某身为宣议郎、宣节校尉,岂容尔等狂徒在府衙撒野!”

中使一愣,道:“你不是文阶吗?怎地又成了宣节校尉?”

胡不归道:“方才忘了。尔等要动手,本公子才想起来。本公子身为吴越良民,文阶武阶俱在,最看不惯尔等跑吴越来撒野的无根狂徒!”宣节校尉是正八品上的武散阶,是胡不归自己花钱买的。

“无根狂徒……”沈承礼嘴角抽抽,这词儿倒是贴切。

曹别驾亦助攻道:“若天下多几个公子这般以公义为己任、以律法为准绳的忠直之士,百姓便能少受些刁吏恶霸的欺辱。”

中使算是看出来了,这小白脸就是那黑脸别驾请来捣乱的救兵!

胡不归见中使把他跟曹别驾当成一伙的,就给了曹别驾一个无辜的眼神,是他们自己这么想的,不关本公子的事。曹别驾却还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哥哥我也看不惯他们,怼得好!

沈承礼见火候差不多了,再闹下去不好收场,只道:“宣议郎身虽为散阶,然身为乡民击鼓登闻状告歹人乃是本分。他若置百姓于不顾,本将才要斩他的人头。曹别驾秉公办事,也无错处。”不等中使发作,话锋一转道,“然玄武堂此行南下,是为了捉拿一个偷盗大宋宫中宝物的江洋大盗,行事仓促,未能通报各地府衙,是本将疏忽。本将作保,那几个玄武堂的人,还请曹别驾带过来,交由尊使带走。至于安昌镇乡民那边,本将也会派人解释清楚。”说完望向胡不归,意思是适可而止。

胡不归道:“除非中使答应一件事。”

中使细眉倒立,又要发作。

沈承礼道:“你且说来。”

胡不归道:“很简单,我写个声明,中使签字画押便可。”

中使讶道:“声明,声什么明?”

不等胡不归解释,曹别驾已走回案前,拿起笔墨准备开写。

胡不归走过去,双手负背,低声念词。

曹别驾提笔会就,一气呵成。写完吹了口气,递给胡不归。胡不归看完,暗赞曹别驾刀笔功夫厉害,又递给沈承礼。沈承礼接过,看完,不置可否,递给中使。中使看完,气得浑身发抖,偏偏人上头写得都是事实、行文滴水不漏,竟无可指摘。

沈承礼道:“曹别驾,待中使签字画押,你就去把人带来。”直接把话说死了。

胡不归从曹别驾手中接过毛笔,递到中使面前:“签名、盖印。”

“好,好,本使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中使夺过笔,签了个谁都认不得的名字,气鼓鼓的掏出印章,重重一按。

沈承礼将公文声明递给曹别驾。曹别驾接过,又盖上越州府的印章,递给胡不归。胡不归看完,一口气吹干,叠好,收进袖中。

曹别驾吩咐人去把那几个倒霉的家伙带上来。

少顷,四个汉子被带上来,身上倒是没有伤,就是全然没了大国上差的精气神儿。曹别驾叮嘱过司法参军,这几个人不许用刑不许拷问,每天给点水喝,饿不死就行。

中使看着这几个病恹恹没精打采的家伙,“啪啪啪啪”给了他们每人两记耳光,把被胡不归和曹别驾憋出来的内火都撒在他们身上,怒道:“没用的东西!”

四人被耳光抽醒,知道是来救他们了,羞愤难当。

中使一行人刚要走,就听曹别驾在后头道:“尊使要接的人,已被一个叫桃花山大王的人劫走。”

胡不归眼皮子一跳,好你个曹别驾!

中使收住脚步,扭头盯着他道:“区区一个山贼,居然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把人劫走,本使也是开了眼了!快说,桃花山在哪?本使要亲自出马!”

曹别驾不慌不忙道:“越州城东,坎山之中。”

沈承礼道:“找几个人带路,越州府的人就不必跟着了。”

曹别驾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