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螳螂捕蝉

下雨了。

行人匆匆,各归其家。

胡不归撑开伞剑,站在官府征集大匠的的告示前。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伞面上,模糊了人与城的界限。官府和军营,确实是极好的藏身处。可我胡不归,从来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救胡芷汀时如是,而今也如是。你身上有我想知道的事情,不论躲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揪出来,问清楚。

胡芷汀站在不远处,也打了一把伞,警惕四周。她最在意的是胡不归的安全,一只手始终放在身后,随时准备出招。雨水模糊了胡不归的身影,此时此刻,她想走到那把黑色的大伞下,站在他的臂弯前,做他的小女子,任由那挺拔的身躯替自己挡风遮雨。一想到那位老神仙给胡不归命硬克妻的判语,胡芷汀便忍不住一笑;想来小乌龟是真信了,连姑娘家的小手都不敢碰。

净照站在小店的屋檐下,心情很不错。兴许是有人能分享心底的秘密,兴许是胡不归自行脑补让人啼笑皆非,他才不会傻乎乎的去纠正胡不归,每个人都有秘密,也有私心,于人无害便好。雨水顺着瓦片挂落,时断时续。他伸出手,任由雨丝打在掌心,带来阵阵清凉。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彼时年少的他还未出家,已然做好为国献身的打算。金陵城内,白马红衣,惊才绝艳,他以为将尽得世间美好,谁曾想一朝不慎,竟被小人所害,铸成大错。后来倒是出了一个小尼姑,却非胡不归所想那般。而她一句“你长得不好看”,便断了他所有的希望。初识情滋味的少年知道了什么叫痛彻心扉。他成了众人眼中的一个笑话。他悲愤,无奈,削发而去,归隐竹林。是师父点化了他,于佛法中看到了另一重世界。后来他才明白,她那句“你长得不好看”,是不想再叫他因那件事而难堪。再见时,你依旧如火焰般明亮,而我,成了个“不好看”的和尚。

胡不归回到小船上。

水声粼粼,又一条小船从对面靠过来,在蓑衣下打出一个手势。那是越州分堂的联络暗号,只有胡家的人才能看懂。

两船相靠。

那人低声对胡不归说了几句,又坐船离开。

胡不归沉吟不语,心想宗堂总算要反击了。

胡芷汀凑过来,不问缘由,只问下一步怎么做。跟胡不归在一起的时候,她永远都不需要为动脑子的事情费心,胡不归就是她的主心骨。以她对胡不归的了解,胡不归愿意动用越州分堂的人,接下来必有动作。就算他冲动到想去府衙劫人,她也会义无反顾的与他同去。

胡不归当然不会去抢劫府衙。只不过站在衙门口更容易代入,以官府的立场来考虑问题。方才越州分堂的人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经宗堂追查,杀死四位分堂堂主的凶手用的兵器和武功并非江南一路,极有可能来自北方。胡不归第一反应就是大宋玄武堂。站在大宋的立场,巴不得吴越早日归降,故而大宋不会吝啬于派人帮吴越清理国中不愿配合的势力、坚定投降的决心。而胡家的宗旨就是扶保吴越、让吴越能在列强环伺中立国,与大宋根本就是对立的。若我是钱王,对大宋派人暗杀胡家的人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吧?胡不归如是想。关键是吴越境内,除非钱氏下令官府出手,否则哪个不要命的敢对胡家出手?只要你在吴越,胡家就能粗暴的、不留情面的把你整个家族连根拔起。

大宋玄武堂……胡不归默念,脑海中又浮现出李公子李龙月那的身姿来。他若真是大宋玄武堂的人,来日再见,他又该如何自处?神出鬼没的李公子啊,此刻你又在何处?他解下任务的同时也让越州分堂的人动用一切力量去寻找他的踪迹。以他鲜衣怒马的招摇做派,想找到应当不难。

曹别驾很忧愁。

就在刚才,有人朝他的值房里扔了一封信,信上就一句话:彼大匠,吾必取之。落款是桃花山大王。

曹别驾叫来的司法参军,问他越州境内有没有个桃花山。司法参军想了半天,说越州素来承平,会稽山以南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头,没听说哪里有个桃花山;倒是明州外海有座桃花岛,常有亡命徒去那里躲避缉捕。曹别驾挥挥手让司法参军先下去。明目张胆的说要来劫人,摆明了就是个化名;桃花山大王,我还会稽山军师呢!曹别驾心念一动,不如将计就计,布个口袋把这胆大包天之徒引出来一网打尽。

这时心腹来报,说西府那边派人来了。

曹别驾心下暗喜,西府那边能派人来,说明他们对这件事、对这个人很重视,他们重视,自己的宝就押对了。

两天后,越州城北门。

曹别驾站在西门城头,双手负背,一言不发。

身旁的大小将吏一个比一个紧张。曹别驾是什么人?越州城里真正管事的父母官,刚直能干、铁面无私。城门是什么地方?车来人往,闷声不响发大财的地方。曹别驾招呼都不打突然跑城门来视察,差点没让昨晚上还在荷花酒的将吏们光着屁股就跑过来,冷风一吹,酒醒不少,步子还是虚的,一阵阵的发冷汗。

很快,一支车队从城里出来,不急不缓,沿着官道朝西北而去。越州是水城,城里城外水道纵横、河塘密布,平日里船比车多,水门比旱门忙。这样一支由七八辆马车组成的车队甚是惹眼。众将吏很快就开始揣测,车队里的定是什么紧要人物,能叫别驾大人亲自相送。

曹别驾还真是为了送车队才特地跑西门来露个面的。身为一方大员,他露面就是风向,很快就会有人把事情传来去。他见护送车驾的汉子皆是精壮,为首之人更是孔武有力,一看就是高手,那些大车底下还不知藏了多少兵器,稍稍放心。

吴成骑马走在车队中间。他实在不想跑这一趟,奈何是帮主派下来的活儿,说给他个将功折过的机会,连出差事的花销都先给了。吴成只好硬着头皮挑了二三十个大块头帮众随行。从越州到萧山钱塘江渡口不过百里,再慢两天一夜也到了,沿途还都是人眼密布的地方,应当出不了什么意外。至于马车里送的是什么人,上头没说,他就不问,吃喝拉撒都在车里也随你。

与此同时,另有一支船队悄悄从西水门出城,沿河道向西而去。

半天后,吴成的车队离开柯桥镇,进入瓜沥镇。黄绿相间的大片丘陵跃入眼帘。带路的人告诉吴成,这片山是这一代风水最好的地方,远近百姓家里死了人都愿意葬到这座山上来。附近两个镇子为了争夺这座山还打过官司,最后惊动东西两府,将山一分为二,东边归瓜沥镇,由越州管,西边归坎山镇,由萧山县管,这座山就成了杭州与越州的界山。

吴成是明州人,对越州的风土人情不感兴趣,只想快点走完这一程。一路走来,他发现车上的人一个都没露面,赶车的民夫也不与他们交谈,想必是立了规矩。横竖还有半天,送到钱塘江边完事。吴成见天色渐暗,便吩咐车队在前头的坎山镇过夜,明天一早继续赶路。

车队贴着山北麓向西行,夕阳迎面而来,照得人睁不开眼。

吴成眯起眼,还不容易雨停了,又赶上西晒太阳;再往前看时,却见路中间多了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个和尚。和尚?吴成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定睛一看,还真是个和尚。穿僧袍、戴斗笠,手里拿了根不长不短的竹竿当拐杖,另一只手还托着个钵盂,正好挡住车队去路。“化缘化到本堂主头上来了。”吴成心道,吩咐手下过去给他几个钱,再分半块米糕给他,打发他走。

岂料那和尚拿了钱和米糕,非但不走,反而大声道:“施主此行有血光之灾,小僧特来相劝,还望施主早早回头,休要执迷不悟。”

“八成是嫌钱少。”吴成翻身下马——一路颠簸磨得他大腿内侧生疼,下来走两步正好放松放松——走上前去,手里捏了几个铜板,在和尚跟前站定,将铜钱丢进他的铜钵里,发出清脆的响动,道,“和尚,出家人也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太贪心了,对修行不好。”说完,穿过夕阳斜光,再看那和尚时,大惊失色道:“怎地是你?!”

“正是小僧。”笑眯眯、小梨涡,正是净照。不等吴成逃走,净照已然出手,铜钵反手扣在吴成头上。铜钱落下,吴成倒地。

吴成带来的几十个手下见堂主遇袭,大叫下马,各自拔出兵器,一半人看护车驾,另一半人朝净照逼近。

净照不慌不忙,抬脚跨过吴成,悠悠然道:“跟出家人动手要遭报应的。”

那几人哪管的了那么多,挥刀就朝他冲去。

净照抓起吴成,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来追老衲哇!”

那几人边追边喊:“兀那贼秃,放开堂主,留下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