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

回到客栈,天色已暗,众人吃了一顿地道的腌霉咸越州大餐,便各自回房歇息。岂料没过多久,胡不归就溜进净照和俞章房里。俞章连忙藏起木匣子,说什么都不给胡不归看。胡不归道:“要拿刀砍的是他,你躲着我作甚?”

俞章道:“怕你抢了我的伞又来抢我的传家宝。”

胡不归一阵无语,道:“你走,去我房里,今晚我跟和尚睡。”

此言一出,俞章大惊,真没看出来胡不归还有这等癖好。

净照反应快,立刻猜到胡不归的小心思,拔腿就走:“小僧要做晚课,小僧去那边睡。”

胡不归抬起胳膊横在门前,挡住他去路。

净照无奈一笑,坐回去装模作样地念经。

胡不归抬起胳膊,挥挥手示意俞章可以走了。

俞章将木匣子放进他那个大号背囊里,扣好锁紧,从胡不归身边挤过,去了隔壁。胡不归用脚将门勾上,架上横木,走到净照跟前坐下,到了两杯茶,推过去一杯,道:“净照师傅,吃茶。”

净照拨动念珠,道:“施主,无事献殷勤,不如早早安歇。”

胡不归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原来小师傅你也睡不着觉。”

净照夸张的给了他个哈欠。

胡不归凑近道:“我不信李公子是大宋玄武堂的人。玄武堂既是大宋派来的,自当潜踪隐迹,岂会如此行事招摇?既不是宋人,也不是吴越人,又与小师傅你是旧相识,那就只剩下——”胡不归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净照眉角一动,你就猜吧。

胡不归道:“他姓李,这天下姓李的贵公子,还能养得起良驹宝马、高手随扈,不外乎三家——李唐皇孙、沙陀后人,还有——江南国。”说到“江南国”,胡不归也是一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玉玺传说、后主词作、东海盟、李公子,竟然都能与江南国扯上关系。吴越与江南国是宿敌,胡家上一代中胡珩、胡琛先后出任吴越高官,胡不归身为胡家嫡子,对江南国旧事并不陌生。“看李公子的年纪,当是后主子侄一辈,且并未随后主前去汴梁。我说的可对?”

净照睁开眼,手中念珠不停。

胡不归继续道:“你与李公子既是旧相识,必是早年之事,那时你二人不过少年,且两国素来敌对,以你的身份,本无机会与敌国王族公子结识。可你们偏偏就认识了,交情还不错。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是四年前出的家。在你出家后的次年,也就是大宋开宝七年,大宋太祖皇帝就正式下诏讨伐江南国,命我国出兵夹击。据我所知,早在开宝五年,我国派使臣北上汴梁时,大宋与我国就已定下夹击江南国的方略。所以四年前的开宝六年,是江南国和我国最后的和平,也是你与李公子仅有的能够结识的时间。”

净照只能感慨胡不归太聪明,记性太好。

胡不归道:“可见开宝六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对尘世心灰意冷,又没舍得自挂东南枝,只能剃了头发出家了之。”

净照苦笑,被人像颗冬笋一样层层八卦的感觉真是不好。

胡不归掏出一枚铜钱,盯着他的眼睛,把铜钱竖在他的视线中,缓缓道:“来吧,告诉我,开宝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叫一个男人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剃度出家。说出来,就不会被前尘旧事所扰;说出来,才能修成一代高僧大德……”

净照吹了口气,铜钱应声而倒。

胡不归一下躺到净照的床铺上,道:“你若不说,我就天天睡在你这;你要撑得住,就在那打坐一晚上。”

净照又好气又好笑,碰上胡不归这么个无赖货,他一得道高僧又能怎样,又没法把他扔出去……要说动手,他还真打不过胡不归。思来想去,净照只好道:“四年前,老衲正青春年少……”

“打住,你还不到二十吧?别老衲了,换小僧。”胡不归早就发现了,净照但凡开口“老衲”,后头的话都是胡扯,没一句能信;若是“小僧”,可信度就高多了。

净照被戳破心思,尴尬一笑,重新开始:“要说四年前,小僧正青春年少。春光旖旎,小僧踏青郊游,竟被那恶少扬起的马蹄,溅了一身泥。”

胡不归和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净照道:“正是正是,那一个春光明媚,风和日丽。扁舟水中浮,纸鸢天上飞。端的是好风好景好心情。都叫那鲜衣怒马的恶少一蹄子给坏了。”

胡不归神往道:“彼时的李公子已是这般率性。”

净照道:“他从来都是这般,无视旁人眼光。”

胡不归感觉到了强大的怨念。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怨念。

净照道:“当时我年少冲动,上去就跟他理论;谁知技不如人,被揍了一顿。”说到被打,净照竟无半点恼怒,反倒露出几分羞涩来。

胡不归眨眨眼,脑补他被李公子暴打的画面。

净照道:“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来议亲的。”

“议亲?他一个江南国公子,跑到吴越来议亲?跟谁议?”胡不归心下狐疑,盯着净照,难不成是跟他……?等等,四年前?四年前家里的几位长辈好像在宗堂争执过一次,连当时当礼部尚书的三伯胡琛都回来了。江南国公子,礼部尚书,议亲,又是净照亲身经历的。胡不归眼睛越瞪越大,脑海中渐渐有了事情的轮廓。李公子是后主的子侄辈,与他议亲的就应当是钱王的女儿或宗室女。胡不归努力回忆,钱俶有八个儿子七个女儿(长公子钱惟治是过继来的),七个女儿中,长女嫁给河东名士裴祚,次女嫁给钱塘名士元象宗,三女嫁给元帅府长史慎从吉,四女五女都嫁了富春孙氏,六女七女年幼,迄今尚未出嫁。四年前好像并没有成年且未嫁的郡主,难道是以宗室女来议亲?

净照道:“这当中还牵扯到一桩国朝旧事。当年曾有人想推动江南国与吴越联姻,以此化解两国仇怨,不再彼此攻伐,一同保住东南半壁。”

胡不归小时候就曾问过父亲和大伯这个问题。吴越和江南国同在东南,形同唇齿;可两国非但没有联合,还一有机会就开战,到底是何道理?就没有人想到让两国合二为一,变成如东吴和东晋般完整的南方国家吗?父亲的回答是,这件事太复杂,不是他一个小孩子能想明白的,也不是几个人就能推动的。大伯的回答是,麒麟儿能想到这点,胡家便不会三代而亡。长大后胡不归游历东南,也曾去过江南国各地,渐渐明白两国为何互为仇怨。

净照出神一会,又道:“以李公子的性子,根本不是议亲的合适人选,可偏偏我国就点了他,李公子受邀前来,才会与小僧在钱塘湖边相见。”

胡不归心想最后两国议亲不成,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恐怕点李公子来议亲,本身就是包藏祸心——以那李公子的性子,岂会乖乖受人摆布?

果然,净照道:“李公子性子洒脱不羁,根本受不得什么约束,闯下几次祸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错事,不过是痛打了几个混账贵戚纨绔,惩治了若干欺男霸女的劣绅。朝中大臣不满意了,说他一个江南国公子,跑来吴越飞扬跋扈,此时与他联姻,他日他若当上江南国主,吴越岂不是更要忍气吞声?李公子浑不介意,倒是与我性情相投,好生同游数月。”

“几个月啊……”胡不归羡慕满满。羡慕归羡慕,该问的一句都不落,“那你又为何事后出家?”

净照低下头去,这件事该如何说出口呢?

胡不归见他不语,便自行脑补道:“我晓得了!定是议亲不成,李公子回了江南国;而那位被选中议亲的宗室女,早就恋慕上了李公子;而你则看中了那位小娘,表面上与李公子相谈甚欢,实则暗中破坏议亲,好在李公子走后迎娶小娘。不想小娘刚烈,见联姻无望,伤心之余便落发出家当了尼姑。你奸计落空,怕遭人耻笑,亦或确有几分伤心,也跟着出家当了和尚,在尼姑庵旁修行。是也不是?”

净照苦笑,横竖你是编话本子的,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胡不归自以为推断出了事情真相,只道:“李公子真仗义也,明王寺里还来帮忙解围。至于你,当了和尚了却尘缘,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们也不会嫌弃你。”

净照心想那家伙哪里是仗义,他就是喜欢路见不平打打架;至于你,一个编话本子的还敢嫌弃我?哼哼!

胡不归从他的床铺上下来,道:“那你说,李公子这回来吴越所为何事?难不成又来议亲?放眼吴越,哪家小娘配得上李公子?像他这般神仙人物,没有合适的断不能苟且,还不如像我这般孑然一身,潇洒自在。”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净照眼中一亮,议亲?议亲好啊!老衲这就还俗去!

“站住!”胡不归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不知李公子名讳为何?”

“李龙月。”净照轻轻念出一个名字。

“鲤鱼跃龙门,还是?”胡不归追问。

“皓月当空。”净照微抬头,似在仰望皎皎明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好气魄,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