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大隐于市

百花楼迎客的大姐儿见胡不归和净照一个俊俏一个闪亮,特别是净照,一袭麻布僧袍甚是惹眼,要是连和尚都忍不住来百花楼尝尝鲜,还不得叫越州城里传个遍;运作得当,还能在东西两府整出个年节前的大新闻来,叫西府的达官贵人们慕名而来,赚多少财帛且不说,但是能压倒醉风楼一头,东家一高兴,年底的红包还能少了?想到此节,大姐儿看净照的目光就变得热切,上下打量,越看越欢喜,恨不能将他吞了含化了,藏进楼里慢慢把玩。

净照被她看得头发发麻,“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说得就是这类吧。“此地凶险,不宜久留,小僧去也。”净照抬腿就要跑,却见胡不归正盯着另一个方向怔怔出神。胡不归目光所及,是斜对面一处吵吵嚷嚷搭着脚手架正在施工的大院,一大群人挤在脚手架下正在大声争论。

大姐儿见两人扭捏,以为生瓜蛋子是拉不下颜面来,便主动上前来拉扯。

净照一闪,没叫她拉着。

大姐儿又去拉胡不归,只觉他似曾相识。

胡不归抬脚就走。

净照和大姐儿同时道:“这就走啦?”

胡不归看到了一个人,虽只侧面,仍被他一眼认出。

净照跟在胡不归后头,道:“你这是去哪?”

胡不归突然收住脚步,任由两侧人流将越过身去挡住对面的视线。他这一收,净照直接就撞上来。胡不归拉他侧过身去,用眼角余光继续观察。没过多久,脚手架前争论平息,那人被人簇拥进宅子。

净照道:“修宅子而已,有甚好看?”

胡不归道:“看见个熟人。”

净照道:“怎不上去打招呼?”

胡不归道:“大隐于市,那人怕是不想见到我。”

净照道:“什么人连你都不想见?”

胡不归道:“待本公子心情好时自会告诉你。”

净照:“……”

胡不归记下大宅子的方位,又朝另一处巷子走去。净照跟上。胡不归道:“你别跟着,回去叫进宝驾船去老地方等我。”

净照道:“我为何不能跟着?”

胡不归道:“你光溜溜的太惹眼。”

净照道:“歧视出家人。”说完从僧袍下变戏法一样摸出一顶帽子来扣在头上,咧嘴一笑,“这样可以了吧?”

胡不归不忍直视。

净照随胡不归来到一处民宅前。还未进门,就听内中传来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胡不归在门上敲了八下。

门开,露出吴铁嘴精瘦蜡黄的面孔来。“八郎,你可来了,想死我了!”吴铁嘴怪叫一声。净照一阵恶寒,本想回避,被胡不归一把拽进院中。

此处是吴铁嘴在越州城中的住处之一,也是他跟胡不归约好的接头地点。“啊呀八郎啊,上回说完到现在都多少天了?新的再不出来,我这可就要被人打断腿了,你可不能挖了坑不填,叫我来背锅啊!”吴铁嘴上来就念叨。

胡不归从怀里摸出一个册子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吴铁嘴两眼放光,来了个饿虎扑食。

胡不归轻巧闪过,将册子高高举起,道:“可不白给你。”

吴铁嘴连忙道:“我晓得,我晓得!”说着跑进屋里,很快就拿着一叠金票出来,道,“上回的分润您没来得及拿,我都留着呢!”

胡不归接过,见吴铁嘴笑嘻嘻的样子,又道:“金锭呢?”

吴铁嘴一拍脑袋,又跑回屋。

净照道:“看不出来,八郎还生财有道。”

胡不归掸掸长袍道:“行走江湖,身上的行头,衣食住行礼尚往来,哪一样不要花销?哪像你,钱都是掉下来的,从不知柴米贵。”

少顷,吴铁嘴托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盘出来,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两排金锭子,一排三个一排四个,金灿灿的甚是好看。“二两一个,七个十四两。”吴铁嘴笑眯眯道。

胡不归取走归他的四个。

吴铁嘴道:“八郎,胡爷,您钱也拿了,下个章回能给我了不?”

不等胡不归开口,净照突然拿起剩下三个金锭中的一个。

吴铁嘴面色大变,你个出家人,怎能随便拿别人的金锭子?净照虽戴了顶帽子没那么闪亮了,可一身麻布僧袍还是暴露了他的身份。

净照盯着金锭子,翻来覆去仔细查看。

胡不归知道他不会随便抢人东西,这金锭子是李公子赏下来的,他与李公子相识,说不定能从这金锭子里看出别的端倪来。

“这位小师傅,这金子可是……”吴铁嘴不打算忍了,这金锭子是他要拿来当传家宝的,可不能被黑了去。

胡不归粗暴的打断了他,一句“他比你有钱”,把吴铁嘴噎死。

净照将金锭子捧在掌中,轻轻摩挲,眼中满是回忆,没有半点要还的意思。

吴铁嘴大急,道:“胡爷,你看他……”

胡不归看净照神色,定是发现了什么,又不便当着吴铁嘴的面说,就从自己的四个金锭子里拿出一个丢给吴铁嘴。吴铁嘴连忙接过,连同另外两个一道裹起来,跑回屋里藏好。胡不归道:“这金锭子有何说道?”

净照将金锭子翻过来,指着侧边上的几道暗纹道:“这是江南国库金,磨去了铭文印记,磨不去花纹样式。大周和大宋的金锭子更大,却不像江南国的这般精致。”

胡不归心想那李公子出手就是江南国的库金,难道他是从江南国来的?可他在曹娥江边又自称是大宋玄武堂之人,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正身份?亦或二者都不是?

这时吴铁嘴又跑出来,颇为警惕的看了净照一眼,道:“胡爷,您再不给我新的,我在这越州城里可混不下去了。”

胡不归道:“百花楼中最近可有什么消息?那位拿金子打赏的公子可曾再来?”

吴铁嘴道:“不曾再来。大事没啥,小事不少,胡爷要是想听,不如留下来烫壶酒、吃个饭,慢慢说。”眼睛一直盯着胡不归手里的册子,见胡不归没有给他的意思,又道,“还有一事,前几日衙门里发出告示,说要征集民间大匠给官家修宫观,出得价钱不低,不少工匠都跑去试试了。”

胡不归眼中一亮,“啪”得将册子砸进吴铁嘴手里,转身就走。

净照跟上。

吴铁嘴忙不迭打开,也是眼中一亮,一拍大腿道:“两集,妙哉,妙哉!”

从吴铁嘴处出来,路过越州府衙时,正好看见一群工匠打扮的人挤在衙门口,乱糟糟的不知在争论什么事情。几个皂衣小吏站在布告牌前维持秩序,不停大喊:“不要急,不要乱,这里是衙门,不是街坊,报名的去那边排队。先来先登记,登记好了去后头亮手艺!”

天空中飘起小雨来。胡不归跟净照坐在不远处寻了间茶馆坐下,点了几样点心,隔条街正好能看见对面情形。净照还是不伦不类的戴着帽子,配上他清奇的五官,模样颇为滑稽。胡不归叫来伙计一打听,才知道是衙门发了公文,征召城里有经验的匠人,说是要去西府修宫观,工钱是寻常的两倍。越州城里的工匠们听说后就都跑来试试能不能在官府名下谋个差事。未几,只见街对面又来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过来,还有人高喊:“让开,都让开,师傅来了!”

“师傅?”胡不归端起茶盏抿了口,仔细一看,心下一惊,竟然是他!

师傅被人簇拥到衙门前,自有人过去与皂衣小吏分说。原本趾高气昂的小吏听完,竟主动张罗着帮忙办手续,办完客客气气的请到后头去了,连个队都没排。先到的工匠们不乐意了,吵吵闹闹的讨要说法,被小吏一通臭骂。

胡不归道:“一个人要是想把自己藏起来,最好是藏在哪里?”

净照道:“自然是寻个没人的荒山野岭隐居,果菜野味,自食其力。”

胡不归道:“油盐酱醋哪里买?人可以不吃肉,可要是不吃盐,一个月就得病死。只要下山进城,自然会被人找到。”

净照道:“投军,哪个敢去军营里寻仇?或是出家,做个方外之人?”

胡不归揶揄道:“像你这般六根不净的出家人?”

净照笑笑,出家与否,于他来说已无不同,想做的事情一件没少做,想忘记的一样忘不了。自在随心罢了。

一刻钟后,又有人从衙门里出来。胡不归忽然起身,留下几枚铜钱,快步朝店外走去。净照连忙跟上。

越州府衙,值房。

打发司法和司兵两位判司参军下去后,曹别驾总算能喝口茶水润润干涩发痒的嗓子。吴越承袭唐制,地方上行州县两级。越州是上州,又是东府所在,治下还有会稽山阴两县,大大小小政务无数。偏偏刺史大人年迈,一年有半年在养病,基本不管事,左右手长史和司马两位上佐大吏又都是来挂职镀金的,平日里根本见不着人影;府州县三级政务就全都压在曹别驾、录事参军和会稽、山阴两个县令身上。其中录事参军负责本州监察,只管官吏不管政务,所以曹别驾就成了越州城里最忙的那个人。曹别驾今年三十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很是享受忙碌的生活;照底下拍马屁的说法,越州城离了谁都行,就是不能离了他曹别驾。曹别驾最大的心愿就是刺史大人致仕前能推荐他接任。不过他也清楚地方官调动的规则,极少有本地佐吏直接提拔成主官的,像他这样正五品的上州别驾(唐制上州别驾为从四品下,吴越为了显示对中原王朝的恭顺,官制自降一级),往往要去中州当一任主官,再调回上州任主官,或是入朝进六部各寺。

明年就是他这一任的最后一年,再咬咬牙。曹别驾如此鼓励自己。

就在这时,心腹小吏匆匆进来,低声禀报一番。

曹别驾听完,心念飞转,只道:“此事当真?”

小吏道:“卑职打探过了,确认无疑。”

曹别驾沉吟片刻,吩咐道:“先把人请到司仓那边去,告诉老韩,给他个单间好生招呼,切不可叫人走脱了。”

小吏应声去了。

曹别驾在案上铺开笔墨,修书一封,火漆封好,唤来心腹,交待他如此这般。

心腹走后,曹别驾用力挥动拳头,这回可真是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