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机关木匣
胡不归等人在客栈相聚。
昨夜一场大火，将新造好的明王寺东塔烧成一根火棍，大火又烧了半天才渐渐熄灭。东塔院一片废墟，由官府派人看管清理。原本定在今天的开光大典也取消了，改成超度浮屠和亡灵的法事。
胡不归换了身衣裳，清清爽爽的出来。胡不归出行必坐船，船上带着各种家当和替换衣物。譬如下摆绣有诗文的雪白长袍就备有至少十件，方便他随时更换。胡芷汀想得周到，叫了一桌子饭菜送到房间里。不过净照和十七叔都不见了，只有她和俞章在。俞章两眼通红，看起来一夜没睡。胡芷汀告诉胡不归，说净照一早就去明王寺了，要去跟寺里的大小和尚们叮嘱几句，不能叫他们跟官差乱说。胡不归暗暗点头，昨晚之事太过曲折，由净照出面跟僧人们解释最为合适；放火烧塔的罪过自然要由四明帮来背。至于十七叔，只要胡芷汀在，他从来都是立刻就闪。
胡芷汀悄悄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我帮你哄过他啦，可他就是一个劲说他没保护好他爹，他爹死了，他娘也没了，他是没爹没娘的苦孩子。你再劝劝他，再这么下去，人会瘦的。”
胡不归差点笑出声来，就俞章的身材，瘦点儿也还是二百斤的一大坨；不过他坚信老俞没死，就在俞章旁边坐下，拿起筷子指指盘子里的白切鸡，道：“来来来，看看这只鸡是牝是牡。”
俞章垂头丧气道：“爹都没了，何来牝牡。”
胡不归道：“你爹那么大本事，肯定没死。”
俞章道：“那他为何不跟你一起出来？”
胡不归道：“你爹是大匠师不？”
“是。”
“你爹会造机关密道不？”
“会。”
“你爹有没有让你外头守不住了就退到塔里去？”
“有。”
“你觉得你爹会拉着你一起完蛋吗？”
“……”
“你爹把我推下塔——这笔账我回头再跟他算——就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早就准备好的密道。我一下去，他就能从密道溜走，现在指不定在哪风流快活。”
“我爹不是那样的人，我娘死了他就没碰过别的女人。”
胡不归真想狠狠敲打他几下，道：“你爹就没死！”
俞章“哇”的一声哭出来。
胡不归那个心塞啊，能做机关能布阵、面对几百人都能面不改色，脑子怎么就不转弯？别人听说自己爹没死高兴还来不及，就算知道可能死了，也会装出还没死的样子来。他倒好，死心眼的非得说他爹死了。老俞你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居然生出这么个不肖子孙来。
胡芷汀递过一块手帕，在俞章面前抖了抖。
俞章接过，重重一喷，挤出大把眼泪鼻涕来。
胡不归看看手帕，说了声“可惜”。
胡芷汀眨眨眼，道：“你的。”
胡不归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的；我的手帕啊，居然被一个胖子给玷污了……低头间，正好看到摆在旁边的伞剑，灵机一动，十分严肃道：“为了报复你爹把我丢下塔的深仇大恨，这把伞归我了。”
俞章先是一愣，旋即大叫：“不行，这伞是我借你用的，是我爹唯一的遗物，还给我！”说完伸手就去抢。
胡不归早有防备，抓起伞藏到身后。
俞章道：“还给我！”
胡不归当然有后手，“啪”的一声将一件东西砸在俞章面前，正是昨晚老俞托付给他的那只包裹。
胡芷汀道：“什么东西啊，吓死个人。”
胡不归对俞章道：“别说我不讲义气，这才是你爹留给你的，有本事就自己打开。”
俞章一把夺过，如获至宝，麻溜的从包裹里取出那只长条形的木匣来，愣住了。木匣光溜溜的用硬木制成，既无花纹也无铭文，只在每个面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凹槽。
胡芷汀道：“这是什么？”
胡不归道：“我不晓得，总归是他爹留给他的，想来装着什么传家宝。”
胡芷汀催促道：“俞俞，快打开看看。”
俞俞，是她给俞章起的小名。
拿到木匣的一刻，俞章就像换了个人般，双眸瞬间有神，神情也变得无比专注，白白嫩嫩的胖手灵巧的在木匣表面触碰摩挲，从不同角度观察这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物件，先前的颓丧、痴呆、牢骚，一扫而空。
“这才是大匠师后人该有的样子。”胡不归感叹。
胡芷汀看着俞章摆弄木匣，忍不住道：“怎么打不开？”
胡不归道：“那么容易打开就不是他爹留给他的了。”
俞章翻来覆去的琢磨了半天，突然将木匣往边上一放，扒过碗筷，撕扯下一整只鸡腿就往嘴里塞。
胡芷汀目瞪口呆，小声道：“他怎么了？”
胡不归夹了一块鸡胸肉到她碗里，道：“练功多了会不会饿？”
胡芷汀点头。
胡不归给自己夹了只鸡翅膀，道：“动脑子多了也一样。那些写话本子的，每天被逼写几千字，比练功还累。心累。”
胡芷汀道：“不写不就行了。”
“不写？谁敢不写？”胡不归哼哼两声，“我听说有个写话本子的，半个月没出新章回，被人找上门去给打断了一条腿。打断腿不够，还得被人盯着继续写，写不出就打另一条，你说惨不惨？”
胡芷汀面露不忍，道：“真惨。小乌龟，你可千万别去写话本子。你已经这么惨娶不到媳妇，要再断条腿，连寡妇都娶不到了。”
胡不归：“……”
胡芷汀宽慰他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啦，真没人要你，还有我呢。我被那个坏女人抓起来的时候就在想，小乌龟你会不会来救我；结果你不但来了，还那么奋不顾身。你在塔里的时候，那些坏人在塔下面放火，我看着火越来越大，想死的心都有了。那么高的塔，一层一层的被烧着，一大块一大块的塌下来。我就想，小乌龟你可千万别有事，你要是，要是……我定当给你报仇，然后下去陪你……”
胡不归听她絮絮叨叨，看她一脸情真意切，心里颇为感动，被关心的感觉真好啊，想来那位李公子也是无数女子的梦中郎君吧？看他身边的七个侍女，春桃秋菊各有特色，每一个模样身段都是上乘，能入他眼的女子必是神仙姿容、超凡脱俗。不知他可否定亲，有没有妹子……咦？我怎会想到李公子去了？他破墙那一招，还真是出人意料，痛快淋漓。
胡芷汀看他呆呼呼的边走神边傻笑，忍不住戳他一记，道：“跟你说话呢！”
胡不归回过神来，看到桌上的饭菜，“啊”的叫了一声。就走神这一会儿，俞章就把桌上的八菜两汤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还不忘打个嗝，摸摸肚子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胡芷汀道：“喂，俞俞，我们的都被你吃了！”
俞章不好意思道：“我以为你们说话不饿呢，一桌子吃的剩下了多不好，就帮你们解决了……”
胡不归道：“无妨无妨，等会儿我们去街上吃，你留下接着琢磨。”
俞章擦擦手，正色道：“我爹不会单留下这个东西，一定还说了别的。”
胡不归看他暂时恢复正常了，心想这等搞技术的死肥宅就是不能叫他闲着，闲着就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情给他做，于是道：“你爹说，你能打开这个，才能进宗谱。”
俞章“啪”的将木匣拍在桌上，道：“骗谁呢？我娘临死前就逼我爹把我加进宗谱里了；我爹要是不加，她做鬼都不放过他！哎呦，我又想我娘了……”说完又变出两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胡不归怕他再魔怔，连忙道：“是是是，你爹还说，要打开这个，得回婺源老宅。”
俞章收回眼珠子，眨眨眼，道：“婺源老宅？我怎么不知道婺源还有个老宅？”
胡不归暗叫不好，老俞这厮不会连这都是信口编的吧？方才听他说他娘临死前逼他爹把他写进宗谱，难道他不是他爹娘的婚生子？他娘是他爹的……哎呦呦，没想到啊老俞，一门心思搞技术的大匠师，不止会造木头人，还会到处沾花惹草造小人。可叹啊可叹，连老俞这等中年男人都能老宅外宅一大把，可叹我才貌双全，居然连女子的小手……芷汀妹妹的小手倒是牵过，可也就是这样了，自家妹子的还不能算。
俞章想了想道：“去婺源看看也好，听说那里有好多油菜花，每到春天就会有人从别的地方赶过去在油菜花地里裸奔……”
胡不归连忙打断他：“你脱光了可没人看。”
俞章猥琐一笑，道：“我不脱，我看。”
胡芷汀别过脸去，没法再听下去。
胡不归心想搞技术的死肥宅果然变态，道：“木匣子你收好，这把伞呢，我替你保管。休息半天，吃过午饭，我们坐船动身。”
俞章抱起木匣道：“木匣是我的，伞也是我的。不过伞可以继续借你用，租金嘛……”他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每天一文钱。”
与此同时，明州城东海盟秘密据点。
天香上君、大胡子上君和夜叉并肩而立，天香居中，另两人分立左右。
帷幔后，人影憧憧。
天香道：“禀宗主，此次是属下谋划不周，请宗主责罚。”
夜叉道：“没拿到宝物，叫俞绍跑了，还折损了那么多人，亏你还有脸说。”
天香道：“那件东西还在胡不归手上。”
夜叉道：“宗主，属下愿去将那件东西取来！”
一阵静默。
“右直都果然在胡家手上。”良久，帷幔后才传来一句话。
“右直都？”天香一惊，那不是二十多年前被吴越王解散的一支劲旅吗？
宗主道：“我们跟胡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说说，这次胡家为何敢跟我们动手？”
夜叉道：“我们动了姓胡的小子，他们的人当然要出头。”
天香道：“他们一开始以为放火的只是四明帮。不过以四明帮的实力，胡家用明州分堂的人就能对付；可昨晚出现的，分明不是明州分堂的人，更像是胡家的亲兵。”
宗主道：“不，是右直都。当年右直都被解散，胡家暗中收留了一大批中低级的将吏和老兵，以免他们无以谋生出去祸害地方。胡家养着他们，他们就帮胡家训练家丁。昨晚来的，是第二代右直都，胡家不惜重金打造的劲旅。”
夜叉道：“既是劲旅，为何来蹚江湖事？”
宗主道：“因为我们在。”
又是一阵静默。
宗主道：“钱与胡，共吴越。胡家能历经三代五王而不倒，可不是那等有勇无谋、抱残守缺的土族。”
天香听宗主没有责罚他们的意思，心下稍安，脑子也活泛起来。胡家精兵出现的时候，夜叉已经带人来到；而他们一露面，就展示出强大的战力来。胡家为何要在这个时机将麾下最精锐的一支力量暴露在东海盟面前，是因为两家都是东南最强横的势力。与其说是在让东海盟不敢轻举妄动，不如说是在释放一种信号。她有些明白了，道：“胡家是在展示实力。”
夜叉本想反驳，又忍住了。
宗主道：“不错，展示实力。三年之期就要到了，胡家死了四个堂主，决不会任人宰割。胡家和我们，都足以左右东南局势。胡家退隐多年，两个毛头小子就能把你们三个耍得团团转，后生可畏，不容小觑。”
天香道：“下一步如何做，还请宗主示下。”
宗主道：“夜叉和摩呼退下，天香留下。”待夜叉和大胡子上君离开，宗主又道，“修罗在哪里？”
天香低下头去。修罗与他们三个一样也是宗主座下八大上君之一，在八人中排行第三。
宗主道：“告诉修罗，要烧冷灶我不拦他，可有一点——北宸阁的人不要动，他斗不过两个强敌。”
天香一惊，原来宗主什么都知道了。北宸阁，宗主还是那么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