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胡重八

胡不归没有走远,在同一个坊间找了间客栈住下,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天香阁的后院。吴铁嘴来了,把几卷绢帛往桌上一放,道:“这是上回话本子的分润,只多不少。我说公子啊,你的下回几时能写出来?我这把大小书场都讲完一遍,就得上新回目了。您可别再拖了啊,您躲在后头不出面,我可是会被人拿唾沫星子淹死的。”

胡不归从窗户缝里看着天香阁后门外的那条小街,街上人不多,倒是能容车马进出,拐过弯去是一条小河,有妇人正在河边石砖上洗衣服。道:“急啥,我这正在构思呢。”

吴铁嘴道:“才构思,还没动笔呐?”

胡不归道:“有件急事,你帮我办了,我这就下笔如有神。”

吴铁嘴道:“您说您说。”

胡不归道:“查一查天香阁的底。”

吴铁嘴显然是知道天香阁的,一听就面露苦色道:“天香阁这等地方,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可进不去。”

胡不归道:“没让你进去,就是查查他们是什么来头,跟谁进的货。”

吴铁嘴能在江湖中混出名气来,自然有他的门道,为了下一回目的话本子,便答应胡不归去查一查。胡不归就给了他一天时间。吴铁嘴嘟嘟囔囔的走了。

未几,又是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汉子敲响房门,四十上下年纪,红光满面大方脸,锦袍马靴大扳指,富贵逼人,进来就给了胡不归一记熊抱,大大咧咧道:“啊呀八郎,可想死我咧!又俊了。”此人正是胡家在杭州城中的两位话事人之一、胡家十三太保排名第八的胡重八,交游广阔、为人豪爽,管着胡家在杭州城街面上的各家铺子。胡家十三太保,有的是胡家旁支,有的是胡家义子。胡重八就是胡不归上一辈胡家的旁支子弟,胡不归得喊他一声八叔。胡重八虽是长辈,可比起胡不归这嫡出子弟来,身份地位自是差了不少,更何况胡不归从小就是被当成未来族长来培养的。

胡不归道:“请八叔来,是有一件事要请八叔帮忙。天香阁,八叔听说过吧?”

胡重八一脸八卦道:“不就街对面那家吗?杭州城里夫人小姐们最爱去的地方。我那几房小妾也常让人去等他家的香,说最是正宗。八郎你莫不是有了心上人,想买点儿送人姑娘?这事儿保在八叔我身上,最好的,从海上来的……这点儿小事还说帮忙,还真把你八叔当外人咧!”

胡不归听他越扯越远,连忙道:“我是想查查他们的底子。”

“查底子?”胡重八一拍大腿,道,“知道咧,八郎是觉着香料买卖挣钱,想探探路吧?这事儿也保在我身上。”

胡不归补充道:“查查他们东家什么来头,哪家贵人入的份子,还有背地里干过什么勾当。”

胡重八一听就笑了:“八郎你学坏了啊,抄人买卖,先拿把柄,到时候好一刀砍掉一半价钱是不?叫我说,哪用这么麻烦,先用钱砸;不肯的,绑了;再不肯,铲了。我们胡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除了老钱家,谁敢动咱?”

胡不归一阵无语,敢情我们胡家就是京城一霸,尽干些强买强卖的勾当了。

胡重八见他面露不快,连忙笑道:“我就这么一说,伤天害理的事儿咱不干。”

胡不归倒是被他的话提醒了,道:“十三太保死了四个,有人在针对胡家,你这树大招风的,得当心刺客。”

胡重八道:“哪能没有呢,都两回了!头一回想潜入我府上,被发现给赶跑了。第二回是趁我喝酒出来,突然从路边一马车后头冲过来就想给我一刀。我们胡家人哪能当街被人砍呐?不等护卫动手,老子一掌拍掉他的刀,一脚把他给踹飞。那厮转身就往路对面跑。路对面是个运菜的大车。我一想不对啊,万一那车上藏着弓弩长枪啥的,那厮定是想拿了兵器再回来捅我。我一不做二不休,追着他就给了他两刀,一刀腿上一刀背上,把那厮砍倒。那厮倒下了还掏出一把小刀想捅我。我一怒之下又给了他两刀。”

胡不归惊叹于胡重八说书的潜质,道:“砍死了?”

胡重八得意洋洋道:“我也不想的啊,谁知道他那么不经砍啊,直接就被我给反杀了。”

胡不归道:“你这当街杀人,惊动官差了吧?”

胡重八道:“可不是,来了好多。当时就把我给锁上了。”

胡不归见他活蹦乱跳的不像受过罪的样子,道:“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胡重八道:“一来我是受害者啊,周围不少人看到了,是那厮先来砍我,我不过是自卫,外加反击。二来我也让人去市井街面上说,这回要是把我判了,以后碰到当街抢劫杀人,谁还敢动手保护自己?谁还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要把我判了,那就是助纣为虐,惩善扬恶。亏得刺史大人不是糊涂人,大笔一挥,判我无罪,当场释放。你是没看见那天多少人来围观,他要敢判我有罪,外头的老百姓能把西府衙门给拆了。”

胡不归大笑。一通当街反杀,被官差请去吃官司,原本隐秘之事被他这么一闹腾,倒成了人尽皆知的大事件,对方再想下手,不管能不能成功都会惊动官府。一旦成了社会事件,幕后主使之人想压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胡重八只是胡家外围角色,一不小心因为他而暴露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胡重八貌似粗豪的处置方式,实则快刀斩乱麻,效果奇佳。若是没这等胆量和决断,也不会在都城这等紧要之地一干就是十几年。“使了不少钱吧?”胡不归笑问。

胡重八道:“刺史大人青天明断,多不容易。街面儿上那些声援助威的,也不能叫人白嚷嚷不是……”

胡不归道:“有八叔在,都城地面稳如泰山。”

胡重八眼中一亮,心想这小子果然是家里派来视察的,指不定还带着任务,可不能怠慢了,道:“八郎,族中对那件事是怎么个态度?可有什么吩咐?”

胡不归道:“我怀疑天香阁跟那件事有关。还有一事,想拜托八叔去找一个人。”

胡重八拍胸脯道:“找人我最在行。说说,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胡不归露出神往之色,道:“是一位姓李的公子,芝兰玉树,神仙姿容,麾下神箭八骑,还有七个美貌侍女,骑清一色高头大马,还自称大宋玄武堂之人。”

胡重八一惊,道:“大宋玄武堂?八郎是在哪里遇到他们的?”

胡不归道:“曹娥江渡口。他们一行人渡江东去,不知是不是往明州去。”

胡重八再拍大腿,道:“八郎放心,两件事包在我身上。”

酉时中,秘书郎楼颂誊写完今天最后一份公文,将案牍整理干净后,便辞别同僚,离开秘书省,朝官署区西门走去。吴越官署区位于吴山东麓、宫城以北,靠近宫墙的是六部衙门等中央直属机构,北侧是大元帅府和各寺厅。他所在的秘书省正好在内外官署之间,因掌管国家典籍图书,还承担着公文汇总、誊抄发印邸报的职能,所以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楼颂秘书郎的官职不高,平日里他为人低调,做好本分之外也不去拉帮结派,所以在监中没什么存在感。久而久之,同僚以为他是老好人,就经常把事情丢给他做。楼颂也不拒绝。他中年丧妻,子女养在老家,家中就一老一少两个仆人照顾起居,多干点活,还能省了一顿晚饭钱。

码头旁停着几条小船。杭州城中多水,不少住在河边的官吏下班后会坐船回家,轻松便捷能省去养马的大笔开销,真要商量个什么事情,请人来船上小坐,路上就把事情谈了。河边的小船样子都差不多,只在细微处稍有不同,譬如左边船上挂了只黄色的灯笼,右边船头只了把油纸伞,还有的船篷侧面的小窗是撑开的,想来是各家为了加以区别刻意改造的,叫外人难以分辨。

楼颂也有自己的小船,船头摆了两盆黄色的**,船夫是他的年轻仆人。不过这会儿船夫正坐在船尾、背靠船舱在打盹,竟没觉察到他到来。楼颂并未在意,提起官服下摆,抬脚上船。小船一晃,船夫竟还没醒。楼颂摇摇头,这小子,睡得这般沉。“阿庆!”他喊了一声,弯腰钻进乌篷。

钻进乌篷的一刹那,他觉察到了危险,想要再退,已然不及。当冰冷的剑锋点在他颈间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何阿庆会醒不过来了。他苦笑,小心翼翼潜伏多年,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

持剑者就在他对面,道:“楼郎中,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面对危险,楼颂并未慌乱,淡淡道:“终于轮到我了。”他的手边是另外两盆**,皆是白色。

持剑者道:“胡家把你这颗棋子埋得可真深。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秘书郎,竟会是胡家安插在朝中最大的眼线。这些年你经手公文无数,没少给胡家通风报信吧?四盆**,两黄两白,不同的组合传递不同的意思。”持剑者道,“你说我要是把两盆黄色的换成白色的,能不能把跟你接头的人引出来?”

楼颂叹了口气,用**这等粗陋的手段果然不靠谱。黄色代表无事,白色表示有情况,一黄一白是普通情况,两白是紧急情况,简单明了。

持剑者并不着急审问他,把他绑好丢在角落后就猫着身子爬到前头,取回两盆黄菊,换上两盆白菊。

不久,楼颂听到了水声。河水涌动,船身轻摇,又有一艘小船停靠在乌篷船旁。楼颂被持剑者押上小船,一掌击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