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香阁

从世子船上下来后,胡不归与胡芷汀回到城中,买了几样点心边走边吃,沿吴山北麓往御街去。御街是杭州城中最为繁华热闹之地,南北十里长的大街两侧尽是酒楼店铺。楼与楼之间还有各色商贩或推小车,或摆地摊,在那里热情叫卖。

胡芷汀是第二回来杭州。上回是跟着来办事,匆匆来去没怎么游玩,这回长辈不在,还能跟着胡不归,不由心情大好,一路上这边看看那边看看,风车脸谱、扇子竹鼓,跟个小孩一样看见什么都想要。

胡不归倒是不怕逛街。人多的地方反而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再者趁着秋色宜人,在城里头走走看看,感受这天下第二名城(第一自然是大宋都城汴梁)的市井风貌也别有一番意趣。

胡芷汀在一处铺子前停下,朝胡不归招手道:“小乌龟,快来看!”

胡不归过去一看,是个卖字画扇子的铺子。字画不怎地,挂出来的多是寻常之作;倒是扇子做得颇为精致,有文人公子用的折扇,有女子用的团扇,还有平日里不多见的鹅毛扇。最夸张的是一把用不知道什么骨头做的骨扇,以骨为架,以绸为面,前头还露出一小节骨尖来,模样甚是怪异。

胡芷汀道:“小乌龟,你看它像不像蝙蝠的爪子?”说完就要去拿那把骨扇。

胡不归连忙止住她道:“这扇子做来不易,看看便好,不买就别去动它。”他见那卖扇子的商贩小眼睛滴溜溜的颇似奸猾之人,便故意说这话给他听,省得他说出“碰过就要买去”的话来。

那商贩一听就知道胡不归不是个好糊弄的,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胡芷汀道:“你闻闻,这扇子好像还有香气。”

胡不归行走江湖数年,晓得一些江湖上那些三教九流的伎俩,暗暗屏住气息不叫那似有若无的香味飘进肚里,道:“这扇子倒也别致。”

商贩道:“公子好眼力。这扇子名叫香扇。姑娘闻到的香味,并非附在扇面之上。”

胡芷汀道:“莫不是从骨头里来?”

商贩一惊,道:“姑娘真当是聪慧。这香味啊,就是装在骨头里。别看骨头细,每根都是空心的;再把香粉装进去,可是费了老大劲。这么细的骨头不好找,做起来又费时,我们东家总共只做了三把,被人买去两把,就只剩这一把了。”

胡芷汀道:“那还卖不?”

商贩看看她,道:“不卖了。”

胡芷汀道:“东西摆出来就是叫人买的,不卖,摆出来作甚?”

商贩道:“只是不卖女子。”

胡芷汀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胡不归一听就明白了,不卖女子,自然是只卖男子。男子买了这带香的骨扇,自然是要送给女子的。女人嘛,你越是不卖,就越是想要;一撒娇,男人想跑都跑不掉。端的是好手段。

果然,那商贩看看他俩,道:“公子和姑娘都是好样貌,端的是相配。”

胡芷汀只觉耳根子一热,偷眼去瞧胡不归。

胡不归道:“我倒是觉得这灌香入骨之法颇为玄妙,想跟你东家讨教一二。本公子不做买卖,这是好奇耳。”

商贩面露难色道:“此乃我们东家不传之秘……”

胡不归招招手。招财挤过来,手里捧着好几卷绢帛。

商贩一看就两眼放光,这可是位富家公子啊,逛个街都如此招摇。

胡不归本意是为难他一下,如若不愿,就正好带胡芷汀走。那商贩果然道:“公子就别为难小人了,这灌香入骨之法,确实看不得。”

胡不归给了胡芷汀一个无奈的眼神,转身走了。

胡芷汀只好跟上。

商贩在后头道:“姑娘若是想试试别的香,可以去前头的天香阁,也是我们东家的铺子。”说完指指前头一间挂着“天香阁”匾额的门脸。

胡不归不喜浓香重味,扫了眼便继续往前走。招财跟在后头,小心翼翼的看护手中的绢帛,唯恐被人碰了去。倒是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胡芷汀没了响动,叫胡不归以为是他没买那骨扇生气了。

走到一处烧烤铺子前,胡不归本想买几串烤蝎子烤蜈蚣的哄哄她——这丫头口味重,越是可怖的东西吃得越带劲——扭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跟在后头的不是胡芷汀,而是那一张面瘫脸的十七叔!胡不归左右看看,御街上人流如织,比肩接踵,哪里还有胡芷汀的身影,诧道:“你这神出鬼没的,把她弄哪去了?”

十七叔不满道:“我再不喜欢她也不至于去弄她,请不要诽谤你敬爱的十七叔。”

胡不归撇撇嘴,道:“招财,人呢?”

招财这才发现胡芷汀不见了,道:“刚才还在的啊,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会不会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没跟上来啊?”

几人折返回去,把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每个铺子都看了,愣是没找到胡芷汀。胡不归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胡芷汀自幼习武,人也机灵,真要碰上什么状况,小事直接摆平,摆不平的也能脱身。

十七叔道:“方才卖扇子的那个铺子,不见了。”

胡不归停下来,方才卖扇子铺子的地方果然空了。

招财跟在后头,险些一头撞上他。

一阵风过,卷起几片黄叶,正落在斜对面“天香阁”的台阶上。

胡不归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吩咐招财去天香阁对面的面馆等着,径自朝天香阁走去。十七叔什么都没说,闪身离开。

天香阁门脸儿不大,进门便是一块石雕的屏风,屏风后头是一处天井,天井中尽是盆栽花草。沿回廊走过天井是一间敞开的厅堂。厅堂里竖着几个直达屋顶的巨大木架,木架中隔板错落有致,每一块隔板上都摆着大小不一的瓷瓶,应当就是店铺里售卖的香料样品。木架后面的墙上悬着一幅巨画。画中帆船浮于大海之上,海鸟惊飞,巨浪滔天。有女子面朝大海,远眺前方。几个手持鱼叉的汉子立在船头。远处海中,有巨兽露出脊背、若隐若现。

胡不归在画前驻足片刻,不久身后有人来到。

“这位公子。”来者是个女子,声音甚是悦耳。

胡不归道:“取香不易。看了这图,我倒不好意思还价了。”

女子闻言一笑,道:“公子气度卓然,眼界不凡,区区百金,何足挂齿。”

胡不归转过身来,只觉眼前一亮,好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妇人。

妇人微微一笑,道:“公子是来找人的吧?”

胡不归道:“何以见得?”

妇人走到画前,抬起头,露出光洁如玉的颈项来:“公子进来,把里里外外都看一遍,连这幅画都看了许久,偏偏对架子上上百种各式香料不闻不问。不是来找人,难道是来买画的?”

胡不归道:“夫人……”

妇人站到他和画之间,盯着他:“叫娘子。”

胡不归道:“大娘子。”

妇人低头扫了眼胸前丘壑,道:“大娘子,还是小娘子?”

胡不归努力不去吸她身上透出来的淡淡香气,道:“如此说来,大娘子是见过我家那位小娘子了?”一边说,一边暗暗戒备,这妇人既敢堂而皇之出来撩拨自己,想必还有后手。

妇人道:“怎么,公子怕了?是怕这满屋子的香气,还是怕奴家吃了你?”

胡不归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为好。一不留神掉进盘丝洞里,被妖精给乱了心志就不好了。”

妇人道:“公子看我像妖精?”

胡不归道:“要不是妖精,这头上的发簪怎会开刃?”

妇人眼神微颤,闪开半步道:“公子倒是好眼力。”

胡不归望着她,已然料定胡芷汀是在此地失踪的。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要隐瞒他的意思。以胡芷汀的武功,不论正面对敌或偷袭,都很难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除非他们在香里动了手脚,把胡芷汀给迷倒了。胡芷汀不过是个初入江湖的小丫头,对她下手断不可能是为了绑票赚赎金;况且能开这么一家香料店的又岂会是缺钱之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以胡芷汀为人质,逼迫他或者胡家去做什么事,或是付出什么代价。想通此节,胡不归便没有着急动手,只道:“大娘子想要什么大可直言。小妹年轻,何必叫她受此等惊吓。”

妇人闻言道:“人小妹妹进来,说是要给她的情郎哥哥选一款香做香囊,怎么到你这,就成兄妹了?”

胡不归道:“大娘子休要胡言——我姓胡,她也姓胡,我们全家几百人都姓胡。大娘子不会没听说过我们胡家吧?”

妇人道:“乐天公子胡不归,江南佳公子排行第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胡不归洒然拱手,道:“大娘子谬赞了。人在何处?”

妇人道:“人很好。”

胡不归道:“如何肯放?”

妇人道:“拿一件东西来换。”说完突然出手,直取胡不归面门。

胡不归早有防备,心想原来是那大盗的同伙,因担心妇人掌中暗带迷香,胡不归没有直接用掌去接,翻手亮出洞箫,与她连过三招。

妇人占了偷袭之便,又有主场之利,本打算一举拿下这白面俊俏小郎君,却没想到胡不归武功如此出众,竟在这狭窄香堂中闪转腾挪丝毫不落下风,还能从容反击,招招犀利,便收起轻慢之心,裙袂飘飘,玉掌翻飞。

胡不归见她掌法行云流水,掌中带香,不由赞道:“夫人掌法,委实精妙。”

此言一出,妇人倏忽收手,双手结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胡不归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道:“不知夫人要我身上何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夫人可不能太过分了。”

妇人面色一沉,嗔道:“先是大娘子,又是夫人。到底是夫人,还是大娘子?”

胡不归一阵头大,这当口了,居然计较起夫人还是大娘子来,这事真的很重要吗?女人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妇人见他面色尴尬,再次出手。

胡不归往后躲开。

妇人的指尖停在他下巴前两寸处:“怕了?如此美貌的佳公子,我又怎舍得加害?小郎君若是留了胡须,奴家怕是一步都离不开你了呢!”

胡不归心想本公子不留胡须都能赚得一船瓜果,若真留了,那可就真出不得门了。

妇人见他呆状,忽地笑道:“你从那人身上搜走的竹筒呢?”不等胡不归回答,又道,“不管你把东西放在哪里,想要你妹子的性命,三天之内,拿着竹筒里的东西来换。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你妹子!”说完,长袖一甩,抬手送客。

胡不归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被熟妇调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