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年之期

钱惟濬离船上岸,在世子卫队的护送下连夜入宫。

吴越定都杭州近百年,数十年来歌舞升平、文事昌明、商旅繁盛,入夜之后只关城门,并无宵禁。一到天黑,御街两旁酒楼店铺就会挂起灯笼,各色宾客纷至沓来。坐落在御街旁的醉风楼更是个中翘楚,这座占地比百花楼更广、装饰更为气派奢华的巨型建筑中,酒楼戏台、书场杂耍、温池客房,一应俱全,是西府达官显贵、绅商名流邀客宴饮必去之处。

公子钱昱坐在醉风楼二楼临街的雅间中。

东府百花,西府醉风。能在醉风楼包下这处雅间,端的是花了钱昱不少钱财。不过他不在乎。吴越富足,钱氏厚待宗室大臣,钱氏子弟更是人人有产业;缺钱,不存在的。钱昱三十出头年纪,是忠献王钱弘佐长子。钱弘佐英年早逝,吴越又刚刚从南唐手里抢来福州,正是多事之秋,五岁的钱昱年纪太小,王位就落到钱弘佐的弟弟钱弘倧手里。后来胡进思废黜钱弘倧,又把钱弘俶扶上王位。钱弘俶对自家兄弟子侄十分照顾,钱昱便顺顺当当的长大成人。钱昱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成年后从不参与军国大事,也不在朝中任职,领了份虚衔,平日里读书写字游山玩水,结交文人墨客、礼贤下士,当了三十年的太平公子,没立下什么功业,倒攒下极好的名望。

一行车队沿御街从醉风楼前经过,行人回避。

移门轻开,香风入内。只听一女子道:“世子的车驾。”

钱昱轻扣扶手,道:“他不是去越州了吗?”

女子在他身旁坐下,美人如花,皓腕凝霜,茶艺如行云流水。“几天前就回来了,怕是因别院之事被召进宫去。”

钱昱道:“只怕未必。”

女子道:“朝中没有人打算拿这件事做做文章?”

钱昱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先是一闻,再用唇边一碰,吹了口气,抿了一小口道:“自会有坐不住的人去查。”

女子道:“听说大宋皇帝派了玄武堂的人来。”

钱昱道:“有你在,玄武堂算什么?”

女子甜甜一笑,他说得是“你”,而不是“你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昱公子便是。

钱昱道:“胡家的人,是谁下得手?”

女子一震,道:“我已派人去查,很快就会有消息。”

钱昱道:“你耳目灵通,江湖上的事少不得要你帮我。”

女子并不介意,微微一笑道:“公子从来都是做大事的人,奴只消能给公子在边角之处修修补补便心满意足。”

钱昱畅快的笑起来,握住她的手道:“知我者,仙子也。”

仙子,是钱昱对她的溺称。女子姓步名留仙,祖上是江东大族,唐末战乱,家族几经离乱,她被义父收留,抚养成人,授以技艺,遂成一代名伶。她与钱昱一见如故,为其风度才学“倾倒”。虽说她是钱昱花重金“包”下来的,可两人之间绝非伶人与恩客那么简单。

步留仙道:“那私藏歌姬之事呢?”

钱昱道:“世子乃国本,那些小事,还不足以叫他伤筋动骨。”

步留仙道:“公子是打定主意隔岸观火了。”

钱昱笑而不语。

钱惟濬来到宫中,在中使引路下直趋议政殿,发现沈承礼也在。

议政殿中,吴越王钱俶正对着墙上高悬的天下舆图出神。君臣见礼后,钱俶开门见山道:“东府可还安好?”

这一问,钱惟濬就知道自己的行踪都在父王掌握之中。只问安好而不问其它,说明父王并无意责难。钱惟濬将越州民情大略一说,道:“当日还以为沈将军是专程南下来捉拿儿臣回京的。”

钱俶道:“你是世子,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虽说东府西府皆是国都,那天你若天黑前还没赶回来,少不得又有御史上表弹劾。”

钱惟濬给了沈承礼一个领情的眼神,见后者没有提他私赎歌姬之事的意思,道:“当日我便想,能惊动沈将军南下,莫非国中出了什么不得的大案?”

钱俶叹了口气,道:“北边来人了。”

一句话,便能读出诸多意思来。北边,便是大宋。提及大宋,钱惟濬便难掩厌恶。钱惟濬作为吴越世子,自少年起就开始频繁出使北朝,从大周到大宋,从周世宗到宋太祖,从宋太祖到当今大宋皇帝。三位皇帝,周世宗英睿、宋太祖雄阔,唯有当今大宋皇帝赵光义的所作所为,叫人生不出半点敬畏之心来。道:“想来大宋在南唐没寻到玉玺,就跑来让我们找。他们也不想想,以父王的脾气,若是知晓玉玺下落,还不早早的就寻了来派人送去,岂会等到他们派人索要。”

沈承礼皱皱眉,这等一句话吐槽两位君王的话,也就世子敢说了。

钱俶并不生气,多年忍气吞声的君王生涯早磨练出他过人的涵养,更何况儿子并没有说错。他本名钱弘俶,大宋立国后为避讳赵匡胤之父赵弘殷的名讳,主动更名钱俶以示恭敬。连名字都改了,倘若知道玉玺线索,一早就献上了,岂会自己留着徒增烦恼。

这时中使来报,说北使求见。北使,便是大宋使臣。大宋使臣这个时候求见,莫非又要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钱俶连忙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来,宣北使入内。钱惟濬和沈承礼分立左右。

很快,那北使便大摇大摆的来到殿中,礼节倒是不缺,可那趾高气昂的模样着实让人生厌。“听闻殿下已派人去缉拿那江洋大盗,不知可有消息?”

钱俶道:“孤已派人前往缉捕,想来不日便可将其缉捕,交由尊使处置。”

北使道:“只盼殿下不是在搪塞我等。”

钱俶心下不爽,就算我是在敷衍,你也不能当面说出来。

钱惟濬见父王不快,道:“前番尊使说有大盗南下,潜入鄙国境内,鄙国便调集人马过江缉捕。然缉捕一事,必先知晓缘由,或是有那大盗姓名画像,方能有的放矢。”

北使道:“画像若是不准,必定误导追捕,不如没有。至于姓名,江湖中人皆用诨号,岂有用本名为非作歹的?世子身居宫中,有此一问不足为奇。”

钱惟濬被他噎了一把,倒也不怒,退一步道:“那大盗能劳动尊使南下,想必是偷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若是方便,还请告知一二。”

北使沉吟片刻,道:“是一幅词作。”

钱俶等人同是一惊,居然是一幅词作?当今天下,又有哪位大家的词作能让大宋皇帝动用使者?钱惟濬道:“谁人之作?”

北使道:“陇西郡公。”

众人恍然。陇西郡公,便是前南唐国主李煜。李煜皇帝当得稀里糊涂,丢了南唐大好江山,倒是诗词字画堪称上品。他被软禁在汴梁,他的词作大宋皇帝一句话便能索得;而今却跟一大盗扯上关系,想必是那大盗抢在皇帝之前将李煜新词夺走,皇帝才派人南下追索。

钱惟濬道:“区区一幅词作,有何玄妙之处,竟能叫尊使劳顿。”

北使以为钱惟濬在装傻,道:“听闻金陵城破前夕,贵国军士曾大掠江南国陵寝,所获珍宝无数。而那枚遗失数十年的传国玉玺,正是藏在江南中主陵寝之中。我曾派人前往江南国中主陵寝探查,发现陵寝已被盗掘一空。想来这传国玉玺已为吴越所得。”

“断无此事!”钱惟濬当即反驳。这才是大宋皇帝这趟派人来的真正用意!可这顶大帽子又岂能随便被人扣上?传国玉玺是什么?天下至宝,皇权象征,不自量力的人拿到,那就是祸水。“当年确有鄙国偏师误入江南国山陵,还遭遇守陵军队,双方激战之际,难免毁坏陵寝。事后我已下令处置了带头破坏陵寝的军将,还命人给参与盗陵的将士搜身,确实搜到不少财物,却未见什么传国玉玺。坊间传言,不足为信。”

北使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钱惟濬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

这就是钱俶看重钱惟濬的地方了。像这等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好亲自下场,其余臣子分量不够,由钱惟濬这个世子出面驳斥正合适。

北使不慌不忙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助吴越若想洗刷嫌疑。”

钱俶连忙道:“还请尊使示下。”

北使道:“找到玉玺,献于大宋皇帝,谣言不攻自破。”

钱惟濬道:“我等并无玉玺线索。”

北使道:“那大盗偷走的词作,便是线索。”

满堂皆惊。任谁都没有想到,传国玉玺的线索竟会藏在李煜的词作里。难道李煜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想想他一个亡国之君,大宋两代皇帝高官厚禄的供养着,难道是因为他帅,他有才华吗?事关玉玺,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北使说完就走,临行前像是又突然想到什么,折回来道:“还有一事要说与殿下知晓。明年便是三年之期,还望殿下不要忘了当初的承诺,早做打算。”

北使走了。

三年之期如同一口大钟,压得钱俶直不起腰来,缓缓落座。这是当年他在汴梁时对大宋太祖皇帝许下的承诺。赵匡胤因此并未为难他,把他放回吴越。明年便是三年之期,如若应约,正月十五后就要动身北上。屈指一算,只剩不到三个月时间。难道这数十天光景,便是我钱俶在吴越的最后时光了吗?

“父王大可称病。”钱惟濬道。以赵光义的做派,倘若他父子真的北上,极有可能就此被扣留在汴梁,以逼迫吴越归降。他当世子十几年,父王身体康健,眼看着天下行将一统,他还没当上王,就要变成赵光义那小人的臣子。一想到此,钱惟濬便一阵烦躁。

钱俶无奈的摇了摇头。若不降,今南唐已亡,以吴越区区十三州之地,如何是大宋的对手?若降,国中不愿归降之臣为数不少,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三年之期,又是三年之期。届时吴越何去何从,他这个王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