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拖出去杖毙

胡不归三人上船,坐船沿钱塘江逆行而上,半日后在杭州城南江北岸渡口上岸,从竹车门进城。

吴越立国后,在唐朝杭州的基础上扩建城郭,在旧有城墙外又修了一道罗城,南到钱塘江北岸的白塔与六和塔,北到运河上的北新关。因南北狭长,西面又被西湖“撞”得凹进去一块,又被称作腰子城。原先的旧城则被改造成子城,宫殿官署、达官贵人们都居住在子城。子城和罗城在沿西湖一段是重合的,而东边竹车门到朝天门一段也离得很近,抬眼就能看到吴山。

招财把他们带到自家船上。胡氏家大业大,为方便子弟出门行走,在各地都备有车马船只。进宝扣上斗笠坐到船尾,活脱脱一个胖船夫。杭州行船与越州不同,越州水清河浅,一根撑杆便可操舟;杭州城内外河道多要走货,便多用木浆摇船。再者杭州城内水位高于城外,为防止城内水流走,杭州城在每条贯通内外的河道上都筑了水坝。船只进出城都要翻坝,每一处塘坝,便是一处收税关卡;货船不交税便不得进城。倒是像他们坐的这等只载人的小船,验明没有载货后便直接放行。

进了罗城,招财陪胡不归坐在船头,跟他讲方才等候时听人说起杭州城里最近发生的一桩奇案:几天前有人向钱塘县报案,说隔壁院落半夜时常有女子啼哭之声,偏偏那院落白日里大门紧闭鲜有人进出。官府得到报案后,就派差役前去查看,一看之下,竟从水井之中捞出两具年轻女尸来,其中一具还生出獠牙利爪,甚是可怖。女尸案惊动邻里街坊。钱塘县令不敢专擅,立刻上报杭州府。杭州知府一边让人封存院落,一边查阅卷宗,看看到底是谁家院落。这一查,七拐八拐查出此地竟是工部侍郎冯平略外甥的产业。而这位冯侍郎冯大人的小女儿,则是世子的侧妃。能当杭州知府的都不是蠢人,知府当时就悄悄派人给冯侍郎通风报信,想让他早作对策。他这边的人刚派出去,侍郎别院藏尸案就给走漏了风声,传得满城皆知。

事情闹大了就不好再遮掩。知府大人也只好硬着头皮再派人去冯侍郎府上,请他外甥过来了解情况。谁知冯侍郎的外甥得到消息后居然跑了。他不跑还好,一跑就真成了做贼心虚。杭州知府无奈,只好发出海捕文书,通缉在逃嫌犯。冯侍郎为了避嫌,主动上了请辞的奏折,同时称病在家。吴越王钱俶允了他的病假,却暂时没答应他请辞。

胡不归粗略一听,想起临走前大伯的吩咐,心中便有计较,吩咐进宝往吴山脚下的别院驶去。

胡家别院在吴山西麓,背靠吴山,不远处便是东晋风水大师郭璞之妻开凿的郭婆井。每回来别院小住,胡不归都会在郭婆井所在的石壁前驻足良久,总觉得这外八内二、不按正南正北排列的十眼井暗藏玄妙。杭州城中水井众多,比较有名的有唐时李泌在西湖边开凿的李泌六井、龙井,再就是吴山附近的大小井眼。胡不归闲来无事,还曾将杭州城里的水井编成歌谣写进话本子里:“大井小井吴山井,乌龙灵鳗郭婆井;双眼四眼八眼井,金井义井金银井。”站在井口旁朝井口下看,山泉之气扑面而来,叫人神清气爽。

安顿下来后,胡不归让招财再去打探别院藏尸案的消息,让进宝驾车拉着他和胡芷汀从西关门出城,自夕照山来到西湖边,告诉胡芷汀山上那座塔,就是当今吴越王为庆贺黄妃得子而建的黄妃塔,里头藏了不少宝贝。

胡芷汀抬头看着高耸的佛塔,自言自语道:“若是有人能为我建一座塔,就算死也值了。”

胡不归没接茬,打眼朝湖上望去。天有些阴沉,湖面上凉风骤起,湖水涌动,残柳随风。一艘画舫正在不远处的湖面上徜徉,船首雕了一只硕大的**,准确的说,叫霸下。胡不归朝进宝使了个眼色。进宝会意,跟湖边船家租了一条小船。三人上船,进宝摇桨,小船便慢悠悠的浮向画舫。两船靠近,画舫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看到胡不归,朝他微微颔首,并吩咐让船减速。

胡不归轻轻一跃上了画舫。胡芷汀见这画舫造得甚是考究,竹帘帷幔、雕梁画栋,似有香风拂来,以为是什么风月之地,放心不下,也跳了上去。两人走到舱门外,左右两个护卫抬起手来,将胡芷汀挡在门外。

胡不归扭头道:“你在外间等我。”

胡芷汀点点头,胡不归刚进去,船舱里就隐约传来女子的惨呼,不由皱眉。

胡不归来到船舱中。

世子钱惟濬手里拿了根鞭子,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白皙的面庞上透出一抹不健康的潮红来。女子鬓发凌乱、衣衫尽裂,双臂护在身前,战战兢兢的蜷缩着,眼中几分惶恐、几分委屈,更有几分恨意。

胡不归打量女子几眼,见她生的明眸皓齿、小鸟依人的模样,不由道:“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如此佳人,奈何鞭笞?”

钱惟濬将发梢向后一捋,将鞭子朝胡不归一递,道:“奈何鞭笞,打了便知。”

胡不归没接。

钱惟濬挑眉道:“你打不打?”

女子吓得连连后退。

胡不归接过,顺势举起。

女子花容失色,却没等到鞭子落下。

钱惟濬伸手道:“不打还我。”

胡不归不还。

钱惟濬喝道:“来人,将这贱婢拖出去杖毙!”

两个护卫从外间进来就去抓那女子。

胡不归道:“不可!”

钱惟濬盯着他:“为何不可?”

胡不归道:“世子忘了别院之事?”

钱惟濬道:“你可知她是何人?”

胡不归摇头。

钱惟濬道:“她爹就是那个吃里扒外的冯侍郎。”

胡不归吃了一惊,没想到此女就是冯平略的女儿。冯氏好歹也是侧妃,入了钱氏宗谱的,世子居然如此凌辱于她,事情要是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钱惟濬道:“冯氏,你且说,本世子待你如何?”

冯氏抽抽搭搭的不敢言语,眼中尽是怨念。

钱惟濬道:“自你入府,吃穿用度那样不是最好的,你竟与你那表哥勾勾搭搭,背地里做出那等天理不容的恶事!要不是看在你爹还有几分用处,我一早就将你杖毙了!说吧,你们背后是什么人?说出来,本世子饶你不死。”

冯氏倒也倔强,含泪抬起头来,争辩道:“世子待妾身是不差,好吃好喝的养着,可世子几曾把我们当人看待?”她一咬牙,拉起袖子,露出手臂来。原本雪白如藕的手臂上,赫然趴着几道新旧伤疤。冯氏指着其中一道:“这道,是你半个月前打的,这道,是三天前打的。旁人以为你堂堂世子一表人才,可谁知骨子里竟是个衣冠禽兽,高兴也打,不高兴也打。你养着我们,不过是用来给自己**乐虐待,有如禽兽!至于别院里死去的那几个,哪个不是不堪凌辱,或自尽,或被你虐杀!表兄不过是替你跑腿办事的,到头来还要被官府缉捕。钱惟濬,你个丧心病狂的变态,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乃侧妃,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钱惟濬大笑。

胡不归是真心想要回避啊,此等世子府中丑闻……不,应该叫秘闻,岂能叫他一个外人知道。世子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怎么办?可冯侧妃说得真是劲爆啊,要是写进话本子里,呵呵呵……嘴上却道:“此乃世子家事,某先回避。”

钱惟濬歪着脑袋看他,邪魅一笑,道:“这可是在船上,你往哪里避?看都看到了,不想本世子杀人灭口,就乖乖呆着。”

胡不归顿时头大,只好道:“女子如水,一碰即化。在船上杀人,不雅。”

钱惟濬走到舱壁旁,打开一只小箱子,对胡不归道:“来,看看想用那样。”

胡不归过去一看,但见林林总总的木制物件足有十几二十样,有的带齿,有的带槽,有的带钩,还有的状若鹰嘴,叫人大开眼界。

钱惟濬凑到他耳边,道:“可惜你近不得女色,不然这当中的每一样,都够你玩上大半夜。”

胡不归心想世子你可真会玩,岔开话题道:“别院之事说来蹊跷,那地方虽不在世子名下,可难保不会有人往世子身上想。”

钱惟濬挥挥手,示意护卫退下,道:“冯平略是老大举荐的人。”

老大,便是钱俶从忠逊王钱弘倧处过继来的长公子钱惟濬。

钱惟濬坐下,盯着冯氏道:“还是说,是这贱人勾结外头布了个局来坑我。你且说说,这贱人该如何处置?”

胡不归想了想道:“不如去养猪。”

钱惟濬险些一口茶水喷出。

胡不归道:“出了别院那档子事,自会有人盯着世子一举一动;但有不慎,就会遭人非议。”

钱惟濬昂起下巴,不屑道:“本世子岂会惧怕区区流言;就算御史,几本弹劾,又能奈我何?”

胡不归一本正经道:“不管她是不是别人派来的,既有怀疑,便不能再留在世子身边。女子属阴,处置多了怨气积聚,不利于运势;还叫旁人误会世子难以行男女之事方才性情大变,虐杀婢妾……”

胡不归还没说完,钱惟濬的脸色就绿了,若不能行男女之事,他府中几十个姬妾岂不都要去偷人?

胡不归继续道:“与其让人误会,倒不如送到庄子上去养猪,养得好才有饭吃;身体一累,便再无心力去想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呆上三个月,身上阴狭之气尽去,而动则生阳,阳气生则有助于运势。此消彼长,是谓劳动改造之计也。”

冯氏听胡不归说完目瞪口呆,去养猪?劳动改造?还不如把她扔进西湖里溺毙呢!

钱惟濬大笑,上前在她面庞上轻拍两下,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本世子可不会叫人抓着杀人的把柄。送去庄子上,不错不错,若有庄汉看中你,本世子还可成人之美。最好叫人以为本世子已经把你给杀了,谁跳出来弹劾本世子,谁就是别院之事的背后主使。到时候本世子再把你带出来,正好看看那些人的丑态,哈哈哈……来人,把她带下去!”

冯侧妃挣扎,被钱惟濬一巴掌抽倒。

两个护卫进来把人带出去了。

处置了冯氏,钱惟濬往软榻上一靠,道:“这两年没打仗,尽干些低声下气伺候人的差事,倒是盼着有人多弹劾我几本,好叫这日子啊多些乐趣。”

胡不归知道钱惟濬的苦处,大宋强势,吴越顺从,每次出使,都是他打头阵,事毕钱王先回,他还得多留个把月,以示心诚。若有大宋使臣到来,他这个世子还得全程作陪,赔笑伺候,真真是难为了钱惟濬。

舱外忽然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手忙脚乱。

胡不归闻声大惊,莫不是那冯侧妃宁死都不愿去养猪,不屈跳湖了?天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养猪怎么了?脏点累点,可总好过旦夕有性命之忧、动辄被辱骂殴打吧?这么大气性忒也清高!一朵鲜花说没就没了,可惜,枉费本公子费神救她的一片苦心!

钱惟濬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道:“我身边也没几个能信得过之人。”

胡不归坐下道:“世子府上几位长史詹事,皆是老成持重之人。”

钱惟濬摇摇头道:“都是父王派来的,成天就知道盯着我管着我,避之还来不及,找他们商量事,必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许。不如我给你个官儿做,你留在我身边,如何?”

这不是钱惟濬第一次想招揽胡不归出仕了。胡不归心想在世子身边当官可是个高风险的活儿,只道:“我留下,谁替世子在外头跑腿打掩护?”

钱惟濬想起越州百花楼一事来。男人之间的交情,一起闯过祸,一起杀过敌,都不及一起喝花酒来的坦诚,问道:“百花楼那人现在如何了?”

胡不归将那大盗被人劫走之事一说,隐去从他身上拿到李煜词作一节,道:“也不知那大盗是何来头,竟能惊动上右厅的人。”

钱惟濬道:“此事我也觉得奇怪,上右厅等闲不出都城。那天我随沈承礼回都,路上也问他缘由,他只说奉命缉捕大盗,追踪到百花楼。把我送回府上他就走了,别的什么都没说。他是父王心腹大将,我也不便多问。”

胡不归道:“会不会是那大盗偷了什么宫中紧要之物?”

钱惟濬摇头:“没听说宫里丢了什么东西。”

胡不归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道:“当日那两个作陪的歌姬呢?”

钱惟濬道:“岂能叫她们留在外头,已将她们安置在别院了。贤弟若是喜欢,我便将她们送到你处。”

钱惟濬三句不离声色犬马,让胡不归颇为苦恼。只道:“世子以为,大王会废了你改立长公子吗?”这话问得直接,竟让钱惟濬楞在那里。这些年来钱俶的确是重用钱惟治,国中内事都让他去打理;而外交、兵事,则由他这个世子出面。“大王是欲以世子为君,以长公子为相啊!”胡不归道。

钱惟濬被胡不归一语点醒。纵观古今,国之大事,惟戎与祀。邦交、兵事,乃国君所为;至于内政,则是宰相本分。想通此处,钱惟濬心中豁然开朗,走过来一把抓住胡不归的手,深情凝望,道:“八郎真乃吾之子房也!”

胡不归被他看得心下发毛,又见那婢女投来惶惑、了然的目光,心下暗暗叫糟,只道:“子房不敢当,旁观者清耳。”

这时有人在外头禀报,说府上来人,说大王召世子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