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马饰金羁

一天后,胡不归来到上虞县曹娥江畔,准备搭船渡江。

曹娥江上船帆如林。吴越重商,早先与南唐敌对,运河南北不通,便大力发展海运海贸,钱塘江就成了连通明州、温州等地的黄金水道。曹娥江作为钱塘江南岸最大的支流,与对岸的秀州海宁隔江相望。浙南走陆路来的货物在曹娥江上游装船,顺江而下,渡过钱塘江就可直接北上。当年吴越与南唐交战,江南各州的物资就是从曹娥江直接进钱塘江在海宁上岸,省去了绕道越州杭州之苦。而今南唐不在,吴越与宋关系和睦,运河南北重新开通,大宋对南方货物需求极大,曹娥江到钱塘江水运愈发红火。

胡不归此行是奉命前去见胡家在都城杭州的秘密联络人,打探朝中动向。胡不归也想再去见一见世子,探探他到底是不是为那幅词作才去的越州。胡不归让招财先行过江去北岸准备接应的小船,想打发一直跟着的胡芷汀先回去。

胡芷汀俏面一板,道:“你才回家就又溜出来!家里现在又不让你去相亲了,跑个甚?要让我回去也行,你跟我一块儿回去;你不回,我就不回。”

胡不归一个头两个大,道:“这趟是奉族长之命出来办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胡芷汀道:“你一个公子哥儿,出门在外没人保护不行。”

胡不归指指进宝。

进宝背着行囊,挺起肚腩作威武状。他胸前挂了把短斧,既能砍柴也能砍人。

胡芷汀瞥了进宝一眼,不屑道:“就他?”

进宝很受伤,寻常汉子他对付两三个不在话下,偏生在胡芷汀手上走不过两招,只好忍气吞声。

这时一艘大船缓缓靠岸。几个在渡口帮工的汉子跑进江水里,接过船工放下来的长条踏板搭在渡口木板上。船上传来几声马嘶,一个骑士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马从船上下来,候在岸边,紧跟又是一匹。八个骑士,八匹黑马。人着劲装,背弓带刀;马用良鞍,侧悬箭囊。八人八马,分列左右,气势逼人。最后是一个身背巨剑的昂藏汉子牵马下船,垂首立于八人八马中间,像是在等候主人驾临。

胡不归自问见多识广,这八人八马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骑射之士,单看这八匹高大雄壮的黑马,就与南方小马品种不同;那昂藏汉子更明显是个高手。他本想等这帮人的主人从船上下来,谁料那大船放下九人后竟开走了。空船开走,竟不载客!

很快,又是一艘大船靠岸。

这次下来的不是壮汉,而是五个身着不同颜色衣衫的妙龄女子,皆着胡服、戴胡帽、踏胡靴,肩披斗篷,帽插雕翎,亦是人手一马,尽皆赤红,与先前黑马一般雄壮。

“此等良驹打扮,莫非是契丹人?”胡不归暗道。不及细想,但见船上一抹耀眼鲜红,夺人心魄。

一双金丝胡靴稳稳踏在船板上。胡靴之上,鲜红长袍随着步伐微微摆动,衬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来。

“好腿!”胡不归心下大赞。敢于秀腿,身段样貌必定不差。无他,自信尔。

阳光刺破乌云,星星点点,洒落江面。胡不归抬起头,只觉那人身材颀长,虽被阳光刺得看不清容貌,亦是满心期待。

胡靴之后,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被主人牵上船板,小步跟随。

“好马!”胡不归再赞。马白如雪,雕鞍金羁,更显不俗。那骏马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甩甩脖子,高傲的昂起头来。胡不归不禁吟道:“能骤复能驰,翩翩白马儿。毛寒一团雪,鬃薄万条丝。皂盖春行日,骊驹晓从时。双旌前独步,五马内偏骑。”

待到一人一马踏到岸上,只一眼,胡不归就认出眼前之人正是那天在越州河上隔着轻纱惊鸿一瞥的那半张侧脸。竟不是李公子家的小娘,而是李公子本尊!

胡不归不淡定了,难掩心中激动。单论姿容,他向来自诩只比肤白貌美、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老爹稍逊一筹,待几年后老爹和南唐后主李煜退出十大公子排行榜、他多出几分成熟男子的韵味来,便有望那榜首之位。可眼前这位李公子,昳丽之极,风采逼人,似煌煌艳阳,令周遭一切皆失了颜色。

既生瑜何生亮啊!胡不归哀叹。

白马主人之后,又是两个美貌少女牵马上岸,站在他身后。

先前上岸的八个骑士和五个女子齐声唤道:“主人!”

渡口商贩旅人都是有眼色的,见他们这般排场,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行,纷纷主动退让。

胡不归没动,正好挡在这群骑士前头,一袭白衣甚是惹眼。他倒不是故意要挡道,而是一时看呆,竟忘了挪步。岂料那李公子压根儿就不看他,倒是一个黄衫少女上前来,颇为客气的请他让一让。她见胡不归穿着考究仪表不凡,不经意间又多看了他一眼。

胡不归习惯了被大姑娘小媳妇看,坦然受之。

旁边的胡芷汀不乐意了,她最不喜欢那些莺莺燕燕肆无忌惮的看她的不归哥哥,本想呵斥,忽见不远处驶来几辆华丽的马车,大批骑马护卫当先开道,还不停用鞭子驱赶人群,便拉着胡不归往后退了两步。

胡不归仍是盯着李公子,状若痴呆。

两拨人马在渡口迎面碰上。

骑马护卫见前头黑压压的大批人马挡道,立刻驱马上前,叫他们让路。

那厢黑马八骑压住阵脚,黄衫少女走上前去,不卑不亢道:“但凡渡口,先下船,后上船。等我们走后你们再上不迟。”

那护卫厉声道:“大胆,我家夫人到此,还不速速让开!”

黄衫少女挑眉不屑:“不让又如何?”

那护卫抬起马鞭就朝她脸上抽去。做家臣的,最受不了在主人面前出丑露怯。一鞭子下去虎虎生风,竟不是吓唬人的。

胡芷汀瞪大了眼,险些叫出声来。她虽不喜黄衫少女看胡不归,可也不愿她就此被打得皮开肉绽。

胡不归这才回过神来,笃定道:“不必担心,且看他们如何倒霉。”笑话,李公子连自己都不怵,又岂会在尔等手中吃亏。

鞭子落下,但见那黄衫少女轻巧闪过,一把扯住护卫的马鞭,小跑两步,借力发力,整个人有如灵燕,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腾空而起,凌空踢出一脚,正中护卫面颊。护卫没想到她身手如此了解,猝不及防被踹下马来。

围观者一片惊呼。

胡不归笑了,这才是李公子的实力嘛,不枉我险些栽进河里。

胡芷汀道:“你笑什么?”

胡不归道:“笑他们不自量力,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守在车队旁的护卫们见同伴吃亏,当即分出六七骑朝黄衫少女冲去,声势惊人。围观之人哪见过这等阵仗,乱糟糟的往后退去。

进宝用宽厚的身躯遮挡住胡不归,乐呵呵的看热闹,甚是淡定。他从小就跟着胡不归,没少跟人打架,倒是胡芷汀本能的要去抓胡不归的手,不想竟抓了个空,却见胡不归手搭凉棚,目不转睛地瞧那白马美骑士,不由气结,心想一个男人,却生得比女子还俊,还穿一身艳丽的红袍,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她就没想到她的不归哥哥在旁人眼中也是**纨绔一枚,衣袍下摆还绣着诗文……

“小乌龟别怕,我保护你。”胡芷汀道。

话音落,但见原本立在白马美骑士左右压阵的黑马八骑张弓搭箭,八枝利箭破空而至,直取众护卫面门。因距离太近,那些护卫躲避不及,惊叫声中,被利箭射飞发髻者有之,被连头发带头皮扯去一块者有之,被箭尖划破面皮者有之……只一轮,就被射得人仰马翻、七零八落。

黄衫少女将头发往脑后一扎,看准时机亮出马鞭,冲到那坠马护卫跟前一通抽打,最后狠狠一脚将他踹出丈余。

车队这边见这厢战力强横,无人再敢上前。众护卫拔出兵刃守在马车前,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这时马车门开,一位头顶帷帽的妇人钻出车来,盯着李公子道:“这位小郎君长得风流俊俏,可惜身边的丫头甚是粗鲁无礼,哪天收了房,还不得闹得家门不宁。可惜啊可惜。”言语间尽是挑唆。她也震惊于白马主人的绝美姿容,在车里看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下车欲挽回颜面。

李公子看都不看那妇人,只自顾轻抚马鬃,淡淡道:“粗使小丫头而已,不过年少率真,见不得那等仗势欺人的恶仆,更何况还敢欺上门来。夫人身份教养,想必与那些刁奴不同,亦不会收粗使丫头进房。”

好毒舌!胡不归暗喝彩。

妇人给噎了个好歹,要张嘴反驳便成了自认与刁奴同等教养,更可恨的是对方居然一个眼神都不给她,摸着马毛是几个意思?她堂堂贵夫人,连马毛都不如吗?!她自持身份,也是个有眼力的,见对方如此气度,手下又兵强马壮,能养得起这等家丁之人,断不会是寻常富贵人家,硬碰硬肯定吃亏,只好强压下胸中怒气,咬牙道:“好大的排场,我倒是头一回见有人敢在东府地界放箭伤人的。来人呐,守住渡口,不准放走一个人,速去找巡检司的官差来!”

“好啊,那就等官差来。”李公子一抬马鞭,那神箭八骑便隆隆上前,从地上收回射出去的羽箭,将车队堵在路旁。

妇人一惊,看架势这伙人竟连官差都不怕,到底是何来头?她将东西两府的达官贵人回忆一遍,想不起哪家有这样一位姿容出众的公子来。

胡不归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了,只不知这强龙能不能压了地头蛇。

未几,一队官差从南边跑来。为首小吏咋咋呼呼的上前来,将两边人马隔开。

妇人那边有人跑上前去,在那小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小吏先是一惊,旋即神色谄媚,连连点头。再看白马郎君时,便换上一副秉公执法的面孔,迈着螃蟹步走过去。

黄衫少女挡住他去路。

小吏色眯眯的上下打量她几眼,抬手就朝她肩头抓去。

黄衫少女见他轻薄,抬手一鞭,正中小吏手背,喝道:“大宋玄武堂办事,尔等胆敢阻挠!”

大宋玄武堂?

大宋,玄武堂!

众人皆惊。

对吴越百姓来说,大宋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连王见了大宋使臣都要毕恭毕敬,每年金银珠宝的上贡着,他们又岂敢造次?尽管不清楚玄武堂是做什么的,可单看白马主人的派头和手下人的本事,就能猜到那必定是极为厉害的存在,更何况还是从大宋来的。

胡不归心想原来这位李公子是大宋玄武堂的人,难怪清一色的骏马良驹。这马好人更好,此等佳公子,那妇人竟舍得唐突,真真是叫人无语。

那妇人听到“大宋”二字,冷汗涔涔,总算是想明白为何自己不认得眼前这位白马公子了,原来是北边来的;既是大宋来的,必定肩负使命,说不定还是国君的座上宾,不是他们所能得罪的。怪道那人如此嚣张跋扈,无法无天,那分明是上位者的威压啊,太可怕了。

那小吏反应极快,立刻捂着手背施礼道:“原来是大宋来的贵宾,下吏有眼无珠,失礼失礼。”

李公子翻身上马,马鞭隔空朝那妇人一甩。

虽离得还远不至于被抽到,妇人仍给骇得一个踉跄。今天可真是碰到惹不起的人了。

李公子不再理会她,一抬手,黄衫侍女也翻上自己的坐骑,加入马队当中。

八骑开道,侍女居中,剑客断后,竟生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待李公子策马经过面前,胡不归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越州河上,匆匆一顾,李兄风采依旧,叫人心折。”

李公子微微偏过脸来,居高临下的扫了他一眼,长腿一夹马腹,催动白马,有如风卷烈火,扬长而去。

他们走后,送他们过江的大船再度空船离岸。

胡不归目送十七骑远去,回味良久.

胡芷汀咳嗽一声,不满道:“人都走了,还看呐!”

胡不归陶醉道:“真乃天人也!”他完全不在意李公子视他如无物的态度,上位者,本就该睥睨天下。那双眸子,好似蕴满了无尽璀璨星河、瑰丽珠宝,一瞬便夺人心魄……

看他那呆样,胡芷汀睁大眼睛道:“小乌龟,你该不会看上人家了吧?他可是男人!”

胡不归被她惊得回过神来,随口道:“我若喜欢上他,你岂不是要伤心?”

胡芷汀俏面飞红,道:“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你!”又一想,胡不归在他这一辈排行第八,可不就是胡说八道。

进宝在一旁呵呵傻笑两声。

胡不归与她调侃惯了,不以为意道:“你要受不了大可回家去。我若遇到品貌俱佳的郎君,自会替你多加留意。”

胡芷汀心里一堵,咬牙道:“小乌龟,想把我支走是吧?你既不肯回去,那就只好我留下来,省得你去外头花天酒地,祸害别的姑娘。”

这一刀戳得胡不归欲哭无泪,别人像他这等年纪,娃都满地跑了,他还光棍一条,别说祸害了,连姑娘家的手……手倒是碰过,也仅限于此了。

这时又有一艘客船靠岸。船工在上头大喊:“要过江的上船了!”

胡不归扭头,那妇人早已钻进马车,车驾掉头,仓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