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物来历

父亲胡琮住在后山上的一处两进院中,石径通幽,桃树斑驳。院墙是用黄泥和碎石垒起来的,上面扎着一圈篱笆。胡不归来到时,招财进宝正跟看院子的大黄在那里对峙。大黄跟他俩不熟,龇牙咧嘴的硬是不让他们进去,一看见胡不归就飞奔过来,亲昵的凑到他跟前磨蹭。胡不归摸摸大黄的脑袋,捡了块碎骨头丢开去,大黄便追出去了,他可不想被脏兮兮的田园犬蹭脏白袍的下摆。

招财进宝把独轮车推进院里。一对老仆见胡不归来了,连忙起身向他行礼。

胡不归道:“卜叔、卜婶,我爹在不?”

卜叔道:“在,在,还在书斋,这会儿该醒了。”说着从招财进宝手里接过独轮车,一个人轻松推到墙边开始卸菜。招财进宝跟卜婶讨了碗水喝,便在前院歇息。前院是卜叔卜婶夫妻俩住的,还有个哑巴少年在后院照顾胡琮起居。

胡琮的书斋在后院,书斋高出地面,木板下铺有地龙,与前院伙房相连。胡琮体弱,有了这常年不熄的地龙,不论黄梅雨季或是秋冬寒季,胡琮的书斋总是暖烘烘的,不惧湿寒入体。

胡不归走上木阶,脱了鞋,摆正,轻轻拉开移门,数十幅悬字跃入眼帘。

胡琮斜靠在软榻上,腿上盖了块毛毯,正捧着一本小册子津津有味的读着。阳光给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使得原本消瘦苍白的人看上去高贵俊美、不似凡人。胡琮在族中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宗族开大会时他这个病弱佳公子一直静默无言,胡珩看他病怏怏的样子就没让他送胡庆,直接让他回来休息了。

胡不归有些晃神,他们父子在一众龙威虎猛的胡家子弟中绝对是另类,特别是他爹,长相儒雅、气质忧郁,端的是我见犹怜。世人只道他胡不归是江南十大佳公子,走到哪都引起尖叫围观,那是他们没见到他这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爹;连胡芷汀那丫头都说他爹生了一副祸国殃民的绝世容颜,比他俊多了。不过就老爹那身子骨,橘子都能砸出个好歹,别说冬笋了……

胡不归站在屋檐下。他有个习惯,每次回来,都会把书斋里的悬字一幅幅看过来,看看他爹又新临摹了哪家的名篇。看了一圈,发现比他上次来时多了一幅,便走到悬字下,负手念道:“风流成忆,纵情唯一,可叹曾历。春光犬马声色,沉迷享乐,缠绵裙膝。岂料秋霜骤下,怅然别宫室。失国后,何处江南,感慨烟波亦忧戚。文思化作伤心笔,写酸甜、泣血留宣尺。千杯痛苦方饮,尤落得、铸词如镝。洒泪经年,尝辱今朝,愧羞当日。逝与诞、还可重逢,只是阴阳隔。”念罢长叹一声,一曲《雨霖铃》,道尽亡国之痛。老爹也不容易,娘亲故去多年也没找个媳妇来续弦,一个人孤苦伶仃只好借旁人愁苦缠绵的词作聊以**,好一个多愁多病身呐。

这厢赤子心肠触动、刚要问候两句,那厢多愁多病身的老爹就在榻上自言自语道:“啊呀,如此荒唐的段子也能拿到市面上来卖,真是误人子弟。”

胡不归凑上前去,扫了眼封皮,不由大囧。老爹手里拿着的正是他闲来无事撰写的话本子《打虎少年》。

胡琮爱看书写字。书不看四书五经,专看市面上叫卖的各类志怪传奇话本子,看完觉得不过瘾、写得不合心意就自己写,开了十几个头,没一篇写完的。字不写孤本名帖,只临摹南唐中主后主两人的诗词。流传一首便写上几十遍,直到自己满意,把最满意的一幅挂在屋子里自己欣赏。胡不归小时候得空就爱往他爹书斋里钻,无他,话本子多,看着过瘾。他爹是中主后主的拥趸,他则最爱白乐天的诗文。他把白乐天的诗文绣在袍子下摆的灵感,就是从这满屋子的悬字得来。这几年他见胡琮专门挖坑不填,便挑了几个不错的开头拿过来自己改改续写,再拿到市面上去,反响居然不错。

胡琮见他要跑,唤道:“回来。”

胡不归乖乖站住,以为老爹要他计较续写的事儿,连忙借花献佛转移话题道:“爹啊,我带了一车新鲜的瓜果蔬菜回来,你不爱荤腥,这时鲜瓜果你多尝尝;若是口中淡了,回头我再弄些河鲜海鲜来。”

胡琮没接茬,从榻上拿出一叠册子来,道:“我整理了几个开头,主线和人物都写好了。你要缺零花钱便拿去接着写。”

胡不归接过,随手一翻:《少年天师》,讲落魄少年误入乱世斩妖除魔的;《举人老爷养成记》,讲一个妇人把五个儿子都培养成举人老爷的;《夺魄还精》,讲修行千年的女妖专吃男子精元坠入爱河虐恋三生的……胡不归越看越惊,心想别看老爹那多愁多病身的,脑洞还真不是一般大。他心头暖暖的,到底是亲爹啊,知道自己在外头花销大,深居简出还不忘给条生财之道。

不料胡琮跟着来了一句:“话本子卖出去的钱,我就拿一半。嗯,就一半。”

胡不归心中顿时拔凉拔凉滴,老爹你还真是能算账啊,你就写个千把字的开头,剩下的活儿全都我干,还好意思说“就拿一半”,当即就把册子还回去道:“爹啊,儿子我也很忙的,外头应酬多,很难静下心来。这些故事我看还行,您就留着自己慢慢写,写一集,我找人给您印一集。赚的钱,我只拿一半。”

胡琮一把夺回册子。

胡不归松了口气,瞅见胡琮手里把玩的龙形玉佩,道:“爹,这玉佩你都玩了十几年了,到底是何来历,你倒是跟我说说。”

胡琮轻抚玉佩,怔怔出神,良久才道:“你是不是觉得爹一辈子都躲在这间屋子里很没用?”

胡不归摇头。他倒真不觉得非得像三伯那般考取功名位列朝堂、或是二伯那般练就一身好武艺才算有出息,道:“爹啊,咱家又不差吃喝,有自在日子过,何必费心劳力去图个出人头地?芸芸众生,不是每个人都能随喜好过日子的。爹你隐居山中,与松竹为伴,以诗文为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旁人羡慕还来不及,你倒妄自菲薄起来了。”

胡琮道:“陶元亮可不甘心做个山野村夫。”

胡不归道:“他那叫无奈隐居,隐居是为了再出来当官。爹你呢,隐居就是隐居,不为当官,不为出名,只为自家快活。此等境界,又岂是陶元亮能比?”

胡琮被他逗乐了。两人说话并无多少顾忌,说是父子,实则更像友人。

胡不归道:“儿子我游历江南,见多了为生计辛劳,为升官钻营之人,活得那叫一个辛苦。很多人并不是过不下去,而是有了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这山望着那山高,贪心不足。人但有贪念,欲望便无止境;欲望多了,世道便不太平。”

胡琮道:“故而钱王三代崇佛,只为消弭贪念,劝人向善。”

胡不归道:“佛寺修得多了,僧侣不纳粮、不交税,收得香火钱都铸了佛法金身,于国又有何用?”

胡琮道:“你这话说出去可是要挨骂的。”

胡不归道:“我也就跟爹你说说,在外头嘴可紧了。”

胡琮笑道:“你晓得便好。”

胡不归道:“爹不嫌我浪**便好。”

胡琮看看他,像是想起什么,低头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下。

胡不归最见不得老爹唉声叹气的样子,那一叹啊,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叫人忍不住就想去宽慰。他从身上取下那支从大盗处得来的竹筒,双手捧到胡琮面前,道:“爹,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胡琮接过,抽出纸卷,缓缓打开,目光所及,面上的神情从平淡到好奇,从好奇到惊诧,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口中喃喃道:“这,这是……此物,你从何得来?”一边说,一边直起身子,伸出双脚从软榻上下来,走到书案前,一手托着卷纸,另一只手“哗啦”将书案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扫到一边,腾出大片空来,小心翼翼的将卷纸摆到案上,逐字逐句,从头再看。

只看老爹的态度,胡不归就知道捡到宝了。

胡琮弯腰低头,手指虚点,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的看着,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好字,好词;好字,好词啊!咦,这纸……”他的目光在纸卷边缘停下。

胡不归道:“这纸有何不妥?”

胡琮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小心翼翼的用指尖夹起纸卷边角,侧过来,凝视片刻,面色一变。

胡不归凑过去,却没发现这纸卷边角有何特殊之处。

胡琮道:“此纸质地绵韧、五层叠就仍薄而不透,堪配此作,堪配此作!”

胡不归对文房四宝涉猎不深,只道:“那是纸贵,还是词贵?”

胡琮白了他一眼,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你说是纸贵,还是词贵?”

胡不归故意道:“我看还是纸贵,不然爹也不会盯着纸看。”

胡琮道:“纸是好纸,可没有这首词,这纸就是再贵,不过白纸一张,不,废纸一张!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有此佳作,此纸方有灵性。快说,这首词作,不,这幅词作,你从何得来?”

胡不归把碰巧救下那大盗之事一说,不过为了不叫老爹担心,省去了世子一段,只说他把那人救出来后遭遇强人,打斗之际,词作主人被人掳走,却落下了装词作的竹筒。说完又问:“爹,这纸到底有何特别?”

胡琮道:“这纸是贡品,专供大内所用。”

胡不归吃了一惊,大内,便是皇宫。那大盗偷了皇宫里的东西,难怪会被上右厅的人缉捕。

不料胡琮又添了一句:“此纸产自徽地宣城,本为大唐宫中御用,唐亡后专供江南国,为中主、后主所喜;江南国灭后,又成大宋皇室专供。非亲近大臣不得赐。”

胡不归道:“这纸不是吴越用的啊……”

胡琮道:“钱氏要是敢用这纸,大宋早就打过来了。”

胡不归问:“那这词作,是从大宋宫中流出?”

胡琮不答反问:“你可知此乃何人所作?”

胡不归摇头。

胡琮道:“此乃江南国后主所作。虽无落款,我亦一眼可知。”

胡不归知道老爹对中主后主诗词钻研颇深,道:“江南国后主,他不是被抓到汴梁关起来了吗?怎会用大宋宫中御用之物?”

胡琮道:“皇帝有所求,自然不吝区区几方纸卷。”

胡不归道:“只听说大宋太祖皇帝以武立国,一套长拳打遍八十军州无敌手,不想他弟弟倒是个好文事的。”

胡琮眼中闪过复杂神色,道:“当今大宋皇帝……不说也罢。皇帝嘛,总想要最好的。”

胡不归纳闷道:“这就怪了,大宋皇帝要李后主写的词,没被送进宫里,怎么跑到江南来了……”

胡琮道:“这件事,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胡不归道:“招财进宝,还有十七叔。”

胡琮盯着词作。招财进宝是胡家的家生子,父母都是胡家忠仆,两人从小就跟着胡不归,招财机灵进宝忠直,倒是能放心的;至于十七弟……看来隐宗是不放心胡不归一个人在外头游历,特地派了个武功高强的人来保护。

“此事不可再跟外人提及,特别是这幅词作。”胡琮嘱咐道。

胡不归应了,道:“爹,你是不是还看出什么来了?”见胡琮只是盯着纸卷出神,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又问,“外堂死了四个堂主,族中可有什么对策?”

胡琮道:“族中之事,自有族长和你二伯三伯打理。他们喊你回来,想必会给你们一众兄弟分派差事,你小心去做便是。”

胡不归担心老爹受到波折,又道:“若有人要对胡家不利,宗堂树大招风,爹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胡琮咳了两声,道:“就我这身子骨,搬到哪里都一样。我这边有卜叔两口子照顾,你且放心去找你大伯,他自有话跟你说。”

趁胡琮不备,胡不归一把夺回纸卷,道:“爹你就告诉我吧!”

胡琮大惊,道:“别弄坏了!”

胡不归将纸卷收回竹筒,盖好,道:“爹你放心,此物既是大宋皇帝要的,留下来便是祸害,我这就找个僻静地方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胡琮道:“此物干系重大,万万不可毁了!”

胡不归故意道:“胡家已经死了人,断不可再留下此物招惹是非。”

胡琮想了想道:“留下此物,或是转机。”

胡不归突然想到,世子突然来到越州,莫非也是为了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