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夏娃与狩猎者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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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娅·沃米陡地停住话语，迷蒙的双眼漠然地望着眼前，没有盯着任何目标，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难以自拔。沟壑纵横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兴奋，显然对于当年自己所做的一切无比的骄傲。
舱室一片寂静，铁红樱看着沉默不语的莉莉娅，又看看莉莉娅身后护卫着的乌苏拉，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袁乃东打破了舱室的寂静。他问：“莉莉娅阿姨，能问您一个很私人化的问题吗？”
“可以。”莉莉娅没有给出否定的答案。
“您为什么对拯救人类那么执着？”
听袁乃东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气氛，铁红樱一定会笑出声来。因为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照您一直以来对人类的评价，不应该啊。
“我并不喜欢人类，甚至可以说，我讨厌人类这个群体。“莉莉娅显然听出了袁乃东话里潜藏的意思，“我从小就不能容忍别人的错误，只要别人出了错误，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口误，我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在我看来，这是在帮助他们进步，理所当然。在他们看来，我却是在吹毛求疵，刻意炫耀自己的聪明。一来二去，我被所有人抛弃，没人愿意搭理我，他们都说我是聪明的小怪物，金发的喀迈拉。对他们的看法，我不在乎。跟他们聊天，没有任何趣味可言，说来说去都是些无聊至极的话题：去哪儿玩；什么东西好吃；哪个男孩或者女孩容易搞到手。诸如此类。是以，你可以说，是我放弃了他们，放弃了整个世界。我有自己的快乐，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梦想，用不着任何人来的慰藉，也容不下任何人的侵犯。我自成一个世界。直到我遇到一个人。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告诉我，人类确实很愚蠢，但终究是人类啊，所以呢，还是值得拯救的。这个人并不是特别聪明，很多时候也和普通人一样，又笨又蠢，还不知道悔改。这个人就是靳灿，结束第一次碳铁之战的大英雄，地球同盟的缔造者，迂腐执拗、满脑袋不着边际的幻想的百无一用的书生。2077年的时候，他要死了，住在地球重庆他老家附近的健康城里，想要见我。当时我在月球的虹湾基地，急匆匆地赶回去。他对我说，他要死了，人类就拜托给我了。这个混蛋，自己的一辈子忙着从铁族的威胁下拯救人类，临死想起我来，把如此巨大的包袱丢给了我！他说，他知道这件事很难很难，从来没有人真正完成过，但他相信我，相信以我的智商，足以完成。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智商很高，比百分之九九点九九九的人都要高，然而那也只是局限于数学啊。你让我口算任意数字开十五次方，我立刻可以给你答案，但拯救数十亿愚不可及的人类……有什么办法？他说，像我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不当人类的守护神，不去拯救濒于灭绝的人类，谁去拯救人类啊？我接过了这个前所未有的重任，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耗在了里边。过程和结果你们已经看到了，现在整个太阳系，碳铁两族处于和平之中。即使是暂时的，我的付出与牺牲也是值得的，而靳灿托付给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吧。这答案你还满意吧？”
袁乃东若有所思地点头。
莉莉娅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也正因为如此，狩猎者的秘密不能泄露出去，一旦泄露出去，铁族知道当年袭击立方光年舰队的不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异星生命，而是人类在实验室制造的后裔，威胁程度立刻会下降。对手越神秘越是叵测，威胁程度越高；而神秘和叵测既是狩猎者最锋利的矛，又是最坚固的盾。只要狩猎者的秘密被曝光，其结果除了狩猎者的毁灭——与5亿铁族正面对抗，狩猎者还没有那个实力——还有整个太阳系和平的消失。因此，我必须保证狩猎者秘密不会外泄，为这个目的，我将不择手段。这么多年里，铁族，还有碳族，都曾经为着种种目的，千方百计地探寻狩猎者的秘密，都被我们毫不留情地干掉了。然而，眼下这件事真正的麻烦在于，是狩猎者内部有人想要离开，想要揭开这秘密，想要我们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么说，《最后的人类守护神》这本书即使写出来，也没有办法广为传播。”袁乃东说，“是吗？”
“你很聪明。”莉莉娅点头道，“我喜欢聪明人。如果你到泰坦尼亚，除了写书，一定有别的大用处。”
袁乃东笑笑：“我可不一定愿意去。”
“这可由不得你。”
“我很庆幸，能从容地听到这么精彩绝伦的故事。对于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了解得足够清楚了。”铁红樱打断了莉莉娅的话，顺便扫了一眼乌苏拉，“但我更想知道，当年我父亲铁良弼，是怎么死的。”
莉莉娅颔首道：“其实你这个问题还包含了另外两个问题。第一，当年铁良弼为什么带走你，而不是别的沃米。第二，我告诉你这些，有何目的。这些问题，我一并回答，因为它们是联系在一起的。
“从一开始，你就与众不同。每一个狩猎者都有某种超越一般人的本领。然而，狩猎者现在这些超级本领，并非铁良弼最想要的。他说他把最想要的超能力赋予你。
“塔拉、海伦娜、齐尼娅、卡特琳、乌苏拉、薇尔达，先后呱呱坠地。但轮到贾思敏——也就是你——的时候，他却带着你的胚胎逃走了。因为他在你的基因上花费的时间和心血最多，你是最有希望实现他愿望的人。所以，铁良弼逃走时带走了你。把你冷藏起来，然后一口气跑到了金星。
“2101年，铁良弼回到地球，将冷藏中的你取出来，再让你降生。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呢？我相信他猜出了狩猎者就是他当年制造的沃米们，我相信他意识到如果运用得到，沃米们也不一定会是碳族毁灭者，我还相信他在时隔十多年后一定又对你的基因进行了重新编辑，使你往他想要的方向演进。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件事。狩猎者的情报网集中在地球和火星上，对金星这边的情况，我们知之甚少。所以，要等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铁良弼躲在金星上空。
“得知铁良弼所在后，我和乌苏拉来到金星，住进了莫西奥图尼亚城的图尔卡那酒店。我找到了铁良弼的联系方式，约他到酒店大厅见面。到大厅的时候，我们看见铁良弼和一个人在交谈，等那人离开后我和乌苏拉走了进去。铁良弼说他早就知道，不管他逃到哪里，沃米们迟早会找上门来。总会有这么一天，他会为年轻时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我对他说，找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追究当年他的逃跑，而是为了解决狩猎者诅咒。海伦娜和齐尼娅告诉过你狩猎者诅咒是什么了吧？”
铁红樱点头。每个狩猎者都有超能力，但同时也有难以治愈的病症，这就是狩猎者诅咒。
莉莉娅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脑海里搜寻，搜寻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的记忆，或者干脆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呆呆地坐着。毕竟是一百多岁的人了，一口气讲述了这么多，累了。就在铁红樱胡乱猜测的时候，莉莉娅轻叹一声，道：“接下来发生的意外，远远超出了我的控制。”
“能说具体点儿吗？”
莉莉娅·沃米说：“就在我向铁良弼陈述狩猎者诅咒时，乌苏拉的狩猎者诅咒突然发作。乌苏拉的战斗力超强，但她的诅咒是有时会失去控制，狂暴地攻击眼前的一切。这样的事情，此前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每一次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在泰坦尼亚，狂乱中的她曾经毁坏过一条我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生产线，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任何一次发作，所造成的损失都不如这次巨大。乌苏拉杀死了铁良弼，就在我的眼前。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悲剧的发生。狂暴中的乌苏拉，就像是只剩原始破坏欲望的野兽，或者是不受控制、目标随机的杀戮机器，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她，包括我。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躲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乌苏拉杀死了铁良弼，又去杀其他人。酒店里的人惊恐地四散而逃，然而，以乌苏拉超越常人的速度和力量，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致命的武器，被她盯上的人，没有谁可以活着逃走。这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爆炸，但爆炸不过是把已经死去的人又炸了一次，对乌苏拉没有造成一点儿伤害。我只能等待，等待狩猎者诅咒快过去，等待乌苏拉发泄完毕，恢复自我控制。”
“这就是我父亲死亡的全部真相？”铁红樱问，“死于乌苏拉之手？死于狩猎者诅咒？一场意外？”
“对。是意外。海伦娜说，是乌苏拉故意杀死铁良弼的。不是，她撒谎了。确实是乌苏拉杀死了铁良弼，但那是在狩猎者诅咒发作时，她完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干的。”莉莉娅说，“乌苏拉体内有一团火。清醒的时候，她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战士，然而，一旦失去理智，她又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
母亲大人的精神还算矍铄，但毕竟年过百岁，这大一段讲述之后声音变得无比低沉，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楚。然而，这并非铁红樱听这段话觉得怪异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段话她仿佛听了两次。一次是她自己听的，另一次是……她的心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剑刺穿，痛得无法言说。但这也不是她的感受，而是……她望着乌苏拉，乌苏拉也望着她，眼里有闪烁的泪光。她忽然间透过乌苏拉的眼睛，看见了乌苏拉眼里的自己——自己是那么幽怨又孤愤。
“乌苏拉，你说句话呀！”铁红樱吼道。
“不怪可怜的乌苏拉。”卡特琳低低地说，“如火的她，不会说话。”
这也是狩猎者诅咒吗？铁红樱忽然明白过来：我“听见”了乌苏拉听见的，所以莉莉娅的声音出现了两次。甚至那锥心的疼痛，也是乌苏拉的！是乌苏拉听到铁良弼死于她之手的真实感受。这不是幻觉，而是某种形式的超能力……“难道就没有人为铁良弼之死负责吗？”铁红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