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夏娃与狩猎者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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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莉莉娅说,“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来为这件事负责,那个人就是铁良弼。”

“为什么这样说?”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铁良弼这样说,总会有这么一天,他会为年轻时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乌苏拉是铁良弼是创造的。乌苏拉的一切,源自于铁良弼,包括她超人的战斗力,也包括狩猎者诅咒。铁良弼死于失去自我控制能力的乌苏拉,完全可以说是死得其所。因为被创造物所杀,是造物主的命运,弗兰肯斯坦的命运。”

命运。铁红樱咀嚼着这个有些苦涩意味的词语。“今天我知道了很多,一口气了解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数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但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铁红樱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们需要你,狩猎者需要你。”

“因为我身上可能隐藏着解除狩猎者诅咒的秘密?”

“那确实是原因之一。”莉莉娅·沃米说,“但对我而言,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我老了,离死也不远了,需要找一个继承人来领导狩猎者。就如刚才所说,狩猎者是太阳系大和平的依仗。碳族和铁族能够和平共处二十多年,正是因为狩猎者的强势存在。然而,我已经老了,一百多岁了,说不动哪天就一命呜呼了。那个时候,谁来领导狩猎者?只有你。”

“我?”

“你的姐姐们都不行,由于狩猎者诅咒,她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病患,不能担任领袖。只有你,既有狩猎者之本领,又无狩猎者之诅咒,是最理想的人选。”

铁红樱沉默不语。

莉莉娅继续说,“为长久计,除了解除你的姐姐们的狩猎者诅咒,狩猎者本身也需要进一步发展。目前狩猎者的数量还太少,战斗力也不行,全靠保持神秘,才能勉力维持狩猎者的存在与太阳系的和平。倘若正面作战,狩猎者必败无疑。首先要增加狩猎者的数量,其次要强化狩猎者的能力。我们需要更多更优秀的狩猎者。我已经在着手做这些事情,但远远不够。我需要帮手。在我活着的时候帮我,在我死后继承我的位置和使命。这个人就是你,沃米中最小的那个。你要承担起这个重任,责无旁贷。这是你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事业。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都必须接受,无从逃避。”

是吗?铁红樱有些茫然。才十九岁的她对于什么叫命中注定一无所知。她意识的一部分甚至在暗中嗤笑:说得就像她已经望到了我生命的尽头一样,说得就像我的后半辈子已经结束,现在只剩下回忆一样。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哩。“要是我不同意呢?”犹如正在恶作剧的孩童,她说,“我不想当贾思敏,不想当狩猎者,更不想当狩猎者的母亲大人。”

莉莉娅·沃米平静地望着铁红樱,眼睛宛如深深的蓝色湖水,一言不发。良久,她说:“你会同意的。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铁红樱斩钉截铁地说。

辞别莉莉娅,铁红樱和袁乃东返回希尔瓦娜斯号。在摆渡船上,铁红樱的心情变得抑郁。

“莉莉娅和我想象中的母亲完全不同。”铁红樱说,“很小我就知道我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没有母亲。我不知道我母亲是谁,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用说见过她的容貌。记忆中,我问过我母亲的事情,我父亲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从不回答,从不正面回答,至于托基奥叔叔,他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我对母亲还是有想象的。”

“温柔贤淑?和蔼可亲?”

“至少她不会在我犯了错之后打我。”铁红樱停了一下,补充道,“至少不会对我置之不理吧。你知道的,我性子挺野,大家都叫我朝天椒,从小到大,犯过无数的错误。刚开始的时候,托基奥叔叔还打我,骂我,到后来,他也疲了,倦了,就不再管我了。我再犯错,他就叫我去找我母亲。

“有一次,大概是10岁的时候,我真的离家出走,偷偷摸进了一艘星际航班,准备去地球找母亲。途中,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好了。怎么找,找到了母亲我会对她说些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她,没有她,我一样活得很好。想着想着,我睡着了。要不是被一个称职的空姐发现,我早就被冻死在星际航班的夹层里。

“这次离家出走把叔叔吓坏了。然后,‘那我去干嘛?难道去找我母亲?’这句话就成我的口头禅了,因为我知道托基奥叔叔不可能真的赶我走。但真正可怕的,不是叔叔要赶我走,而是对我置之不理。你知道那种感受吗?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不闻不问,无视你,当你是空气,当你不存在,就像那从来不曾谋面从来不曾现身的母亲。”

袁乃东感叹道:“莉莉娅阿姨让你失望了。”

“不是失望这么简单。我这人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我认识很多人,但说得上是朋友的,一个都没有。”铁红樱踌躇着,说,“也许是因为我性子野,吓住了他们;也许是因为我个性直,得罪了他们。我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他们都叫我朝天椒。我向他们**心迹,从来都开诚布公,轮到他们了,却推三阻四,遮遮掩掩。我急公好义,见不得人受欺负,但每一次我都帮错人,我帮过的所有人都会与我反目成仇。所有的事情,不管怎么开始,到最后都会演变为我与所有人做对。你有没有觉得,我这种做法很像莉莉娅·沃米?虽然她没有直接教育过我,但她透过DNA传递给我的,会不会更加可怕?”

“不。”袁乃东说,“过去也许已经凝固,无可改变,未来却有无限可能。有无数条路供你选择。不管是私人侦探,还是安全部特工,或者是成为狩猎者,都不过是其中的一条。对你而言,每一个未来都将熠熠生辉。”

“说得不错。”然而……

海伦娜在气闸室门前等待着,瞧她焦躁的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一见到铁红樱和袁乃东,海伦娜就迫不及待地说:“母亲大人是否告诉你,她制造我们的目的就是要从铁族的魔爪中拯救人类?而你要承担起这个重任,责无旁贷?因为这是你的使命,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都必须接受,无从逃避?”

“对。”无疑,莉莉娅的这些话不知道对狩猎者说过多少回了。

“她也一定给你讲述了狩猎者的来龙去脉,尤其是狩猎者如何用最少的资源,一手缔造出整个太阳系的和平。”

“讲得非常详细。”

“然而,那并非事实的全部。”海伦娜道,“描述成果时只需要一两句,比如,某某终极武器研发成功。然而,真正的研发过程却是需要数万甚至数十万道程序。任何一道程序出了错,都可能导致最后的结果相差十万八千里。而完成这些工作的,主要是一群十岁到十五的孩子。对,我们是有超能力,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本领,但我们依然是孩子,正在长大的孩子。母亲却只管发布命令,分派任务,要我们在指定时间里完成,不能质疑,不能抱怨,更不能拖延。

“母亲大人有着控制一切的欲望,任何忤逆都被视为不能容忍的背叛。即使偶尔她想起来要关心一下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表现得极为专制和强势。譬如,她微笑着给你一杯牛奶,你必须当着她的面儿喝完。既不管你是否喜欢喝,也不管你的肚子此刻是空的,还是已经被别的食物填得满满的。倘若你有一丁点儿反对,哪怕只是喝慢一点儿,她也会勃然大怒,厉声呵斥,说你混账,说你想挨打,说你一无是处,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感恩。

“你知道吗,母亲大人这一称呼最初是我们几个背地里的玩笑话,意在嘲笑母亲的独断专横,母亲大人知道后却不以为忤,说这样喊,她听上去感觉还不错,于是,竟渐渐变成了母亲大人的正式称呼,真是可笑。

“对于母亲大人的喜怒无常,小时候我特别不明白。长大之后,我才明白。原因很简单——”海伦娜说:“——母亲从来没有爱过我们,她只是把我们当成实现她梦想的工具。她从未爱过我们。她就知道命令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从来就没有问过我们愿不愿意。我,我是有血有肉有自由意志的生命,不是谁的工具。即使要当工具,我也要当自己的;要实现什么梦想,也要实现我自己的。”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一个画家。”

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铁红樱看过海伦娜那些异常绚丽的画作。“《晨曦中的桉树》,是在泰坦尼亚上画的吧。”

“在狩猎者中,我是唯一的四色视觉者。这是我的超能力之一。”海伦娜解释说,每一种普通人能识别的颜色,在海伦娜眼里都有一百种以上的色彩变体。色彩单一的灰色鹅卵石,在海伦娜眼里却比普通人眼里的珠宝还要美丽璀璨。它们闪烁着橘绿、橙黄、湛蓝和粉红,每一种都那么诱人。

然而,四色视觉带来的并不都是快乐。

“我的世界就像是一堆堆昂贵的颜料组成的垃圾堆。那些炫目的颜色无处不在,存在于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全都奋力烧灼着我的眼睛。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醒着的每时每刻,我都像生活在无穷无尽的噩梦里。我花了近十年时间,才学会与它们和睦相处。你知道吗,白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让我的眼睛感觉舒服,让我的内心感觉宁静。但我依然不知道拿这种超能力来干什么。

“有一天,出于好奇,我学着样子在白纸上勾画出寥寥几笔,却展现出一个超越真实的图像。”海伦娜兴奋地说,“在那一瞬间,我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愉悦。因为我骤然间意识到,我的天赋不是魅惑众生,而是绘画。我从未在魅惑这件事情上获得过真正的快乐,但用毛笔在白纸上涂抹勾画,看着图案随着我的动作在纸上逐渐呈现出来,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有人告诉我,艺术都是恋旧的,流连于古老与过去。这种说法固然很煽情,但我对此有所怀疑。我查阅艺术方面的资料,从而得知:人类的艺术多数是在农耕时代形成的,田园牧歌是其主要表现内容,经过数千年的锤炼,从文字到绘画,从歌剧到雕塑,都变得极为成熟。然而,城市兴起后,艺术突然间发现自己难以描述城市生活。及至太空时代来临,人类更没有做好准备,包括艺术。即便曾经有科幻描述过太空生活,但那都是非常不准确的表达。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真正表现太空时代的艺术作品问世。当我想到这句话时,我豁然明白,我该干什么呢。”

“我不要拯救碳族,我要过自己的生活。”海伦娜说,“我不要过别人为我设置的生活,哪怕这个人是母亲大人。你也不要。你瞧,为了拯救人类,母亲大人不惜变成恶魔,或者,她本身就是恶魔,只是这件事让她把本性彻底暴露出来。谁知道呢?所以我要逃跑,跑到没有母亲大人的地方。你能理解我吗,小妹妹?”

铁红樱心中一动:我不会成为母亲大人的。她答道:“我能理解。我也有自己的选择。比如,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金星,回到莫西奥图尼亚城。莉莉娅肯定不准我们离开。海伦娜姐姐,你能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