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夏娃与狩猎者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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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蕾莉亚号内部与希尔瓦娜斯号几乎相同。走出摆渡船，卡特琳·沃米在船坞旁等着。“跟我来。”她的声音又轻又快，似乎只在喉咙里打转，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铁红樱压低了声音说：“她会听到我们在想什么，还会心理控制。”

卡特琳回头道：“没那么容易。”又冲袁乃东说：“我为什么听不见你脑子里的声音？”

“因为我是傻瓜啊。”袁乃东回答。

卡特琳在前带路，把两人带进一间大的舱室。头发雪白的莉莉娅·沃米斜靠在一张躺椅上，看见两人进来，她立刻调整了坐姿，似乎不想别人看见她疲倦的样子。乌苏拉样貌和上次见面时差不多，十四五的样子（照计算她应该34岁了，仍然保持十四五的样子，也是超能力的一种吗？），一身精悍的短打扮，站在莉莉娅身后。看上去挺随意，但铁红樱相信，只要莉莉娅受到威胁，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出手。

“贾思敏·沃米，我的孩子。”莉莉娅说，“我们终于见面了。”

“我叫铁红樱。”

“你就叫贾思敏，在你出生之前，我就给你取了这个名字。永远记得，和你那些姐姐一样，你是一个沃米，我的孩子。没有我，就没有你。你要记得。”

铁红樱专注地看着莉莉娅·沃米。之前在希尔瓦娜斯号的视频上匆匆见过，这次是真实的近距离接触，与视频的感觉完全不同。莉莉娅104岁了，岁月在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刻下了痕迹。她的皮肤是皱缩的，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柑橘；她的眼睛是浑浊的，像是撒满垃圾的沼泽；她的声音是干涸的，像是沙漠上掠过的风。（为什么我忽然间这么喜欢使用比喻呢？）她干瘪，瘦弱，毫无生气。脾气也似乎不像传闻中那样火爆怪异，然而端坐的身体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我还没有死；只要还没有死，还能喘气，我随时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莉莉娅转向袁乃东：“至于你嘛，我似乎没有邀请你呀。”

“我调查狩猎者，查到了不少秘密，但还有很多潜藏在迷雾之中。我想知道狩猎者所有的秘密。”袁乃东说，“我可以和铁红樱一起听您讲的故事吗？”

这话既像是疑问，又像是提出申请。莉莉娅没有回答。

“莉莉娅阿姨，我知道您是一个传奇。”袁乃东说，“亲身经历过两次碳铁之战，活了一个多世纪，这样的人，还不能称之为传奇吗？但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您的存在，知道您的故事，知道您为拯救碳族而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听了您的故事，我将翔实记录，并撰写出您的个人传记，广为传播，让太阳系的每一个人都颂扬您的名讳，感涕您的恩德。”

“好主意。书的名字就叫《最后的人类守护神》。”莉莉娅欣然颔首，“既然如此，你就用心听好了。”

莉莉娅望向铁红樱，说：“人一老就特别容易絮叨，容易怀旧，容易在往日的琐事里反复纠缠。我尽量拣重要的说。齐尼娅和海伦娜已经把她们对你说的又对我说了一遍，不得不说，大部分是事实，但也有一小部分是猜测和虚构。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事实中参杂了少许猜测与虚构的成分，是最难分辨的谎言。我想，与其让别人来告诉你所谓事情的真相，或者你在暗地里猜来猜去，还不如让我来把全部的过程毫不保留地告诉你。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将要说的，有些我已经说过千百遍，有些却是第一次谈起，但都是不容置疑的无可更改的事实。比如，对终极理论的恐惧。”

2078年1月初，铁族说，要与碳族共享科技成果，这是停战协议的一部分。于是他们把终极理论公布在量子寰球网上。每个人都可以通过量子寰球网去看，去学。

什么是终极理论呢？科学家说，从人类诞生以来，我们就一直在探索关于宇宙最底层运行规律的定律。他们相信，宇宙是可以认知的。在他们眼里，宇宙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已经认知的，一部分是等待认知的，而天上地下，所有的秘密最终都是能够整合到一组方程之中。

这样一组方程，有人叫它终极理论，也有人叫它万有理论，简洁到可以写在手背上，然而它不但能够描述四种自然界基本的力——引力、电磁力、强力和弱力，还同时适用于原子以下的微观世界与星球以上的宏观世界，能够描述所有的时间和空间，能够描述所有的维度和所有秘密。很多科学家相信，找到了终极理论，就表示心理学、地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历史学、物理学等等学科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所有已知的公式、定理、方程，全都是终极理论的一部分，这些已知的公式、定理、方程，全都可以从终极理论逆推出来。

数百年里，无数科学家殚精竭虑，想要找到终极理论。历史上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相信：一个科学家所能从事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对终极理论的探索，其他的一概不重要。甚至可以说，即使大部分科学家自己并不研究终极理论，但，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寻找终极理论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然而，数百年来，碳族倾尽全力也没有找到终极理论，最终找到终极理论的，却是铁族，碳族制造出来的机器智能。毫无疑问，这对于一向以智慧著称的碳族而言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然而，接下来的打击更为沉重。碳族不仅没有发现终极理论，现在铁族把终极理论公示出来，却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理解。是的，公示出来的四组方程，共两种版本，一种是用铁族的文字和符号写成，另一种是由铁族版本翻译而成，用的是碳族的拉丁字母。不管是哪一种版本，简洁，明了，不算特别复杂，但就是没有人敢说他完全理解了。是的，终极理论四组方程的每一个字母和符号人们都认识，但合起来是什么意思，没有人能够说清楚。

一个研究科技史的人说，广义相对论问世不久，在一次宴会上，有记者问当时英国著名物理学家爱丁顿爵士：“听说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懂广义相对论，这是真的吗？”爱丁顿爵士迟疑良久,记者追问他在想什么,他答：“我在想那第三个人是谁。”现在这个笑话被修改成：“听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终极理论，这是真的吗？”回答：“全世界的人都在想那一个人是谁。”

也有其他一些说法。有的说，铁族公布的终极理论不完整，这是铁族刻意为之，是铁族阴谋消灭人类的一部分。他们说，在两次从肉体上消灭人类的阴谋被挫败以后，铁族转而想从精神上消灭人类，公布人类没有发现和不能理解的终极理论就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人说，这是翻译的错，终极理论从铁文翻译为拉丁文时出现了意义变迁甚至严重丢失，想要真正理解终极理论，必须从原始版本入手。因此，他们掀起了学习铁族那种改造自中文的文字的**。

对于人类的种种疑惑，铁族表现出超级耐心，他们甚至派出铁族学者专门负责答疑解惑，但依然没有多少改观，既无法使人类中的某一个智者完全懂得终极理论，也无法使更多的人类懂得终极理论的一部分。

莉莉娅·沃米一向自诩智商高人一等，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奇蠢无比。然而，在铁族公示了终极理论之后，莉莉娅发现她和那些蠢货一样，居然也看不懂那四组方程。她努力学习，努力理解，但都可耻地失败了。她也成了蠢货中的一员！地地道道的蠢货！不可救药的蠢货！

旁人无法想象这事儿对莉莉娅的打击有多大。那是一种森冷的绝望。就像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正顺着高山峡谷欢快地流着，忽然撞上了一堵难以破解又无法逾越的墙，顿时失去了滔滔的风采，只剩下呜咽、徘徊和比死还无法排解的绝望。当时，确实有数以百计的科学家在绝望中自杀，以至于当时出现了“终极死”的说法。

那是一段极其黑暗的岁月。莉莉娅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她找到了新的生存目标：地球已经没有希望了，为了人类能够继续存活下去，她要让人类的后裔逃到别的星球上去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