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夏娃与狩猎者33
33
铁红樱在齐尼娅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乘员舱。看见乘员舱里有淋浴系统，她几乎欢呼起来。褪下手术服，走进淋浴系统里，温热的水从斜上方倾泻下来，淋到她的头顶和肩膀，又顺着身体表面往下流淌，这让她浑身舒畅，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快乐的欢笑。她仔细检查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肩颈，胸腹，后背，手臂，大腿和小腿，没有发现雷击留下的任何痕迹。除了头发里掩藏的智能接口，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甚至可能更加健康。她高兴地看着自己光洁的右手背——那里原本有一道小时候调皮留下的疤痕，但现在已经消失了。相当于我的身体又重新生长了一次，真正的奇迹啊。匪夷所思，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
先前的紧张、犹疑与困惑都消失不见，仿佛被热水一点儿也不剩地带走，而脑子变得格外澄澈空灵。洗澡变得如此愉悦的事情，她只需沉浸其中，尽情享受就好。
也不知道洗了多久，铁红樱走出淋浴系统，看到齐尼娅贴心地把一套海伦娜的玫瑰色衣裙送来了。穿上衣裙，虽略略有些宽松，但比之前穿着的手术服，那是有天壤之别。
铁红樱没有找到头绳，就披散着头发出了舱室，去走廊尽头的公共餐厅。袁乃东在那里了。看见铁红樱进来，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把东西弄好，你就来了，口福不小啊。”
餐桌上摆放着一碟香炒杂菇、一盘酱汁炒鲜蘑、一碗蘑菇汤。
“你做的？”
“我本想做鱼香肉丝和麻婆豆腐，但她们没有相应的储备。船上的种植园里全是蘑菇。没办法，蘑菇是太空里最容易种植的食物。还好，品种不少。我倾尽全力，弄出两样小菜。来来，尝一尝。”
铁红樱接过袁乃东递过来的筷子，在香炒杂菇里挑了一根，夹进嘴里。
“味道如何？”袁乃东专注地看着铁红樱，两眼炯炯有神。
“还行。”
“毕竟不是专业厨师。”袁乃东嘿嘿一笑，转身又从里间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回锅肉。
铁红樱夹起一块肥瘦均匀的肉片：“刀法不错。”一口吞下，肉还在嘴里就忙不迭地表扬：“人造肉？味道还行。”
袁乃东盛了两杯柠檬汁，递了一杯给铁红樱，随后坐到她的对面。“希尔瓦娜斯号的人造引力系统真好，没有它，我还真弄不出这一桌来。”袁乃东边吃边说，“希尔瓦娜斯号的人造引力是怎么来的？你发现没有，在战舰的任何一个地方，引力都与地球相同。在船上的活动，跟地球上一般无二。我专门问过了。齐尼娅回答说，她只知道怎么操作，具体原理，我得去问薇尔达。薇尔达会给我详细解释。当然，我能不能听懂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呢，结论只有一个：想要品尝真正的美食，还得去地球。”
“这会儿又变美食家呢？”铁红樱瞪着他的眼睛，问道：“研究信息学的学者？本领非凡的私人侦探？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实身份？”
袁乃东挠了挠后脑勺，装出一副受伤又吃惊的表情（他是怎么样把这两种迥异的表情混合在一起的？），答道：“难道一个人只能有一个身份？难道我就不能既是学者，还是侦探，再加上美食家？”
“你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啊？”
“别这么看着我，你眼睛这么大，人这么漂亮，又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我会心慌的。”袁乃东说，“我就是知道得比别人多一点儿而已。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够聪明，智商远远比不上莉莉娅阿姨，而知识丰富，知道得比别人多一点儿，可以掩盖我智商不足的事实。”
袁乃东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仿佛那是铁红樱逼着他做的事情，不是他的错。这人抽科打浑的本事堪称一绝，非常巧妙地回避了问题的实质。之前在莫西奥图尼亚城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铁红樱突然觉得气愤不已，气愤原因她并不清楚，反正就是突然间不想陪这个无所不知却假装糊涂的男子玩游戏了。她搁下筷子，说：“别拿我当傻瓜。”转身离去。
“别急着走啊。”袁乃东侧身走到餐厅门前，挡住了铁红樱的去路，动作比铁红樱想象的还要快，“我还有很多事想跟你说了。”
“我不想听。”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傻瓜。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让开。”
袁乃东没有让开，上前一步，把手搁到铁红樱左边肩膀上。“你听我解释，只要时间够，我肯定能解释清楚。”他的语气和眼神都无比诚恳，看不出有丝毫作伪的痕迹。
没有了贾思敏，我的判断能力都下降了。铁红樱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又坐了回去。“说吧说吧。”
袁乃东正色道：“告诉你，在知道狩猎者的真相之前，我就认定狩猎者不是外星人。你一定想知道原因，对不对？别急。我会讲给你听。关于狩猎者和外星人，我曾经有一个推断，你还记得吗？”
“狩猎者的形体太像人，所以她们不会是外星人？”
“就是这句。记性不错。那是原因之一。我敢肯定狩猎者不是外星人，还有第二个原因。”袁乃东说，“我到莫西奥图尼亚城是为了什么吗？研究非洲鼓语，对于非洲人来说，这是非常有效的信息传递方式。那如果非洲人猜想宇宙某个星球上也有类似地球人的生物，他们会认为外星生物使用什么样的通讯方式？”
铁红樱沉默了片刻，答道：“鼓语？”
袁乃东笑道：“以己度人，是人之常情。人类用什么方式进行通讯，就会想当然地认为外星人也使用同样的方式，最多效率更高而已。但这个想法真的正确吗？
“20世纪60年代，有一批坚信存在外星人的科学家开始对来自外太空的无线电波进行监听。耗费了数千万资金和数十年的时间，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外星人不存在，地球是宇宙唯一的宠儿？原因很简单，因为外星人已经不再使用无线电波进行通讯了，有别的更为快速的通讯方式取代了无线电波通讯。毕竟，在浩瀚无边的宇宙面前，用无线电波进行通讯，就像从地球步行到金星一样，原始而落后。
“这也是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狩猎者是外星人的原因，因为她们也是用无线电波进行通讯。
铁红樱说：“你这话让我想起铁族。铁族不是以无线电波为通讯方式，所有铁族个体共享一切信息的集群智慧吗？在地球上，通讯延迟可以忽略不计，但出了地球，扩展到太阳系各个星球，这通讯延迟可就必须考虑了。”
袁乃东定定地看着铁红樱，看得后者不好意思地说：“干嘛？”
袁乃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把目光移到别处。铁红樱还没有见他这么慌张过，于是打趣道：“慌什么？我又不会吃你。”
“我没慌。”袁乃东说，“我只是对聪明的女孩没有抵抗力。”
“有你这样表白的吗？”
袁乃东没有理会这句话，而是说：“正如你怀疑的那样，随着铁族在太阳系的扩张，他们遇到极大的困扰。无线电波每秒30万千米，在地球上使用的话，所花费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当铁族的行动扩展到土星时，信号延迟就开始困扰他们。到登陆冥王星时，信号延迟就超过8小时，这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可以忍受的极限。与碳族不同，铁族从一开始就是链接在一起的，他们不能忍受通讯延迟和由此产生的信息差的存在。铁族个体现在已经超过5亿，大脑运行速度又超快，1小时产生的信息量相当于一百年前全体碳族一年产生的信息量。一队钢铁狼人从火星出发，前往冥王星探险，等他们回到火星，所欠下的信息债会是一个天文数字。久而久之，这些信息差就会塑造出很多铁族亚群。事实上，现在的铁族已经可以分为火星亚群、土星亚群和木星亚群了。”
“有什么办法解决吗？铁族那么聪明。”
“据我所知，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我听人说过量子纠缠通讯。会是取代无线电波的下一代通讯方式吗？量子纠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个处于纠缠状态的粒子即使相隔很远，远到一个在银河系这边，一个在银河系那边，对其中一个粒子进行操作，也会同时对另一个粒子造成影响。这就是量子纠缠。必须强调的是，这种影响是同时性的，就好像两个粒子之间十万光年的距离不存在一般。聪明如爱因斯坦，也不能理解这种现象，嘲笑地称之为幽灵般的超距作用。”
“我记得有科学家说量子纠缠无法传送有效信息，根本不能进行超光速通讯。”
“他们还曾经说过比空气重的东西无法飞上天呢。”
“好了，好了，这个道理我懂了。但我有新的疑问。”铁红樱说，“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给我讲这些呢？而且，讲得特别的仔细，仔细到令人发指。”
“无聊了，打发时间，行不行？要不，我好为人师的毛病发作了，而你很好心地配合了一下？”
铁红樱盯着他：“别拿我当傻瓜。”
“这个……你真想知道？”袁乃东一反常态，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先前离开，你会看见一些，嗯，事情。”
“我看见了。”铁红樱说，“你能看见的，我肯定能看见；你没有看见的，我也能看见了。”
“我才是真正的傻瓜。”袁乃东讪讪笑着，“我忘了，你也是狩猎者的一员，感官比我灵敏得多。只是一时雄性本能发作，所以就……”
“就这样吧。不要替我作出选择。”铁红樱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的好意。”其实我看见了，透过袁乃东的肩膀，我看见海伦娜把齐尼娅抱进了1号舱房，轮椅还在走廊上。她们那亲昵的样子，不是姐妹关系可以解释。
“这种事情——”铁红樱努努嘴，“——你怎么看？”
袁乃东说：“在地球上，这会被视为异端行为而被处以辱杀；在火星上，这会被认为是多元文化的一部分而被容忍，甚至是祝福。但对金星人而言，我不太清楚你们是如何看待这事儿的。”
“我不是问不同星球上的人如何看待，我是问，你如何看待？”
袁乃东笑笑：“我嘛，虽然出生在地球，但是成长在火星。我的看法更偏火星。当然，从男性的角度出发，更多的是可惜。”
“可惜？”
“可惜，非常可惜。”袁乃东很庄重地重复。
铁红樱霍地明白他在可惜什么了，不由得一拳擂在袁乃东肩膀上，同时深深地感叹道：“你们这些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