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 年

太阳升出地平线,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吴婉乔,耳机里还在循环播放着披头士的Here Comes The Sun(《太阳出来了》)。

吴金东起身,给女儿盖了一条薄毯,悄悄走出屋子。一宿的休息,让他恢复了大半元气,他想出去透透气,活动活动身子。自从多年前离开M联邦共和国,再也没有回来过,与在国内相比,他太贪恋这里的新鲜空气了。

朱太行早已等在门外,还没等吴金东说话,他便开门见山道:“我想跟您聊聊。”

“如果要跟我谈回国后怎么与吴婉乔相处,我可帮不上什么忙,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做主吧。”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吴金东从心里觉得朱太行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朱太行坦言道:“我想跟您聊聊吴婉乔的身世。”

吴金东听后脸色微变:“你打听她的身世做什么?她的身世有什么可打听的?!”

“您以前在M联邦共和国生活过,并且惹过事。如果没有,您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朱太行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锋利的刀片划在了吴金东的心脏上,划开了一道道口子。吴金东封存多年的秘密被划开了,或许多年之后才能慢慢愈合,或许永远愈合不了。

吴金东的动作快如闪电,出手掐住了朱太行的脖子。如果朱太行接下来有一句话让他不满意,他将毫不犹豫地将朱太行置于死地。

吴金东脸上阴云可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谁?您得罪过谁?这对我们现在来说很重要。吴婉乔被绑架怕是也跟您有关系吧!”

听到这话吴金东的手有些颤抖。

朱太行继续说道:“您到现在还没有发现问题吗?一切都是从吴婉乔被绑架开始的,吴婉乔不过是个普通学生,为什么会被人绑架?而且绑架她的还是狼蛛集团。我一路查到M联邦共和国,开始以为是彭四海和狼蛛集团串通好,合伙绑架了吴婉乔。当时我不了解彭四海是谁,现在我知道了,堂堂自由人民军总司令,他想绑架一个人,不至于通过暗网来掩饰身份,更没必要联合狼蛛集团进行绑架。”

话说到这里,那只掐朱太行脖子的手的力度越来越小。

“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您的故事。我始终觉得有只幕后黑手操纵着一切。为什么会有人在暗网上发帖子绑架吴婉乔?单凭我们几个就打掉了国际刑警打击数年都没有成功击败的国际犯罪组织狼蛛集团?不可能!把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组合在一起,把这些看似无关的人组合在一起,都直接或间接与吴婉乔有关。您不觉得奇怪吗?”

“你的意思是?”

“目前我们完全处于被动,我们需要变被动为主动,主动出击,才能反客为主。我猜您接下来会想办法把吴婉乔送回国,然后自己寻找事情的真相。如果您真的这么做,很可能中了对方的计。拳脚功夫我不如您,机枪大炮我们也比不过他们,可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出国前的身份还是调查组的特别顾问,我擅长这方面的东西。如果互相配合,对症下药,或许我们有能力改变现在的被动局面,请您相信我。”

吴金东觉得自己以前还真是小瞧看似木讷的朱太行了。

大树枝叶上的露珠滴在了吴金东脸上,像一滴眼泪。

“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我女儿,你要是说漏了嘴,我要你的命!”

露珠受到初阳的抚摸,散发着斑斓的光芒,听着吴金东的讲述,光芒在朱太行眼中越来越耀眼。吴金东和彭四海正是从那个光芒万丈的时代走出来的。如果不是当初的选择,吴金东现在也许会是某个工厂的普通工人、某个武馆的师父,或者是街头最不起眼的、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头儿。这些人的日子悠闲自在,哪一个都比现在的吴金东强。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吴金东接下来给朱太行讲的故事,是横跨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爱恨情仇,朱太行听完后唏嘘不已。

当年,正是热血青年的吴铁和彭山河共同经历了一件事情:参军。

20世纪60年代,军人意味着荣耀和地位。吴铁对参军充满向往,他志在必得,因为他从小跟着师父习武,南拳北腿,少林武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体检、政审都通过了,可谁知道最后当兵的名额却被关系户抢了。

彭山河从小就爱读书,对当兵不但没有什么向往,而且充满了厌恶。

“当兵有什么好?大头兵最没有文化,整天在泥里沙里滚来滚去,锻炼身体、喊喊口号就能上战场杀敌报国?痴人说梦!如果当大头兵能打得过美国的原子弹,我彭山河第一个报名。”

彭山河的老母亲听到了儿子的埋怨,拿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着彭山河打。

老母亲拍着大腿说:“我的儿啊,你知道咱家家庭成分不好,过去没少让人欺负。你好好读书想上大学,他们也不会给你机会。这次我托你远房的二叔,好不容易给你找关系,让你有了当兵的机会。你那死爹走得早,你若是不珍惜这个机会,咱们娘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彭山河孝顺,为了不让老母亲操心,再不愿意也报了名。可他体检一关就被刷了下来,给彭山河体检的女护士好心,给了他第二次体检的机会,但还是被刷了下来。

女护士耐心道:“小伙子,你是来参加征兵体检的,是全家光荣的事情,你心脏跳那么快,咋能通过体检嘛,你找个地方平复一下心情。”

“我……我第一次……”

女护士好奇道:“第一次什么?”

彭山河支支吾吾,红着脸跑开了,连他爹传下来的唯一一块浪琴手表都忘了拿。

彭山河支支吾吾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别的女人这么摸。女护士只是解开了彭山河的破棉袄放听诊器而已,彭山河太过羞涩,再加上正值青春期,一时想入非非,不仅羞红了脸,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按照当时的规定,城里的小孩儿既然没能去当兵,就只能走上另外一条路——上山下乡。

吴铁和彭山河上山下乡的地方是云南,主要工作是砍橡胶树。白天望着橡胶园无边无际的橡胶树,晚上睡觉面对着比老家大一倍个头儿的蚊虫,吴铁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尽头,而彭山河认为,自己的人生不该这样。

肖丽的出现,改变了二人的想法。如果说上山下乡是吴铁和彭山河的人生所经历的风雨,肖丽的出现对他们两个来说就像一道彩虹。吴铁希望自己永远砍着这没有尽头的橡胶树,只要肖丽在;彭山河觉得晚上叮咬自己的虫子再大,都是爱的表达,因为肖丽,他夜不能寐,甚至有过这样的念头:叮咬过自己胳膊的蚊子,是不是同样叮过肖丽呢?这么一想,他都不舍得把吸血的蚊子拍死了。

肖丽有什么吸引力,能让两个性格不同的青年为之心动呢?

彭山河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喜欢普希金的诗句,在遇见肖丽之前,他以为整个知青点儿只有他知道普希金。下工后,他靠在老井边,刚刚吟诵出一句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里的诗句: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前来打水的肖丽脸盆还没有放下,马上接道: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孤独的雁遇上了飘零的云,柴房冷落许久的炭,终于等到了点燃它的火柴。凭一句诗已经认定了对方是灵魂伴侣的彭山河,在肖丽对上诗句后,落荒而逃。

彭山河跑到村口刘三爹家门口,觉得还不够远,便继续跑。跑了不知多久,他来到一条不知名的河边,见潺潺流水由西往东,不知名的鱼儿跃上水面,周围的环境静中有动,莺啼燕啭,春暖花开之日,爱情没有跟彭山河商量,就来到了彭山河面前。他忍不住大声朗诵起诗句:“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彭山河不曾想到,他朗诵的这首《我曾经爱过你》,竟然真的成了他的爱情定卦。多少年以后,彭四海一个人孤独地从**醒来,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唯有孤独永恒。

吴铁读的书不多,但为人仗义。他喜欢肖丽是因为肖丽爽朗大方的性格、善良的品质。吴铁干活儿最多,吃的饭也最多。物质匮乏的年代,想要吃饱饭不容易,自己都吃不饱饭,谁还顾得上他饭量大呢。别人没有听到吴铁饿得咕咕叫,肖丽听见了。女孩子饭量小,再加上肖丽认识橡胶林里让人果腹的蘑菇和野菜。有时,她会把自己碗里的杂粮和野菜分给吴铁吃。

憨头憨脑的吴铁被肖丽照顾,挠头表达自己的谢意:“谢谢……”

“谢谢”两个字若是被吴铁的父母和师父听见,他们一定以为吴铁发烧了。吴铁从小跟着师父练武,在强者为王的环境下生存,靠拳头说话。强者不会说谢谢,他们认为自己所得到的都是靠拳头得到的。

“憨。”

这是肖丽对吴铁的第一印象。

一个喜欢舞枪弄棒,另外一个喜欢看书写诗,两个青年没有共同语言,互相看不上眼,还成了情敌。在谁也没得到肖丽认可之前,情敌关系本该势均力敌。

吴铁以为向女孩儿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对她好,借口顺路为她去十里之外的镇上买最好的香皂毛巾;借口刚好下工,提前给她打好热水;借口自己平日花销少,把粮票、肉票都塞给肖丽。肖丽早就发现了吴铁对自己有意思,奈何自从在井边听到彭山河吟出普希金的诗句后,她的那颗心就随着彭山河逃去的背影而去了。井水的波光中,不仅有她的面容,还有彭山河忧郁的眼睛。

彭山河表达爱的方式,远比吴铁要直接,但没有吴铁来得实在。他会直接约肖丽出来讨论诗歌,会鼓起勇气去向肖丽的闺中密友打听肖丽的爱好。让肖丽有些失望的是,彭山河从来没有主动向自己表白过。难道让自己一个女孩儿主动吗?不可能,肖丽噘着嘴,任凭屋子外的彭山河喊她,她都不再给任何回应。肖丽会猜,彭山河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才不敢对自己表白?女孩儿的心思一旦集中在一个男生身上,多半是喜欢上了他。

竞争还没开始,吴铁就输得一败涂地。他不能容忍自己最爱的女人,被自己平日最看不起的娘娘腔抢走。一向以拳头说话的吴铁,准备用拳头与彭山河聊聊。

为了不让肖丽发现,吴铁故意选择了晚上,计划以抓偷瓜贼为由将彭山河叫到西瓜地。

彭山河白天出了一天工,不愿意出去:“赵队长今晚值班,咱俩去算怎么回事儿?”

吴铁开始放诱饵:“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觉悟怎么就不能提高一点儿?偷瓜贼也许知道今晚就赵队长一个人看守,才大胆去偷。我们要是今晚突然袭击,抓到了偷瓜贼,守住了生产队的西瓜,就是守住了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就是守住了建设社会主义的粮食,就是守住了革命阵地。”

彭山河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吴铁你说得对极了,不过我有个问题,如果我们此去没有抓到偷瓜贼,晚上睡不好觉,耽误了生产队的生产进度,是不是也给我们的革命和生产带来了负面影响?我们千里迢迢,上山下乡,就是为了改变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如果我们都累垮了,谈什么改变?这样是不是有悖我们的革命初衷?”

“可是赵队长一个人也不容易,他可能照顾不过来。”

“我们要相信赵队长的能力。”

吴铁知道自己说不过彭山河,要是平时彭山河这样跟他说话,他早就抡起拳头揍人了,可现在他要忍。现在打彭山河,要是被人发现可是要扣工分的,搞不好还要被关禁闭。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风浪一止,吴铁计上心来。

吴铁叹了口气:“行吧,我觉得还是你们读书人文化程度高,可能是我考虑不周,你就睡觉吧,我呢,精力充沛,今晚出去行动,明天照样可以参加生产。不过今天我的行动,你一定要保密,不要跟别人说,我去动员一下女同志那边,看看有没有愿意跟我去抓偷瓜贼的。”

彭山河本不愿听吴铁讲话,正闭着眼装睡的时候,听到吴铁说要动员女同志,一下子有了精神。

彭山河担心此次抓偷瓜贼的行动,会让吴铁和肖丽的关系进一步深入。

彭山河坐了起来:“我虽然精力有限,但与人沟通的工作我还是擅长的,都是为了革命,我愿意贡献自己的力量,去与女同志沟通。”

吴铁听到彭山河讲这话,心里已经开始骂娘,心想,老子就不屑跟你们这些虚伪的读书人打交道,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等你跟老子出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吴铁点了点头:“这才是我最信任的战友!我相信你的沟通能力,你去吧,白天的时候,我已经说服了肖丽,肖丽在地里等着我呢。”

彭山河听到“肖丽”二字,一下子站了起来:“抓贼这么危险的行动,你通知人家肖丽干吗?”

吴铁道:“我也知道行动危险,所以我之前与肖丽沟通的时候跟她说好了,我们三人一组行动最好了,如果把女同志那边都动员出来了,我们此次的行动就没有保密性可言。她也同意,你、我和她三人成组,参加此次秘密行动。”

彭山河认真思考后,说道:“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我们抓紧时间行动吧。”

吴铁装作不解道:“你不是精力有限吗?生产才是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我们要抓主要矛盾,解决主要问题。我觉得啊,你还是继续睡觉吧,为了我们的主要任务,身体不能垮,我跟肖丽说说,我再动员一下其他同志也可以。”

彭山河拉着吴铁:“吴铁啊,吴铁啊,吴同志啊,吴同志!伟大领袖早就跟我们说了,实践出真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要把经验活学活用,不要被经验主义蒙蔽懂吗?时间紧迫,不要再给偷瓜贼盗取我们劳动成果的时间了,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出发。”

出门后,彭山河步子迈得比平时大,一度超过了吴铁。

吴铁看着彭山河着急的样子,差点笑出声,他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心想,走吧,走吧,再走快点,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吴铁的计谋是,以抓偷瓜贼的由头把彭山河骗出去,然后出其不意,将麻袋扣在彭山河头上,将其暴揍一顿。就算彭山河以为吴铁是故意这样的,也不好说什么。吴铁在屋子的时候故意提高音量,就是让人听见他们出去是为了抓偷瓜贼。其实真实的偷瓜贼,吴铁知道,就是与彭山河睡在一个炕上的张东。

吴铁早就抓住过张东的把柄,张东苦笑说:“平时咱们饭都吃不饱,还不让吃个瓜?不吃白不吃,赵队长愿意守瓜田,就是为了偷吃。”

吴铁听完张东的话,想想也是,再加上张东偷偷给自己西瓜吃,就放弃了揭发张东的想法。

彭山河双手握着一根木棍,观察着周围,小声问吴铁:“肖丽同志在哪里呢?我觉得我来保护肖丽同志比较合适。你身手好,我们两个配合你就好了。”

此时在吴铁眼中,彭山河好比待宰的羔羊。吴铁想找机会脱身,给自己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他胡乱指了指一个方向:“肖丽好像在那边。”

彭山河满脑子都是肖丽,想都没想,便向吴铁指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