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梦一 魂归太虚境

注:原为《续红楼梦》,清秦子忱撰,子忱号雪坞,陇西人。官兖州都司。共三十卷,书前弁言写于嘉庆三年(1798),嘉庆己未(四年,1799)已有抱瓮轩刊本问世。同名书尚有题“海圃主人手制”之四十四本,张曜孙撰之二十四本,二者均较秦书为晚。

话说林黛玉自那日属纩之后,一点灵魂出壳,亦不知其死,出了潇湘馆,悠悠****而行,四顾茫茫,不知身在何所。心中正然惊疑,忽闻迎面有鼓乐之音,绣幢翠盖飘飘扬扬而来,却是金钏儿奉警幻仙姑之命,伺备彩轿,特来迎接黛玉。黛玉问明缘由,坐在轿中,心下狐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华冠绣服,并非家常打扮,恍然惊悟:莫非我身已死?回想卧病时,焚诗烧稿,与紫鹃悲恸之事,又不知宝玉果真娶了宝钗,目下是何光景?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忽又一转念想道:我生来薄命,父母双亡,依靠外祖母家,虽然老太太十分疼爱,到底不比自己家中。宝玉既然负心,更复何望,死了倒也干净。既有鼓乐接引,自必是天仙福地,且看他们把我抬到那里!

一路行来,远远能见一个石头牌坊,玲珑剔透,上面横书斗大的四个金字“太虚幻境”;又有一副对联云:

假作真时真作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金碧辉煌,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云:“孽海情天”;又有副长对联,写道: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黛玉看罢,心中诧异道:这么一个极好的所在,如何题出这样的话来?正然寻思,只见轿走如飞,转过宫门后面,又有一座牌坊,上面横书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也有一副对联,写道:

假作真来真胜假;

无原是有有非无。

黛玉看毕,又想道:此处匾联的话语,却如何与前面的大不相同?正不知是何意见,但又见转过牌坊,也有一座宫门,上面横书一匾,大书“福善祸**”四个金字,也有一副长联,写的是: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黛玉看毕,正在沉吟玩索间,忽见前面别一洞天:宫门高耸,殿阁巍峨,十分都丽。转过两层,便是一垂花门。进了垂花门,只见两旁游廊,层栏曲榭,院中间白石栏内种着一丛仙草,一缕幽香沁人心髓。抬轿的女童落下轿来,只见正房中珠帘响处走出一个丽人来,笑容可掬道:“姑娘到了。姑娘可好么?”黛玉细视其人,长眉秀项,笑语嫣然,不禁惊喜道:“你不是晴雯姐姐么。怎么也在这里?”晴雯答道:“说来话长,请姑娘进宫,慢慢的细禀。”说着,抢步上前,将黛玉搀出轿来。这里黛玉手扶着晴雯,轻移莲步,走进宫门。但见金碧辉煌,耀人眼目,锦裀、绣毯、翠幕、珠屏,迥非人世所有。正中一座榻上放着一张小炕桌,紫檀雕刻,极其精工;桌上放着一个小小金炉,不知焚着什么香,旁有一盘佛手,金色烂灿,异香扑鼻。金钏儿先将引枕靠背挪好了,让黛玉坐定,遂又捧上香茶。

只见十数个仙女,俱各丰姿秀曼,羽衣蹁跹,上来参见。方才跪了下去,黛玉立起身来,忙命晴雯搀他们起来。众仙女道:“娘娘今日初归,理应叩贺的。”黛玉闻言暗忖:我是个女孩儿家,他们如何把我称起娘娘来了?忙问晴雯道:“姐姐,你说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与金钏儿怎么也在这里?”晴雯笑道:“此乃天仙清虚之府,名曰太虚幻境,此宫名为绛珠宫。前殿有一位警幻仙姑,善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前日来时,也是蒙他接引的。当时他对我说过,姑娘是什么绛珠仙草,宝二爷是什么神瑛侍者;我们的三位姑娘和琏二奶奶,都是什么薄命司的仙姑;又有什么金陵十二钗的册子,我与金钏儿都是副册上有名儿的,其中的精微详细,我们也参解不透。姑娘今日初到,身上未免劳乏,俟歇息一夜,他明日必来拜贺的,那时姑娘当面问他底里,自然明白的了。”黛玉闻言,点头叹息道:“原来如此!”

正欲往下问时,只见金钏儿禀道:“警幻仙姑差人送仙丹一粒,仙酒一瓶,仙果二盒,肴馔四品。”黛玉向晴雯笑道:“我尚未奉谒仙姑,反蒙惠先施,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如何是好?”晴雯道:“仙姑的美意,姑娘领受才是。”黛玉听了,点点头儿。于是,晴雯率领众仙女将礼物收下。发付来使去讫;随即令众仙女将酒果肴馔摆上来。杯盘罗列,真是上界仙品,都不知何名,但觉香美异常。黛玉此刻也觉肚中饥饿,遂将仙丹一粒用酒溶化,吃了下去,又吃些酒果之类,觉得一缕热气自涌泉直达泥丸,精神顿长。晴雯也说黛玉面色全变,不再是当日病弱的样儿了,连牡丹、芙蓉也无此娇艳。黛玉接过晴雯拿来的一面把儿镜子一照,果不其然,心中也自欢喜。于是,漱口吃茶毕,向院中闲步一回,看了一回绛珠仙草,这才吩咐女童们伺候先去拜谒仙姑。

只见四个女童抬进轿来,黛玉问明仙姑的住处不远,就留晴雯在家里照应,自己同金钏儿们步行往仙姑的住处而来。迤逦行间,但觉身轻步健,气爽神清,知道警幻所赠的仙丹大有意思;往日在家,时常害病,从潇湘馆走到怡红院就喘的受不得了;今日走了这些路,反觉得腿上有劲儿似的。

这里,黛玉又走不多时,早到了仙姑的宫门首。只见匾上横书着“离恨天”三个大字。正欲观看其余,只见警幻率领着一班仙女迎接出来。黛玉先将仙姑一看。只见他仙风道骨,别有一段风流;羽衣蹁跹,另是一番丰致。比栊翠庵的妙姑尤觉光艳动人。连忙上前施礼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闺弱质。偶因一念痴情,遂尔自捐身命。乃蒙不弃,收录门墙。一切痴缘,仍望仙姑指示。”警幻见黛玉容华绝世,举止幽娴,不禁点头暗叹,连忙携手相搀,笑道:“贤妹不必过谦。你我原系姊妹,只因你有一段因果在内,故尔谪降尘寰,了此一番宿债。且请进来坐下,慢慢的告诉与你。”

于是,二人携手揽腕步入宫来,就在正中榻上,主东宾西,一齐就坐。茶罢,警幻就将神瑛、绛珠一段故事告诉了,因又笑道:“你与宝玉两个人,生前缱绻,死后缠绵,也不过是以情补情而已。”黛玉闻言暗忖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宝玉那样颠顽,我又这样多病,原来是顽石与草木耳。想罢,又问仙姑道:“弟子与宝玉,既是以情补情,他就不该负心,使弟子九泉衔恨。”警幻笑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你与宝玉之事,天也,亦命也。”黛玉闻言,不禁蹙起双蛾,一声长叹道:“易首乾坤,诗首关雎,人伦王化之原,情之所钟,上天弗禁。弟子与宝玉一段情缘,出自至情,并非伤风败化钻穴窬墙之比。天地之大,于人何所不容,奈何苛毒至此?弟子实所不解。”警幻笑道:“贤妹,你如何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且教你瞧一个东西,你自然明白了。”说着,就吩咐女童到薄命司橱内,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总拿来。

林黛玉天资颖悟,便将正副册子逐一的留神看了一遍,内中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参详而知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将册子合上,欠身笑道:“许多册子,一时也不能深究其奥。只是宝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无疑,仍望仙姑指示。”警幻笑道:“未来的天机,我也不敢泄露。你与宝玉,不但有人世良缘,兼有天台宿分。也罢,你既疑惑你宝姐姐,我给你个小小的玩艺儿,你拿了去,到三更人静之时,独坐中庭,焚香一看便知分晓。”说着,就命女童取出一个雕刻极其精妙的小葫芦儿,嘴儿上嵌着个玻璃显微镜,就如街市上卖的西湖景儿一般,送给黛玉。黛玉接过,看了,便递于金钏儿收好。因天色已晚,别过警幻,回至绛珠宫。

是晚深夜人静之时,黛玉独坐绣榻,剔亮灯烛,焚起一炉好香来,意秉虔诚,拿起葫芦,秋波凝睇,觑向玻璃小镜中一看。但见里面十分宽敞,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越看越真,宛如大观园景观;又仔细看去,却又像自己住的潇湘馆。又是宝玉在那里捶胸跺脚,号啕大恸,耳内倒像仿佛听见他哭道:“妹妹,这是我父母所为,并不是我负心!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恨我!”黛玉看着,不觉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拭揩,心中暗自惊叹葫芦奇妙。复又将葫芦放在眼上看时,却又不见大观园了,又像昨日拜警幻时所见的太虚幻境的光景。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唬了一跳,忙放下葫芦,往迎面一看,门关得好好的,微闻外边帘栊一晌而已。黛玉怔了半晌,又拿起葫芦来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面前,并非从前的打扮,头戴僧帽,身穿僧衣,向着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言还未尽,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一齐上前,搀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的不见了。看的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葫芦时,耳内隐隐似闻哭泣之声。又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一个好像袭人。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见四面黑云布起,将葫芦内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

黛玉放下葫芦,痴痴呆呆的坐着,思想适才葫芦内看的那些光景,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时也参解不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便轻轻的收了葫芦,吹了灯,解衣就寝。意欲在枕上寻思,谁知吃了仙丹、仙酒,精神满足,头一着枕便栩然睡去了。

因警幻已告知黛玉,元妃住在赤霞宫,次日清晨,梳洗已毕,便先往赤霞宫谒见元妃。元妃独居寂寞,闻黛玉到来,不胜之喜。先行了君臣之礼,后叙些姊妹之情,十分亲热。元妃又说起迎春不久也要归位的话,直留着吃了早膳方回。元妃随即差了些宫娥来问安,又送了许多礼物。接着,警幻仙姑也来回拜,黛玉又将葫芦内所见的光景,再三求教仙姑,仙姑只道:“不久自知,天机不可预泄。”黛玉也不好深究。原来薄命司里边,地方宽敞,东西两厢都是一院一院的好齐整房子,先已归位的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早就住进去了。知道黛玉入住绛仙宫,都来见了,彼此叙了些别后情况。黛玉也都一一的回拜。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过了数日,鸳鸯也来了,将荣府之事一一告诉出来。黛玉听说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你又糊涂了,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你哭的是哪一条儿呢?”黛玉忙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也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当夜,黛玉就留鸳鸯在自己房中睡宿,乃悄悄的问他宝玉如何发疯之事。鸳鸯就将凤姐儿如何怂恿王夫人娶宝钗,如何设计让宝钗代替黛玉,袭人如何卖乖饶舌,宝玉知道真相如何昏倒发疯,等等,一一细说一遍。黛玉听鸳鸯说到众人正忙乱着救宝玉的时候,“那边潇湘馆的人来报说,姑娘也没了气儿了”,不由得“嗳哟”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笑道:“仍旧把宝玉弄疯了,也算不得什么妙计。”鸳鸯看出黛玉的光景,自悔把话说冒失了,连忙解劝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如今住到仙班,何必又寻烦恼。”黛玉笑道:“可不是呢,不必提他,我们睡觉罢。”于是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鸳鸯先拜见了警幻,又到赤霞宫拜见元妃。元妃殿上降旨,询问家中别后的事情,鸳鸯一一的跪奏明白。只见元妃面含怒色道:“这些事体,前日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是家运使然,到底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及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深为凄惋。今儿听你所言,凤丫头真真的不是个人了。你也没问警幻,老太太如今现在何处?”鸳鸯又奏明元妃,要求警幻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到地府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元妃闻奏,深加赞许,吩咐鸳鸯歇息几日,且等凤丫头来了,再作道理。原来迎春也已来到太虚幻境,元妃将他留在宫内,另院居住。元妃起身回宫,宫娥便引了鸳鸯来见迎春,彼此伤感了一回。迎春就将鸳鸯留下作伴,差人告知了黛玉。黛玉随即也来会了迎春。过了几日,又接迎春到绛珠宫居住。二人闲暇无事,不是下棋就是吟诗,倒也十分快乐,这话暂且不提。

且说王熙凤自从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悠悠****,不知身在何处。但听一片哭声,低头下望,只见自己停在**,贾琏、平儿、巧姐以及丫鬟仆妇,绕床恸哭,心中恍然大悟。意欲飞身下去,只觉有两个人两边搀架起来,行走如飞,脚不沾地。原来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乃是尤二姐与尤三姐。到了太虚幻境,尤二姐疾言厉色,将凤姐一顿好骂;尤三姐更是拔出鸳鸯剑来,要将他收拾了,将个凤姐吓得魂不附体,狼狈不堪。幸亏鸳鸯过来解了围,将他迎进赤霞宫迎春房里。迎春已被黛玉接去。元妃不愿接见凤姐,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命鸳鸯发给凤姐自己开读。凤姐不识字,便同鸳鸯一齐来到绛珠宫,请黛玉、迎春开读。大家相见,悲喜交集。叙过寒温,鸳鸯就回明原委,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请过旨来,我就替他宣读。”黛玉忙道:“这样使不得,娘娘有旨,必须排下香案,令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合礼呢。”晴雯听了,忙移了香案过来,供上旨意。凤姐只得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了起来。这道懿旨历数凤姐种种罪过,很是严厉;又说本应将凤姐除名仙籍,罚赴轮回,因念他赋性聪明,言辞婉妙,尚能娱亲承欢,功堪补过,便从轻发落,只着他同鸳鸯一齐去丰都城寻找贾母,以赎前愆。懿旨中的文话,凤姐一句儿也不懂,还是迎春逐一讲解,这才明白所以。大家俱不言语,都抿着嘴笑。

凤姐拍手道:“阿弥陀佛,天在头上呢,冤屈死我了!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账在外头,月间求几个利钱,这就算‘簠簋不饰’?把天大的不是都安在我头上!那一年,在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后园里撞着瑞老大那个小短命鬼儿,弄的我脸上很没个意思。大概把这一案,又给我安上了‘帷薄不修’了。”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非说你实有其事。”凤姐道:“这也犯不上说到‘幸免’的头上啊!”晴雯忙插嘴道:“这个二奶奶,怎么不是幸免呢?那一天,要不是二奶奶的志谋高,瑞大爷的胆子小,倘若他是个冒失鬼,情急了不管青红皂白,把你老人家一抱了抱到山子石背后,那可如何能够幸免呢?”凤姐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狗屁,小蹄子越发说上样儿来了!”尤二姐笑道:“晴姑娘,好孩子,你一说怎么就说到我心坎儿上来了呢!”招的众人都笑起来。

凤姐着急道:“你们听正经话罢。前儿我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到舅老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来告诉说,二爷不教二奶奶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如今旨意上写的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你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如何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杆儿爬,就说了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儿,哪里就能由着我呢!我要是你们两个人肚里的蛔虫,能够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心事,我要肯说金玉姻缘的话,就教我嘴上长了大疔疮,烂了舌头!”黛玉正色道:“凤姐姐,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适才责备你的这些话,乃是元妃娘娘的旨意,与我什么相干呢?你如果委屈的受不得,就该往赤霞宫喊冤去,这些闲话在这里说给谁听呢!”说着,赌气到里间屋里去了。

迎春道:“二嫂子,你也不能没不是!姻缘呢,固然有了天定,你为什么趁着人家病的要死,把人家的雪雁叫过去搀着宝妹妹哄宝兄弟呢?”凤姐道:“已经把事情干错了,可教我再有什么法儿呢!少不得要弄神弄鬼的了。”秦氏道:“二婶娘不必焦躁,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也不怨得林姑娘生气,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话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也’。这也不必提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明日如何起身才是正理。”迎春向晴雯道:“你该差人到厨房里去问问,饭得了没有?只怕你二奶奶闹了这大半天也饿了。”晴雯答应,自去料理。这里迎春便拉了凤姐,一同进里间来瞧黛玉。

只见黛玉面朝里躺着,凤姐便歪在炕沿上,搬过黛玉的脸来,搂在怀里笑道:“姑奶奶,你别生气了,都是小的不是,要打要骂,我情愿领!我明日就往地府里去呢,姊妹们,也亲亲热热的说半天话儿罢!我明儿到了外头,打听着宝兄弟如果出了家时,哪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双手儿送到妹妹怀里,将功折罪!”迎春笑道:“林妹妹,你饶了他罢。你听他说的怪可怜见儿的。”黛玉不由得也笑了,回过手来轻轻打了一下道:“我看你这贫嘴,几时才改呢?”只见晴雯走来回道:“酒席已经摆下了,请吃酒罢。”于是,三人走了出来。共是两席:黛玉、迎春、秦氏、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坐了一席,那一席便是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坐了。

正然饮酒、叙谈,警幻先差仙女禀报后,自携着香菱、妙玉进来了。原来香菱产厄、妙玉被强盗杀死,都是甄士隐携了灵魂,送到太虚幻境,交给警幻。警幻带着他二人来同姊妹们相会;甄士隐与香菱父女相认,心中高兴,因还有嘱咐香菱的言语,另去前殿打坐歇息了。

大家相见,悲喜交集,不必细赘。警幻、妙玉吃素,另在榻上小炕桌儿上坐。香菱便挨着黛玉坐下。遂将宝玉中了乡魁、跟了和尚去出家的话,以及袭人嫁了蒋玉函并夏金桂施毒自害的这些事,一一的告诉出来。众人听了,也有诧异的,也有伤感的,也有叹息的,也有称赞的。惟有林黛玉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还是秦氏劝开了。于是,仙女们斟上酒来,一齐举杯相让。大家吃完,出席,盥漱毕,随便散坐。尤三姐知道甄士隐已修成半仙之体,便拉了香菱到里间房内,托他向甄老伯问问柳湘莲的下落;黛玉虽没有明说,香菱也早已会过那意思来,答应一总替他们询问父亲。大家又吃了一回茶,说了一会话,各自告别归寝。

次日黎明,香菱起来梳洗毕,先往警幻前殿见他父亲去了。甄士隐未免又劝慰了香菱一番,给了个小小锦匣儿,上写着“仙家妙用,敬谨开看”八个字。香菱知是仙家之宝,不敢细看,遂紧紧收藏起来。又问湘莲、宝玉的下落,士隐只说得“青埂峰”三个字,便走出殿门,忽然不见。

香菱怔了半晌,悲伤了一回,便过牌坊外来,同众人一齐送凤姐、鸳鸯、尤三姐去地府。原来尤三姐已预先答应保护凤姐、鸳鸯,也随他们同去。饮过几杯饯行酒,凤姐叹一口气,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知道我素日在老太太面前,凡事多嘴多舌惯了的,实在我把事情干冒失了,我也后悔不来了!妹妹恨我这是不消说的。宝兄弟好好的为这件事出了家,他也是要恨我的。就是宝妹妹,如今弄的他守了活寡,他又不恨我吗?嗳!我真真的成了大观园的反叛罪人头儿了。昨儿晚上教蓉大奶奶把我数落的恨不能钻到地缝里。接着,晴雯这个丫头也数落了我一顿,说太太当日撵他,只怕也是我挑唆的。就只有金钏儿跳井,不好意思赖到我身上来。妹妹,你可别再记怀我了,只看我受这一回苦,将功折罪罢!”黛玉道:“凤姐姐,你也不必再提这些事了。你只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正欲作别,警幻与妙玉也赶来送行。各道了谢,彼此洒泪而别。凤姐、鸳鸯坐了元妃特赐的云车,尤三姐驾起手帕云,两个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迎春也回赤霞宫去了;香菱因要学诗,便与黛玉同住;尤二姐、秦氏各自回家;妙玉仍与警幻同住。这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