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宝黛完婚

这林良玉完姻之后,得意自不必说。一日,又请了黛玉来喝酒。黛玉的酒量本来有限,经不起良玉夫妇不住的劝,不觉的酩酊大醉。良玉夫妇连忙扶他回去。

这黛玉到了自己**一毫人事不知,只觉得这个身子非云非雾飘飘****的,如在空里头行。回头一看,同了一个人坐在一辆绣车内,仔细将这同车的人一认,原来就是惜春。正要说话,就下了车,一同的上路走,只见祥光涌现,瑞霭飘扬,当面前金碧珠珊显出一座琼瑶宫阙,就有两个绝色的垂髫仙女进去。一层一层的玉阶金殿,走过了好些路儿,遇着出进的仙姬也就不少。黛玉、惜春两个人,彼此搀着手,跟着这仙女前走。不时间就到了一处院宇中,有碧玉色高树两章,亮得水晶似的,树底下通有些翡翠鸟儿,在那里飞翻上下。上了玉阶,到了偏殿后,那仙女便打开一座白玉雕花一块玉的橱儿,橱里面放着许多册子。一个仙女便捡了一册递给他两个瞧。这里黛玉、惜春接过来就看。只见这册面上明明白白的写着“金陵十二钗”五个大字。翻过来第一页,是一派水几片云,黛玉就猜是史湘云,后有几行字,逐句的分开,写着道:

亦凡亦圣,混俗合光。洁净如天高月朗,变化如云涌波扬。一朝笙乐上瑶京,鹤背仙风星路冷。

黛玉看过了,惜春说:“往后再看。”便画着一幅美人,像王妃的一样妆束,也一样的有字在后头。写的是:

着意留春留得住,春事将阑,又发琼瑶树。凤藻访婵娟,黄衣上九天。恩深求合德,喜庆绵瓜瓞。日月有回光,荣宁久久长。

黛玉与惜春彼此惊骇,猜是惜春。急往下看,就便是两边树林交柯接叶,中间悬一颗翡翠玉印,印上挂着个金鱼儿。惜春骇道:“这不是你是谁。”后面写的是:

月缺重圆,仇将恩报。死死生生,喜欢烦恼。劫灰未尽情缘重,不合春元合春仲。寿山福海快施为,不配清修配指挥。

再看下去,便是一天雪花,横着一根簪儿。后面也一样的写着道:

言智不争人先,福慧不居人后。汪汪似千顷之波,独享期颐上寿。鸾翔凤起诰回文,一百年间两太君。

约着这个像是宝钗。再往后看便是一枝李花,一柄纨扇,又是一幅鸾,一幅凤,后面词儿通吉利。又一幅画着一轮明月,一朵彩云,疑心是晴雯,看他的字便是:

霁月重生,彩云耀景。灵光不散,合镜完盟。魑魅魍魉尽潜形,两世恩仇都报尽。

黛玉、惜春看了,十分惊奇。再看下去一幅紫杜鹃花,一幅上画一个黄莺儿,又一幅画了各色花儿,一个美人儿在那里探望,末了一幅却是一炉香,下面画一簇菱,词语儿通好。

这黛玉、惜春还要看,早被那个仙女夺了去,仍旧送入橱内。又另有两三个仙女来传引着他两走去,曲槛回廊,走到丹墀之下,只听得金钟响亮,传宣:“贾仲妃、林太君上殿。”两人就上殿俯伏。只见珠帘高卷,坐着元妃,贾母着凤冠霞帔侍坐于旁,便听见赐了两盏玉液下来。黛玉、惜春只跪着饮了,谢了。便有侍班的仙女,将贾母的凤冠递与黛玉戴了,将元春的凤冠递与惜春戴了,衣服也换过,就扶他两个下阶。这黛玉戴上这顶冠儿不知怎样的疼得紧,去又再三的去不下,惜春也这么着。

黛玉一会子疼的受不得就哭起来。慌的紫鹃、晴雯连忙赶进去叫醒他。黛玉醒转来,原来是一场大梦,浑身上汗淋淋的。黛玉咄咄诧异,连忙喝了茶,起来用了水,换上席子,定了一会神,说道:“瞧瞧钟表上什么时辰了?”晴雯就说道:“亥末子初了。”黛玉道:“不好了,几乎误了,你们出去罢,只留下灯儿。”紫鹃、晴雯重新净了帐子,候黛玉上了床,就出去了。黛玉就急急的打坐起来。

原来黛玉近来打坐工夫十分静细,久已通了两关,单单的第三关难得过去。只通了这关过去,就便醍醐灌顶滴露成胎,所以黛玉十分要紧。不期黛玉这一夜一样的收摄心神,静静的打坐,这运的气不知怎样的就一关儿也不能过去。再则心里头不知怎么样横七竖八总触起宝玉来。黛玉慌了,急忙的拿住这个心,再不许胡思乱想,手指儿又狠狠的掐着,重新静坐起来。又不知怎样的倒反连宝玉从小儿玩耍害病时疯颠的形状一起的攒上心来。又像宝玉也来了,就站在帐门外叫:“林妹妹,林妹妹……”一直的闹到四更,那运气的工夫还怎么样着手?黛玉就恨极了,即便悄悄的下床来,剔亮了灯,独自一个人坐下,将前半夜的梦逐一逐二的想将起来:“明明显显与宝玉的姻缘粘住了分拆不开!若说是个幻梦呢,哪里有这般清楚?又有惜春同众人,各人的图儿诗句,又与贾母替换着戴这个冠儿。这么看起来,像是惜春将来也要继元春的一席。可怜见的,我已经跳出红尘,死心塌地的认清了路儿走,怎么天就派定了我?只有湘云的福分大,真个要遂他的意儿。这宝玉这个冤家,真是前生孽障,活活的要拖我下这个苦海,好恨好恨!原来天也这样,定了人做什么,人定要跟着依了他行,可恨的很。我半年上用的苦功,怎么一会子就丢完了,连一关儿通过不去的?”黛玉心里越想越苦,泪珠儿直滚下来。又想道:“天呢?原是拗不过的,我而今只有一死,天也不能奈何我!”黛玉气伤了心,走起来要寻刀子,忽又立住道:“也不好,我若死了,倒还被人家说是为了宝玉死的,谁还替我辩辩?”左想不是,右想不是,重新坐下来百分的怨毒。又想:“这个梦哪里有这样清楚?那些图儿、词儿默也默得出。不要四妹妹真个的同做这个梦,明日且问问他。他若果真的也是这样,这还有什么说的。”又想:“史湘云的一路言语,多像个未卜先知的,他果真成了也未可定的。只是这个天,派的他那么好,派的我这么苦!”又想:“头上这个天,从古来英雄豪杰都是跳不过的。怎么样诸葛孔明要想吞吴灭魏,到了秋风五丈原也就不能动手。又是岳王爷一心恢复,到十二道金牌催转,只好回马转来。我而今竟被宝玉真个冤家捆缚定了,死也由他,活也由他,他要我怎样天也顺着他怎样,摆布得我好苦!我那世里就一刀的割断了他!”想到此处,不觉的放声大哭起来。哭得个泪人儿似的,吓的紫鹃、晴雯睡梦里起来赶到房里,一毫也摸不着。再三的劝他:“喜喜欢欢的,为什么有话说不出?”黛玉就说:“天明了快快的开过潇湘馆,请四姑娘过来。”

且说惜春是夜在栊翠庵里做了一梦,与黛玉一般无二,心里着实怀疑,连忙起来打坐。功夫儿也全丢了,再三静坐毫没有个影儿,也吓慌了。拉起史湘云问他,湘云着实的笑了一笑,含糊其词。惜春也没法,只等天明就带了入画到潇湘馆来。

正要叩门,里面紫鹃已开门出来,迎面看见,彼此暗暗称奇,就同了过去。一直过去,只见黛玉哭得什么似的。惜春又道:“奇了。”当下惜春、黛玉两个关了门,大家说起来竟是一样的,彼此骇了一跳。原来人生世间,凡百事总跳不出一个天。到了天意转来,这人心就不由得不顺了。况且惜春也合宝玉好,就慢慢的替宝玉数说起来。黛玉总不言语,只叹口气。黛玉也替惜春解说册子及梦儿里与元春换冠戴之事,惜春也叹气。这两个便密密切切的讲一会子,又叹气又掉泪,外面丫头们通猜不出什么缘故来,也笑她们着了迷似的。一会子又要请起史大姑娘来,也将史湘云请来了。黛玉、惜春直把个史湘云敬的不了得,尽着盘问她。史湘云总笑着不肯说。两个又黏住了告诉她,外面众丫头方才知道了,也很诧异。这惜春回去,只隐起自己的册子,便请探春、李纨、宝钗商议,告诉贾政、王夫人,大家聚在一块商议起来。这边良玉夫妇,清晨起来不放心黛玉,夫妻二人同过去望他。良玉细细的察看黛玉的颜色十分惨淡,不知就里。散了后,便悄悄叫丫环去央及紫鹃过来细细的盘问。紫鹃本来怜着宝玉,又见黛玉这会子着实的转过来,就便从头至尾,连册子上的话一一的说出来。喜鸾也要成了这个亲,也帮着说。林良玉听了如梦方醒,便说道:“就便亲上做亲也好,只是碍着薛氏表嫂的次序儿,怎么好?”紫鹃也便回来告知晴雯,晴雯即便告知平儿,大家欢喜。

却说贾政与王夫人商议定了,便与贾琏商量。这贾琏巴不得立时间成了。贾政只是为宝钗、黛玉次序的事儿犯难。贾琏问知缘故,就撺掇说这事只要且瞒了上头,宝钗大方贤德,没有不顺的。贾政就同贾琏悄悄的说与宝钗。宝钗虽则大方,到这个名分上也就沉吟起来。但想起老爷只听着琏二爷,毫无主意,又挡住我不许开口,我只凭着他们闹,看太太怎么样!于是勉强的说声“但凭老爷作主便了”,就闷闷的进去了。这贾琏就七长八短的哄着贾政,说过去老太太当宝玉面,原聘定的是林姑娘,到拜了堂进房还这么说,而今应了亲事,自然过门的时候要请林姑娘穿戴着世袭荣国公夫人的冠服过来;现今出帖下定,先把祖上世袭的丹书铁券、敕封诰命送过去为信。论起完亲的次序,自然薛先林后;若追到结亲的名号上,到底林先薛后,又是老太太亲口的吩咐,谁敢违他!贾政也依了。又托人告诉了林良玉,良玉也即便立刻的应允了,回话过来。贾政托人也请北靖王、南安郡王两位王爷作伐,各事说明,也将日子选定。贾琏就到宝玉处,一一告诉宝玉,把宝玉欢喜坏了。不多几日也好上来,王太医也很乐。

且说黛玉自从梦见册子以后,不由人似的心儿里渐渐的顺将转来,又是晴雯、紫鹃打谅他回心转意,早也说晚也说,总搭上个宝玉在里头。黛玉起先还假意的嗔怪,后来也便低了头。又想起贾政夫妇两人那么样周旋,自己傲得那样,也觉得太过些,也时时的想起宝玉前情,忆着宝玉的病。又想起宝钗从前那么样和我好,而今叫哥哥闹得家势败了,我倒反要下了他才好。也就整日间的思量,真个的人随天转,也可怪得很。

宝黛两人的姻缘,眼看也就好即日聘定了。谁知两位王爷作伐,已经通知,日子也定了,又闹出一件绝大的故事来。你道为何?原来贾琏因为成了这件大事,四面讨好,将来自己的干系也轻,也还可以沾些好处,就在晚上同平儿两个细细的说起来。这小红是会说会话的,听见了就学与玉钏儿听,玉钏儿忍不住就尽数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愤极了,立刻起来套车往姨妈家去了。不多一会儿,薛姨妈就叫同喜过来,立时立刻接了宝钗去。随后又是一起人手忙脚乱的将王夫人、宝钗的被褥帐幔并几个随身箱子也立时立刻的一总搬了过去。不为别的,只为这名分上的事儿。熬不过贾政、贾琏、宝玉等一家人好说歹说,闹了一阵,又叫彩云、莺儿等将被褥衣箱搬过去,一场天大的风波才算平息了。

因这黛玉依旧初心不改,又提出三件事儿:第一,一生一世只叫舅舅、舅太太,照先一样。又与宝玉分居,各人干各人的事;第二,单拣贾政最恼的是戏班儿,偏要叫蒋琪官领班,袭人跟着服事过去,连芳官、藕官们定要押着他还俗到府里头仍旧唱戏。这蒋琪官是王府里的,如何肯来?就是芳官们还俗也费力;第三是贾政、王夫人素常恼恨宝玉是在姊妹、丫头中间混,而今偏要住在大观园,时常接这些姊妹、丫头回来同住。这三件事,件件触伤着贾政。本想刁难,金蝉脱壳,无奈贾政、王夫人都一一答应了。黛玉已无可推脱,加上打坐又总是抹不去宝玉,只好认命。到了吉时,穿了国公夫人蟒服,与宝玉交杯合卺,完了婚事;紫鹃、晴雯作为侧室,也同日一总圆全了。潇湘馆内的吕祖师像,早已被史湘云移供栊翠庵去了。

宝玉、黛玉完婚之后,荣府里也有过几件大事。一是,宝钗临盆,得了一个小哥儿,贾政取名芝哥儿。二是,姜景星因和诗上蒙恩召见,圣情十分宠眷,就从修撰上起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甚为恩荣。早在宝玉、黛玉完婚之前,姜景星因见了喜凤,十分倾慕,托林良玉提亲,贾政夫妇一口应承。宝玉、黛玉完婚不久,选了吉日,姜景星与喜凤也喜结良缘。三是,贾赦得了员外郎,贾政升了京畿道御史。多少喜庆,也难以一一尽言。

且说宝玉、黛玉虽然完婚,却始终没有圆过房。黛玉总是躲着宝玉,即或后来不大避宝玉了,见了面,也冷冷的,没有多话,弄得宝玉好不烦恼。一日,黛玉走进房来,只见宝玉正正经经的坐在那里,紫鹃、晴雯也在旁边。黛玉便叫香雪、碧漪打了灯到栊翠庵去。宝玉连忙赶过来,遮住了门坐下,就苦苦的说道:“林妹妹。我很知你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儿,就是我这个人儿,你也相信。你想想我们从小儿在一块,我难道得罪过哪一个姊妹来?虽则间或有一句半句的儿戏话,其实心里头没存着一丝儿的歪心,这是你知道的,我若不是这么样,我就立时立刻化了灰飞了烟,连烟丝儿通被风儿吹灭了!我只恨前生前世不曾修行着投得一个女身儿。我若能前生前世修行的好,今世里也做了一个女孩儿,我不过比不上林妹妹,我这个心却也要比上呢。为什么呢?”宝玉说到这里,黛玉就不知不觉的坐下来了。宝玉道:“我也能够知道妹妹的喜欢,也很知道你的厌恶,也很知你连根到底牵前搭后说不出的苦儿。”宝玉说到这句,林黛玉就揉揉眼。宝玉道:“包管我做了一个女孩儿,跟了你,不拘算姊妹丫头儿,总能够知你的心着你的意,你也并不至于半点儿生分了我。怎么我就偏不能做一个女孩儿?叫你在这点子上嫌弃了我。我从小同着你一块儿的时候,你也时时刻刻的恼我,我总也辨得明,我那一桩儿不记着。你为什么恼我呢?你的心里无不过是一句话儿,无不过说:‘我林黛玉一个人连宝玉通不能知心了,还不委屈死呢!’你可是这个意儿?”黛玉就忍不住掉下泪了。宝玉道:“你若不是这个意儿,你为什么不恼别人,单单的容易恼着我?但只是我自出娘胎同你见面来,没有一件事不向你辨明,单只是娶宝姐姐一节,我同你生离死别无从说!”宝玉就哭起来,黛玉也尽着淌泪。宝玉道:“提起这一节,实在委屈死人呢!一家子从老太太起,个个说娶的是你,临进房时还只见雪雁儿搀着你。到得见了宝姐姐,我就骇死了,我不打谅宝姐姐害着臊,我也顾不的他,我原叫出来:‘林妹妹,林妹妹,你往哪里去了?宝姐姐,你怎么霸占住了!’谁也没人理我。罢了,罢了!往后的事我也不忍说,只怕紫鹃也多说过了。我从前说过做和尚。林妹妹,好妹妹,我只不曾负了这句说话呢!”当下黛玉、宝玉、紫鹃、晴雯四个人一齐伤起来。宝玉道:“我好容易,我们两个人重新见了面,又是千难万难的聚在一块儿,又是千哀万求的得这个时辰儿剖一剖。好妹妹,你不想而今,想从前,你怎么狠心到这样地位,连一个字儿不回呢?”黛玉一面也尽着掉泪,一面也说道:“晴雯妹妹,你同他去歇罢,我也被他闹烦了。”宝玉就站起来恨道:“罢了,罢了,枉枉的为人一世!林妹妹始终恨着,我说不明白的了,我还要活做什么,我就将这个刺出我的心来!”宝玉就要来抢旁边小桌上的剪子,慌的紫鹃连忙拿去了,说道:“这又何苦呢,倒是闹姑娘了?”黛玉就跌着脚说道:“你已经拖了我下这个苦海,你而今到底还是取我命呢,还怎么样呢?”宝玉也知道自己错了,紫鹃、晴雯也劝他出去。宝玉道:“我好容易得这个时辰在这个地方,走是不肯走呢,还有话没说完呢。”紫鹃就哭道:“原来二爷的话还多。”黛玉道:“你就说,索性说完了好走。”宝玉又掉下泪来道:“你们看,林妹妹还是这个声气儿,并没有半点子的怜念儿!”宝玉说到这里,黛玉也就心里头软将下来,说不出伤他的话来了。宝玉道:“你们大家叫我傻就傻,嫌我烦就烦,我不说别的,我只要单单的说出林妹妹的心事来。你从前只恨着无家无室,举目无亲的,又恨凤嫂子、袭人儿这般闹鬼的。是的,一点不错的。无不过今日看起来气也吐尽了,现世也报尽了。还有巧姐儿、袭人儿现在你手里,不知道的便说你要报复他,只我一个人知道你另有一番作为,叫地下、地上的人愧死便罢了。你还有什么气儿不申出来?无不过你便各种各样的称心满意,单把我的心压住了,沉在九幽地底下,不能够照着你心孔里一线光便了。”黛玉不得已,只得说一句道:“罢了,算我知道你不负心便了。你的话也完了,好好的替我歇罢。”黛玉只觉得说话儿太重了些,面上就红起来。宝玉听见了这句话就喜的了不得。又想,他有“好好替我”四个字,就有无数的转念儿,便道:“妹妹肯说这个,我而今死也瞑目!”黛玉道:“谁又说死说活的,不要招起我赌咒来。”宝玉连忙住了口,只笑道:“妹妹,好妹妹,我既然说明了,你叫我走我就走,也不敢停一停。只是往后的日子,遇着你空闲了,咱们常常久久总这样谈谈,你才是不恼我。”黛玉道:“什么时候了,说走不走的,定要画一个死字在你手里?”紫鹃、晴雯也推着宝玉去了。这边黛玉歇下,不住的想了一夜,着实的伤恨,也就前前后后感激着宝玉不提。

宝玉自从与黛玉面谈,彼此说明之后,心下十分畅然。过了几日,渐渐近年起来,王夫人便与李纨商议道:“林姑娘与宝玉直到而今还没有圆过房,到底不成事体。你可想出一个主意儿。”李纨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且请喜姑娘姊妹过来,大家商量。”喜鸾想起自己成亲的那一晚,笑道:“咱们倒要哄着林姑娘,说宝哥哥今日往别人家去了,晚上不回来,再想个法儿把林姑娘灌醉了,再等宝哥哥进房去,岂不好!”王夫人便叫探春、李纨去教了宝玉,吩咐了外头,就叫人请众姊妹上来。众人挨次地坐下,大家就行起打五更数月令的令来。众人算计黛玉一人,黛玉也不知他们的计较。喝到了更深,黛玉就醉得人事不知了。王夫人恐怕他着了风,就像小孩子似的遮着被,用椅子扶着抬着,自王夫人以下一总送他到潇湘馆来,轻轻的扶她睡下了。宝玉欢喜得什么似的,在那里迎着。王夫人等已经散去,宝钗便将宝玉推进去。这一夜,黛玉、宝玉的燕好,自不必说。到了第二日,黛玉怪不好意思的,害着臊,就不肯出来。王夫人告知贾政,也都喜欢。王夫人又为了他害臊,告诉姊妹们千万不要取笑他。王夫人、李纨、宝钗、探春、惜春也天天过来,宝玉又天天晚上守着黛玉,黛玉也渐渐大方起来,夫妻之间彼此叙旧谈心,倒也无嫌无忌。只是黛玉一生爱洁,立志修行,今遇了合作姻缘,苦不能自行己意,也就落泪叹气,暗暗的惨伤。虽则宝玉十分体贴他,一时间那能变他的冰霜本性,所以伉俪新谐,每每分衾对语,也是人人不肯相信的。